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長專與自己的橋梁“作品”
邵長專主持設計建造的竹橋融入當地人的生活
宜賓竹建筑工地
宜賓國際竹產品交易中心的竹建筑 “竹子這東西不能沾,一旦沾了你就會越來越喜歡它。”建筑設計師邵長專有著理工科男生特有的執著和熱情。 邵長專上一次被媒體關注,是因為他幾年前在重慶農村用竹子建的兩座橋。竹橋建好后,因為獨特、古樸的外形,成了網紅打卡點,連帶著村子也成了旅游目的地。 而最讓他沒有意料到的是,這兩座竹橋不僅解決了山區農村的出行難題,還漸漸成了當地最受歡迎的社區中心,村民們甚至慢慢把竹橋當做一個“廟”,橋頭供佛龕,大家排隊上橋上香,陰歷初一、十五都熱鬧非凡。“竹橋隔幾年要保養刷漆的錢也解決了。”邵長專打趣說。 2019年,邵長專的“竹設計”進一步升級,作為竹結構設計師參與建設的國際竹藤組織園成功亮相北京世園會。這個集建筑、竹構、竹景觀渾然一體的竹建筑,看上去像是在大地上形成了一個靈動的明眸,被譽為世園會的“竹之眼”。 之后,他主持設計修建的宜賓國際竹產品交易中心項目建成,并在今年五一假期前順利開幕,可能是目前世界上難度最大、面積最大的竹建筑之一。 前不久邵長專來北京短暫停留兩天,記者得以當面采訪到他。他比約定時間早了二十分鐘,穿著簡單樸素的黑色衣服,手里提了個塞滿文件的黑色公文包。此次來北京,他的主要任務是參與編制國內第一部竹橋行業標準。 用當地的竹子,跟工匠學手藝 盡管建造農村竹橋只是邵長專最開始接觸竹橋時的實驗性作品,但也有了意外收獲。2018年,這座長21米、寬3米左右,用716根毛竹搭建而成的竹橋獲得了建造界的“奧斯卡獎”——英國皇家特許測量師學會(RICS)中國年度大獎,用于表彰其在環保、農村公益和創新技術上的出色表現。 在十年前,邵長專和竹子就結緣了,當時他還在重慶上大學,學的就是橋梁結構工程專業。在一次探訪云南綠春縣貧困村的公益活動中,邵長專看到村里的孩子們上學就從一些隨意擺放的竹子上過河,底下就是湍急的水流,非常危險。 “如果利用一些現代的技術把村民自己設計的竹橋改良一下,是不是可以更安全一些、走上去晃得輕一點、用得更久一些呢?”邵長專心里產生了用竹子做建筑的念頭。大學期間,他一直在做志愿者,給偏遠農村地區修便橋、石拱橋和小吊橋。 2015年,研究生畢業后的邵長專選擇去香港中文大學攻讀建筑學博士,就以可持續工程作為重要課題,并且把竹建筑作為他的主要研究內容。到香港讀書后,邵長專也得到了香港中文大學的項目經費支持,依托于香港中文大學導師吳恩融教授帶領的“一專一村”農村可持續發展支援計劃,邵長專與香港中文大學、清華大學、重慶交通大學及重慶大學的伙伴們合作并組成了“現代竹木結構研究團隊”,開始了在重慶農村修竹橋的研究與實踐工作。 讓邵長專獲獎的那座竹橋其實是他主持設計修建的第二座農村竹橋了,建造第一座農村竹橋的經歷也為他積累了許多經驗。當時,他回到重慶興隆鎮渝北區的杜家村,就地取材挑選了當地最常見的一種毛竹——邵長專有自己的考慮,就地取材的竹子造價低、易取得,對于當地村民后續復制他們團隊的造橋案例也有幫助。 畢竟第一次做竹橋,邵長專團隊也有點沒把握。傳統印象中竹子質地比較軟,人們會擔心如果用來做橋,強度會跟不上。邵長專用機器做壓力實驗,把切下來的短竹放在壓力機上加壓。經過團隊無數次實驗后得出結論:一段10厘米長的短竹,能夠承受15噸的壓力。這是什么概念?邵長專解釋道:“一輛解放小卡車裝滿土的重量差不多55噸,所以理論上這樣四條竹的小短柱,就能撐起這輛車了。” 為了讓竹橋還原中國建筑的傳統結構,再把這些結構運用到竹橋設計中去,邵長專團隊還邀請了來自浙皖地區的6名工匠參與其中。為此大家跟著6名工匠一起學習了半年的木工活,這些老工匠都已經是50歲以上的年紀了。 “我們請了一些技藝比較好的師傅,安徽的吳師傅高空作業能力好,切復雜的斷面技術高一點,浙江的汪師傅力學概念相對好一點。在老工匠的工藝下,竹子像木頭一樣,輕輕一挖就成型了。這樣的請教對我們來說是一種成長,對中國建筑的博大精深也有重新認識,可以讓他們的手藝更好地傳下去。”邵長專說。 邵長專和他的伙伴們把所有結構一塊塊做好,最后一整車拉到村里現場,像拼樂高一樣把它拼起來,搞成一個骨架,最后再把屋頂吊上去,以防護竹橋日曬雨淋。 橋建好了,村里還舉行了盛大的儀式,認捐時,邵長專的名字被放在了第一個。有了第一座竹橋的成功,邵長專就開始琢磨第二座了。也不遠,就在同一個鎮上,2017年9月開始建,2018年3月建成。