1948年12月30日凌晨,在西柏坡無線電總臺的屋內,年僅16歲的報務員蘇采青,準時打開電臺,準備對接來自上海的隱蔽戰線上的同志發來的電文。 雖然未見過面,也不知對方是誰,但蘇采青與上海的這位地下黨同志已經很“熟悉”了。專門負責與他對接兩個多月來,蘇采青技術上也進步了不少,但依然覺得對方是一位老手,發報手法嫻熟,收報時也很少讓蘇采青重復,總是能十分快速地記下全部內容。 16歲的蘇采青 按照往常對接的慣例,信號連通后,發報的一方會先發送“msg”(我有報),待對方回復“please”(請發)后,報務員才開始發正文電碼。 但是當天凌晨,信號通了之后,對面沒有按預定流程走。 滴滴滴噠、滴滴滴噠、滴滴滴噠…… 蘇采青還沒有做好準備,一串信號直接就在耳機里響起,她立刻意識到,這是正文電碼來了,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錯過了任何一個聲音。 作為總臺的電報收發員,她知道當時上海局勢十分緊張,所以對方可能需要快速將電報發完,然后拆掉電臺隱藏起來。 不過,在收報的蘇采青明顯感覺到,她在1000多公里外的這位搭檔,當天在發報時很焦急,節奏有些亂,信號也出現了中斷,就在蘇采青記錄下第一段電碼后,耳機里突然安靜下來,她只能一只手捂住耳機,一只手將電臺聲音再開大一些,仔細等待著信號。 這是她與對方對接70多天來,第一次出現信號中斷這么長的情況。不過之前在學習電報的時候,老師就講過,隱秘戰線的報務人員,面臨著各種各樣的危險,特別是敵人的信號偵察車一來,隨時可能暴露目標。因此與對方對接的時候,一定要非常有耐心,信號中斷說明對方有危險,也可能是信號傳輸的問題。 當時蘇采青所在的總臺,電臺功率可達上百瓦,而地下電臺為了隱蔽自己,功率只有7瓦。所以信號中斷也很正常。 經過幾分鐘的等待后,信號再次響起,蘇采青松了一口氣,繼續抄錄著電碼。但這次,她明顯感覺對方加速了,節奏快了好幾倍。 蘇采青來不及多想,聚精會神地聽著信號,屏住呼吸,生怕一個小小的聲音都會干擾到耳機里的信號節奏。 “END”(結束)! 在耳機里聽到這個標志電文結束的電碼,蘇采青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只要將抄錄的電碼交給譯電員,她就可以下班了。 就在這時,耳機里傳來十分急促的三個“V”字電碼,這讓蘇采青剛放下的心又突然懸了起來。按照常規電碼流程,在工作完畢后,發報方會發“GB”(再見)的明碼和搭檔道別。而蘇采青收到的三個“V”,代表的是警示信號,表明對方正處于危險之中。 這是也是年輕的電報員蘇采青,職業生涯第一次收到三“V”的信號,這讓她十分緊張,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默念著“一定不要出事”。 她仔細聆聽著信號,希望對方還能發來電碼,哪怕是看不懂的亂碼,也能夠讓自己安心不少。 但是,對方始終沒有信號再發來,經過漫長等待后,蘇采青確認,對方今天不會再發信號過來了。 她將抄錄的電碼交給值班領導,并匯報了剛才收到的三個“V”。主管領導聽完馬上向上匯報情況,然后安慰蘇采青,“不一定會有事,你先去休息吧,下次在約定好的對接時間,如果對方還能準時發電,那就可以證明這位同志安全了。” 可是,還沒等到定好的下一次聯絡時間,蘇采青就接到了上級傳來的“任務終止,停止聯絡”命令。 在保密系數非常高的軍事電報系統中,蘇采青作為一個電報員,只負責發電和收電,將電碼數字抄錄下來,對于電文內容,是需要更高級別的人使用密碼解密后才能知曉的。 配圖,非蘇采青 因此,她并不知道當天晚上她抄錄的那份電碼,是一份價值連城的“國民黨軍隊長江布防圖”。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蘇采青都對這位電波那頭的這位戰友充滿了擔憂。因為那是她職業生涯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收到過三“V”信號,那個只在報務員培訓時學過的信號,讓她陷入了無數疑問中。 