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名繼秋,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數學老師。我就讀的小學叫“從楊小學”,當時是各村聯合辦學,從楊小學作為聯校的一個分支負責開設高小部,即五六兩個年級,各一個班,總共三個老師,兩個數學,一個語文。老王教數學,是三個當中唯一一個公辦教師。 九十年代初,我剛上五年級,老王大概已經年近半百了,印象中,那時的他就已有了一頭白發,雪一樣的白。 他看起來瘦而矮,人卻顯得矍鑠、精干。作為科班出身的公辦老師,在我看來,他有一種別于其他老師的氣質,是那種儒雅、穩重、寬厚的書生氣。他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像厚厚的啤酒瓶底,透過眼鏡,可以清晰看到光線透過來的層次,鏡片里的那雙眼卻炯炯有神。他常年著一身中山裝,只是顏色深淺不一,淺色的,估計是穿了有些年頭,洗得褪了色。衣服的風紀扣總是扣得嚴嚴實實,左邊的口袋別著一支鋼筆,走在陽光下,露在外邊的鋼筆帽尖發出锃亮的光,一閃一閃,特別耀眼。 老王的樣子看起來很嚴肅,不茍言笑,但課堂上的老王卻是那么幽默,那么可愛,將原本枯燥的數學講得很是生動有趣。比如,上幾何課,他拿著一個碩大的三角板在黑板上作圖示范,動作極為夸張,一筆一劃,姿勢不一,搖頭晃腦,念念有詞,逗得我們哈哈大笑,集體將目光牢牢地釘在在黑板上。講分數時,他出的應用題很特別,總愛在題目中用班里同學的名字舉例,某某家養了一頭母豬,下了二十一個豬仔,七分之三是公的,人家要買走母豬仔的二分之一,你們想想看,他家里還剩多少只豬仔呢?還有,某某家去年產糧三千公斤,今年他爸媽特別賣力,糧食增產了百分之十,你們想想看,今年他家總產量多少呢?當我們說出了答案,他還特別認真地說,嘿,某同學,你們家的糧食今年可吃不完,你要加油多吃一點咯!教室里笑聲四起。就這樣,每一節數學課我們都在快樂的笑聲中度過,時間過得特別快。漸漸地,面對嚴肅的老王,我們是打心眼里的敬重、喜愛,但并不畏懼。 背地里,我們將敬愛的王老師叫做“老王”,是有原因的。王老師有個特別的愛好,他竟喜歡給孩子們起外號,這對我們來說,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新鮮感。長相白凈、成績優秀的孩子,他就管人家叫“小秀才”,起初我們不知何意,問他,他解釋道:秀才秀才,讀書厲害,長大成人,棟梁之才。被他叫做“小秀才”的同學高興得不得了。我那時喜歡穿一身黃軍裝,王老師就給了我一個外號——排長。早晨,他站在教室門口的草坪里,看著我走過來,大老遠就高聲說笑“排長來了,立正!”邊說,還邊作出立正的姿勢。那一刻,我既害羞,又被逗得開懷大笑……如此一來,同學們就商量著跟王老師也起一個外號,可實在想不出一個好聽又好玩的,最后,就只在背地里叫他“老王”。將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師叫作“老王”,大家覺得蠻有趣。老王知道了,也不在意,就算是哪個調皮的孩子當面叫一聲“老王”,然后飛快跑開,他也會“哎”的應一聲。 現在想來,老王在我們面前一直保持的那份樂觀,是多么的難能可貴,除了給我們帶來了快樂,更重要的是,這份樂觀里有他的愛,更有他的堅強。老王是一個半邊戶,妻子沒有工作,家里還種著兩畝田,而且,老王沒有生下過一兒半女,終生沒有享受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農忙時節,清晨上學時,常常看到老王從離學校三四里遠的家里匆匆趕來,滿頭大汗,中山裝依然扣得嚴嚴實實,腳上不是平時常穿的黑布鞋,而是蹬著一雙下田干活的膠套鞋,鞋管上還殘留著剛剛洗凈泥土的水漬。記憶中,老王從來沒有缺過一節課,甚至從來沒有遲過一次到。 假期里,在水田相連一望無際的壟里,我偶爾會看見老王,和他同樣矮而瘦的妻子,兩個人在水光清亮的田里,弓著腰插秧。戴著酒瓶底一般眼鏡的老王,雙手仔細地分著秧苗,再認真地插下去,動作緩慢,時不時直起身子,伸出手捶捶后背。炙熱的陽光下,可以清晰地看見,汗水從老王眼鏡邊框的底部,洶涌而下,那張儒雅而微笑的臉,顯得異常的蒼老、憔悴…… 小學畢業后,我只見過老王一次。大約是上高中的時候,放假回家,路遇老王。那時,他看起來老了很多,腰身也弓得厲害,不過,見到我時,依然大聲說笑:嘿,排長回來了。還像多年前,他在小學的操場大聲叫我外號一樣,讓我的心頭瞬間一暖,仿佛回到從前。 再后來,在同學的傳言中得知,老王退休后患了不治之癥,于2006年去世,村組的同族兄弟替他辦了喪事。 師情悠悠,難以忘懷,盡管往事恍如隔世,但寫到這里,那個滿頭白發、精干瘦小的半百老頭又從視線里快步走來,神采奕奕、目光炯炯,我向著他,揮一揮手:嘿,老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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