這次橋的跨度達到20多米,難度也更大,有兩個問題需要邵長專想出升級方案:一方面,如何讓竹材料有更強的耐久性;另一方面,怎樣讓竹結構連接更穩固、操作更便捷。 邵長專團隊也將老師傅們的傳統技藝進行了改良升級,放棄了傳統的用竹簽或捆綁的連接方法,而是用一些現代金屬件來連接,操作工具也更現代化,不用太費人力,但為了秉持環保、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橋梁的主體結構還是使用原竹材修建,橋面鋪裝木面板,只使用少量鋼材如螺栓、角鋼連接,讓橋梁的穩固性得以保證。 而在耐久性方面,邵長專介紹說,竹子的化學成分比木材多了一種——糖分。把糖分處理掉以后,它的耐久性其實跟木材差不多。高溫蒸煮、浸泡、高溫碳化殺死蟲卵,這樣處理后的竹子壽命,可以達到三十年以上。 竹子也能變金子 “讓村民工人掙到錢,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事” 長期“駐扎”在農村建竹橋的邵長專自然而然擁有了很快跟村民們打成一片的本事,村民們稱呼他為“邵老師”。很多人好奇,邵長專最開始在農村建竹橋的時候是否遇到過什么溝通困難或者村民的不理解,邵長專卻有些直白地說道:“與其講什么大道理,不如讓村民們掙到錢,這就是我的方法。” 最開始邵長專動員村民們來一起建竹橋用的就是“收入刺激”的手段,他明白,讓村民們通過跟他一起參與施工建竹橋而得到可觀的工錢收入,這對他們生活的改變是肉眼可見的。“不用到外面去打工,還能照顧到家里人。村民們有了收入,這對我個人來講,成就感是更大的。” 一座橋給一個村子帶來的改變,也遠不止村民的出行便利、得到施工收入,重慶獲獎的那座竹橋火了之后,還真的吸引來了重慶的開發公司,正在當地打造一系列衍生裝置和娛樂設施。竹子也能變“金子”,正如邵長專所說:“我想表達的意思是公益有兩層,一般理解的公益是慈善公益,而從廣義上來講,商業也是公益,也是為社會服務的,長久看來商業化是更容易可持續的。有經濟振興才能使鄉村可持續獲益,應該是對全社會長久有利的。” 邵長專提到,自己在設計中特別注重竹拱等組成部件的簡潔性和一致性,工人只需要簡單培訓,就能掌握施工方法,極大地提升了施工效率,能夠更快地建成更大的場館,也能復制到別的地方去。后來在其他地方做竹建筑項目,邵長專也會繼續跟自己培養起來的農村施工隊合作。“我們做竹橋的初衷之一,就是希望能夠把我們的技術形成系統,再去告訴別人,讓別人也掌握這些技術,如果他有需要,他將來也可以做竹建筑。同時,也推廣了竹文化。”邵長專說。 邵長專提到,杭州有個建筑隊在北京跟著他的團隊做竹藤館,學習掌握了大跨度竹結構的做法。邵長專說,在那之前這個團隊主要做小亭子、小長廊之類的構筑物,以農家樂為主。有了這種學習之后,后來又跟著做宜賓竹交易中心這種項目了。 “做研究的價值不可能停留在發兩篇文章、搞兩個競賽,能用無形的技術手段推動企業業務,實現可持續應該是我們的共同目標。希望能有客戶真正地認識到竹子的價值,然后花錢去購買,這樣的話就會有建筑師和相關團隊參與其中,他們也有合理的回報,真正形成良性循環。” 能做商業展館 也能做災后民居 邵長專一直在研究如何把竹建筑應用到更多的領域。在他的心里,竹建筑絕不僅僅只能用于展館,它一定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竹子本身只是一種材料,我一直認為技術是中性的,竹子有很多優點,缺點毛病也不少,不可能大面積替代鋼筋混凝土。但是可以找到一個合適它的位置,最終目的就是為使用者服務。”邵長專說道。 邵長專認為現代竹結構要精細化發展,除了在對文化性有要求的建筑上會有更好的表現之外,同時也可以運用到災后重建的居民過渡房工程以及鄉村便民竹橋等設施。 邵長專這些年也是這么實踐的,他研發出了以模塊化方式建竹屋的技術,還計劃出繪本普及用竹子蓋房子的簡易方法。“我想讓村民知道如何簡單地做出一個一個拱,立起來,再蓋上個雨棚,就是一個臨時避難館。特別是在地震后,外面的大型機械、建筑材料沒進來之前,可以自救,一旦遇上地震、洪水等災難,偏遠地區災民能夠就地取材,甚至可以建成災區醫院。”邵長專解釋說,竹子在地震頻發地區能發揮它最大的優勢,它柔里帶剛,剛里帶柔,抗震性能好,如果余震來臨,怎么甩房子也不會塌。 2019年6月川南地區發生了地震,有戶人家的老太太和她兒子在地震時被自家倒塌的房屋砸倒,所幸的是母子二人后來被成功救出。邵長專團隊把研究成果運用到了這里,幫他們把房子修了。 邵長專透露,目前他和團隊也跟四川紅十字會合作,已經制作出了震后災區臨時樣板房,用竹子在地震地區嘗試小型民居。 