他到底怎么樣了?他是誰?他活著迎來上海解放了嗎?或許只有時間才能給出答案。 1958年,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上映。作為電報人的蘇采青看了覺得很親切,但她也沒有多想,因為在戰爭年代,電報員在發報時被捕的故事,實在太多了。 時間來到了2005年11月的一天,已經73歲退休在家的蘇采青,在翻看報紙的時候,看到一篇《〈 永不消逝的電波〉原型——李白》的文章。在文章中,李白同志的后人回憶起父親在上海被捕的時間是1948年12月底。 老年的蘇采青 這讓蘇采青有些頭皮發麻,因為這個時間與她接到三“V”信號那天高度重合,她未曾謀面的搭檔難道就是李白? 作為一位實事求是的共產黨員,蘇采青并沒有馬上公開她的推論,而是將報紙剪下,在旁邊寫道:“這就是我記憶中的那一晚,肯定是那天晚上,1948年12月30日凌晨。” 3年后,蘇采青在《中國電子報》上又看到了一則舊聞,報道中提到,在上海解放后的第三天,李克農就致電在上海的陳老總,讓他查找李白同志的下落。李部長的電文中提到,李靜安同志(即李白)于1948年12月30日凌晨,在與總臺聯絡的過程中發出危險警示,被捕時間可能就是當天。 這一次,蘇采青終于不用再推論,她可以完全確定,當年電波那一頭的戰友,就是李白。 蘇采青與李白的雕像合影 那么,李白被捕當天上海那邊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個我黨諜報史上的無線電天才,有著怎樣的傳奇人生? 1937年7月盧溝橋事變后,全面抗戰爆發,但國民黨反動派,卻依然沒有放棄對延安的圍攻。中央出于對形勢變化及軍情動向的需要,認為我黨必須在全國設立一個秘密電臺網絡,這樣才能掌握一手情報,隨時應對國民黨和日軍的變化。 當時上海可以說是白色恐怖籠罩得最嚴重的地區,但在情報界,上海又是一個信息交匯中心,必須有人在此站住腳跟,建立起秘密電臺。因此,派往上海的人選,必須是精英中的精英,王牌中的王牌。 也就是這時,27歲的紅軍電臺臺長李白,決定親自出馬,坐鎮上海。他在接受這個嚴峻的任務后,于當年10月南下,成為上海隱秘戰線上的王牌諜報員。 李白 李白的原名叫李華初,使用過的化名還有李樸、李靜安、李霞,1910年出生在湖南瀏陽一個貧苦家庭。李白小時候上過三年學,后來家庭困難,13歲就去當了染坊學徒。 1925年,大革命的浪潮席卷全國,湖南更是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了各種農民運動。15歲的李白也在這時加入了黨組織,成為當地骨干。后來,李白參加了秋收起義,從此辭別家人,隨著浩浩蕩蕩的紅軍隊伍去戰斗。 1931年6月,李白由紅四軍的戰斗部隊被抽調到中央舉辦的無線電訓練班第二期,從此開始了他無線電天才的起步之路。 在培訓班里,他不僅各項成績名列前茅,還善于鉆研很多技術問題。半年的培訓結束后,他任五軍團十三軍無線電隊政委,并在隨后的長征中,多次利用自己的鉆研精神和技術,讓接近報廢的電臺起死回生,挽救了隊伍。 在到上海做地下工作之前,李白作為紅軍隊伍的一員,他幾乎沒有離開過紅軍,是紅軍內技術最精湛的無線電人才。改裝改造電臺,自己制造電路配件,李白在紅軍的無線電隊伍里是個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在數次反“圍剿”中,他負責的電臺通訊聯絡暢通,為紅軍反“圍剿”做出了重大貢獻。 來到上海后,李白立馬投入緊張的地下情報工作。他觀察到當時上海商業發達,生意人需要時刻與外界聯絡,因此很多商人都有私人商業電臺,于是李白利用這些商業電臺,給黨組織傳遞消息。算是初步搭建起了上海的秘密電臺,與中央有了聯系。 但借用商業電臺,終非長久之計。況且經常沒法在固定時間對接,危險性也很大。于是在熟悉了上海的情報工作后,李白和涂作潮兩人開了一家收音機修理店,經營無線電零配件。在這家店里,上海地下電臺工作走向正軌。后來由于工作需要,兩人“分家”,成了不同戰線上的戰友。 當時,李白化名李樸,在上海貝勒路148號的3樓租了一間房,白天在修理店上班,晚上回來睡覺。對于29歲的人來說,還天天孤身一人會有些不正常。于是,組織上派了一位叫裘蘭芬(后改名裘慧英)的青年女工與他假扮夫妻,彌補這個破綻。 跟電視劇《潛伏》里一模一樣,裘慧英成了外人口中的“李太太”。不過假扮夫妻對于23歲的裘慧英來說,有些為難了。別的不說,單就每天晚上必須睡在同一個房間,就讓她很尷尬。 雖然李白很紳士,自己睡地板,將床讓給她,但裘慧英依然覺得很不自在。 李白與裘慧英的第一次合照 終于,有一天,裘慧英實在受不了“富家太太”的無聊生活,提出要離開,要去加入戰斗部隊。李白聽后嚴厲批評了她,并嚴肅地說:“我就是戰斗部隊來的,你知道我們現在做的事有多重要嗎?我們發出去的一個情報,可以讓前線部隊少損失幾千人,幾萬人。我們就是黨的眼睛和耳朵,裘慧英同志,我們現在干的事,也是在戰斗。” 在李白的勸導下,裘慧英逐漸接受了自己的角色,并學習穿衣打扮,在各方面都力求與“富家太太”的角色靠攏。 慢慢地,裘慧英也發現,自己對這個“丈夫”,心態上也在發生變化。最開始,她只是抱著逢場作戲,在有外人的時候假裝一下夫妻,但隨著了解越深入,她對李白的關心也越來越多,這有些出乎她的預料。 當時上海電臺數量多,經常會產生信號干擾。李白經過摸索,發現每天凌晨0點到4點之間,信號干擾最少,同時風險也最小,于是將發報時間固定在這個時段。 每當李白在夜深人靜的發報機前工作的時候,裘慧英也會小心翼翼地起來為他放風。 在一個屋檐下生活的時間長了,兩人的曖昧情愫也在不斷生長。1940年,經過組織批準,這對假扮夫妻也變成了正式夫妻。兩人再次走進照相館,重新拍了一張夫妻合照。 剛開始假扮夫妻時拍的合照,他們倆都有些緊張,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何處,這一次,他們互相依偎在一起,從表情也能看出幸福的愛情。 當時李白發報為了不讓外面的人聽到敲擊按鍵的聲音,需要將窗子全部關閉,無論嚴寒還是酷暑,他都必須全神貫注,因為他用的秘密電臺功率太小,稍有打擾,可能就會錯過電碼的聲音。 每次在寒冷的冬天遇到幾個小時的發報或收報完成后,李白都差不多耗盡了力氣,身體虛脫,這時候裘慧英不停地哈氣揉搓他的身體,這才讓他慢慢恢復知覺。 不過在地下工作中,惡劣天氣基本算不上什么考驗,最困難最考驗人的,還是面對敵人的搜查。 為了防止敵人搜查,李白提前對電臺進行了改造。他將發報和收報分成了兩個機器,收報機是由一臺收音機改造而成。平時看著很正常的一臺收音機,只要用線圈將內部的兩個觸點連在一起,就能接收到電臺信號。 而這個設備,也拯救過李白和裘慧英。那是1942年7月的一天夜里,李白像往常一樣在收報,窗邊的裘慧英聽到樓下有異動,掀起窗戶一角望去,只見一群日本憲兵朝著他們的住處而來。 她立馬通知李白,李白馬上將收音機上的線圈取下拉直、揉亂后丟在一邊。不一會,日本憲兵和特務漢奸就破門而入,他們一陣翻箱倒柜后,李白還在發燙的收音機被搜了出來。就這樣,李白和裘慧英都被帶到日本憲兵隊。 《永不消逝的電波》劇照 在嚴刑拷問中,李白一直咬定自己是個生意人,收音機是為了聽商業行情。為了搞清楚李白的機器,日本人還找來一個無線電專家,對李白的收音機進行了拆解檢查,但一無所獲,日本專家給出的結論就是,這是一臺普通收音機。 也正因為這臺“收音機”,李白沒有暴露。被關了8個月后,在組織的營救下,他終于被釋放。出獄后,組織將他派往浙江,安排他打入國民黨國際問題研究所做報務員。 抗日戰爭勝利后,李白和裘慧英回到上海,繼續建立黨組織的秘密電臺,將很多重要情報發給了中央。 1948年12月,國民黨在前線節節敗退,他們認為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情報泄密嚴重,對電臺的搜尋更加嚴密。在美國的幫助下,新式的信號偵察車也被配到上海特務手里。 