突破技術屏障 竹展館從“臨時”變“永久” 近兩年,邵長專在北京和宜賓兩頭跑,參與宜賓國際竹產品交易中心建筑場館的研究與設計工作。 對于邵長專自己來說,這個項目的順利開幕意義非凡,它的建成除了“面積最大、難度最大”之外,還有一個重大意義——這是第一個可以被稱為永久性的竹建筑場館,把一般竹建筑的最長使用年限20-30年延長到了50年。“它是國內第一個通過消防論證的竹場館,這是它最大的意義。因為這樣的話,就意味著它可以用到機場、美術館等其他場所,實現廣泛應用。”邵長專說。 為了讓它從臨時性變成永久性,邵長專大概花了兩年時間進行研究,難點主要有兩個:第一個是消防安全方面,第二個是如何實現建筑零件可替換。這兩個難點都跟竹子的天然屬性有關。 “人抗凍可以穿衣服,竹子一樣也可以,我們就是基于這個理念設計的,相當于設置了一套系統,一旦發生火災之后它會自動感應,在圓竹表面快速形成一層保護膜,這是第一層防火隔熱防御系統;第二層就是我們采用了消防噴霧系統,火災發生時,噴霧系統啟動,在竹拱周圍形成水霧保護層,隔離火源,有效保護竹拱;第三層我們設置了紅外感應高壓水炮,全時掃描監測,一旦發現火源,系統馬上會做出反應,第一時間消滅火源,阻止火災發生。” 而實現可替換的方法也是通過邵長專的優化設計實現的:“我們設計的主承重桿件可更換,到了使用年限以后,二次更換即可,簡單來說就是換第2束的時候,第1束、第3束不動,換第3束的時候,第2束、第4束不動。” 把愛好做成事業 “竹子還有更多可能性” 這兩年,邵長專自己組建的工作室干得風生水起,團隊成員中有好幾位都是這幾年一直跟他做竹建筑的合作伙伴和師弟。說到工作室的成立,邵長專說:“它是自己'長’出來的。在做世園會項目時,由于做竹藤館旁邊的木橋需要高空作業,一直跟我合伙做事的師弟打來電話說得給工人買保險,我說買,但他說買保險不能以個人的名義買,得有公司。”于是,邵長專就注冊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最開始就連工作室的圖標都是在工地旁邊的打印店弄的”。 作為一個“正兒八經”的建筑設計工作室,邵長專覺得自己有必要“辟謠”一下:“其實不管是竹子項目還是其他的常規建筑設計項目,我們都是正常盈利的,只有貧困地區鄉村慈善橋梁和災后重建的過渡房是公益的。” 邵長專發現,社會的需求也越來越綜合。今年他為東莞市設計的修建在水源保護地上的永久性浮橋“步步生蓮”,就是他的另一種嘗試。“風景區對環保要求是比較高的,加上東莞這些年也在打造新的城市形象,希望在生態文旅方面做出成績,我們這次合作的浮橋項目就肩負著這樣的責任。” 他的團隊不大,每年只能精選一些有挑戰性的項目來做,同時也能繼續在自己喜歡的竹建筑領域深耕,邵長專覺得很滿足。他也提出了自己的擔憂:“有許多對竹建筑不太了解的人一窩蜂介入到這個領域,不是個好現象,我們需要進一步論證竹子的產量和消耗量,更要完善竹建筑行業規范的問題。” 邵長專還有一個身份——竹子學堂創始人。做竹建筑這么多年,他一直有推廣竹文化的想法。“我也是受第一座橋的啟發,做第二座橋時我們刻意去做了社區相關的東西,推廣竹文化,在橋上面可以接PPT、投影儀,不定期地在橋上做竹子的培訓課程,讓村民和竹匠人都能來學習修建過程和我們研發的工具。” 如今邵長專的竹子學堂越發成熟,開設了公眾號BambooSchool,還開發了培訓和研學項目,不僅去農村講課,還經常跟學校合作,在課堂上給孩子們講授竹建筑竹文化知識。 總有人問邵長專,為什么偏偏鐘情于竹子來做建筑?邵長專提到了竹子的審美意義:“竹子可能是最代表中國人文精神的材料,它自帶堅韌,是不折不撓的文化符號。我們每個中國人多多少少都喜歡它。” 在邵長專的心里,過去人們印象中只能編竹筐、做手工、圍豬圈、做造價低廉的竹產品,在一群建筑設計師的共同努力下發揮出了更多的面貌,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它還有更多可能性,不管在鄉村建設,還是城市公共建筑,比如人行天橋、公交車站,竹子都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位置。”邵長專說。 文/本報記者 雷若彤 供圖/邵長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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