12月29日,李白收到了一份地下黨同志傳出來的絕密情報:國民黨軍隊長江布防圖。李白深知這份情報的重要性,它對前線解放軍突破長江防線至關重要。上海組織的領導覺得,當時風聲鶴唳,特務對電臺搜索頻繁,建議李白當天不要發報。 ![]() 劇照 但李白覺得,情報能早一天發出,就能挽救成千上萬戰友的生命,也能讓中央早一天決策。因此婉拒了領導的提議,并說了一句:“電臺重于生命,有報必發!” 當天晚上回來后,李白準備好電臺。12月30日凌晨到了約定時間,他憑借嫻熟的技術,快速敲擊著電鍵。鑒于當時的形勢,他已經顧不及電臺對接的常規程序,直接一來就發正文電碼。 在發完第一段電碼后,裘慧英發現情況不妙,特務的信號偵察車已經移動著向他們這邊而來。妻子連忙提醒李白,李白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馬上停止發報,并讓妻子將孩子送到樓下,讓鄰居家幫忙照看。 短暫的沉默后,李白開始再次發報,這次,他速遞非常快。他知道電波那頭跟他對接的報務員,應該是個新手,但經過兩個多月的對接,他們對彼此的發報特點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他相信,她對他的手法和節奏,是能適應的。他快速地發完電報,在按完“END”的電碼后,李白已經聽到了特務們上樓的腳步聲,于是直接發出了“VVV”的信號。一般報務員在接到這個信號后,也不會再與自己聯系,讓敵人找不到對接的頻率。 ![]() 《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李俠被捕時還在發報 國民黨特務破門而入,在壁柜中找到了還發燙的電臺。李白也沒有任何辯解,直接跟著特務走了。面對連續30小時的審訊和各種酷刑,李白一個字都沒有招。 幾個月后,李白被轉移到蓬萊路看守所,托一位出獄的獄友帶信給裘慧英,要她放心照顧好小孩。 ![]() 李白最后寫給妻子的信 裘慧英收到信后,于5月7日上午帶著5歲的兒子李恒勝去獄中探望。她有些擔憂地問:“這次會被判決嗎?” 李白想了想,非常平靜地對妻子說:“黎明快到了,天就要亮了,判不判決的不重要了。” 但誰也沒想到,李白在見完妻子后幾個小時,也就是5月7日晚,被特務殺害。 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提籃橋監獄關押的共產黨員全部被釋放,所有人都在慶祝,只有裘慧英抱著兒子在人群中尋找丈夫,看著別的家庭在擁抱,在歡呼,她心里越來越緊張。最終,她沒有等來丈夫。 ![]() 6月20日,在上海楊思區戚家廟,12具烈士遺體被挖出。裘慧英憑借著那條她縫過補丁的褲子,認出了丈夫的遺體。 那個發送電波,指引著炮火給全國人民帶來黎明的人,最終沒有等來解放的那一天。 2010年,當年在西柏坡與李白對接電報的蘇采青,來到了李白最后在上海居住的小樓,這里已經變成了李白烈士故居。當年兩位靠電波交流的搭檔和戰友,雖然未曾謀面,但看著當年的布局,撫摸著當年李白使用的桌子,似乎感覺李白烈士并沒有遠離我們。 ![]() 蘇采青在李白使用過的桌前緬懷戰友 2019年,在李白烈士犧牲70周年的時候,87歲的蘇采青在一檔節目中,坐在一臺老式電臺前,用嫻熟的手法,發出了一封時隔70年的回電:“李白前輩,您期盼的黎明,到了!” ![]() 希望滴滴滴噠的明碼電波,能橫跨時空,將今天的思念和感謝,帶給70年前的先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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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掃地僧一一 > 《2858、不忘記犧牲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