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湘現代詩形式自由,意涵豐富,意象經營重于修辭運用,突破了古詩“溫柔敦厚,哀而不怨”的特點,更加強調自由開放和直率陳述與進行“可感與不可感之間”的溝通,也更能反映和表現現代人深廣、豐富、細膩的生活、情感、觀念,受到越來越多人的喜愛。尤其是近年來,隨著網絡尤其是微信等社交媒體的發展,現代詩的寫作和閱讀群體不斷擴大,現代詩得到進一步發展,呈現出欣欣向榮的局面。而與此同時,許多人把現代詩看得太容易,取法不高、守道不嚴,出現泥沙俱下的局面,對現代詩發展產生了不良影響。下面,筆者結合自己創作的感性認識,淺談現代詩創作的“十忌十求”,不求理論之深切,但求對習作者有所裨益。 一、忌太滿求空靈 古人作畫常有“疏可走馬”、“計白當黑”之說,意為虛和實相互作用、生發,沒有畫的地方也能構成奇妙的境界,作詩也是一樣。但是許多習作者經常把要表達的東西,不加選擇的放到詩里去,使一首詩變得太實太滿,面面俱到,這樣格局和空間反而小了,也使詩歌失去了神韻。所以作詩要注意留白,給讀者以想象空間,詩歌也就有了精神和韻致。如娜夜的《起風了》: 起風了 我愛你 蘆葦 野茫茫的一片 順著風 在這遙遠的地方 不需要思想 只需要蘆葦 順著風 野茫茫的一片 像我們的愛 沒有內容 這是一首極簡主義的詩歌佳作。此詩之妙,可用簡、淡、空三個字概括。簡:著墨簡凈,形式簡約,題旨簡脫,簡到極致,卻生豐富;淡:淡淡的語詞,淡淡的意緒,淡淡的一縷清愁,淡淡的一聲嘆;空:空而明,平而遠,以空計實,留白之處,彌散著言外之意。再如湯養宗的《光陰謠》: 一直在做一件事,用竹籃打水 并做得心安理得與煞有其事 我對人說,看,這就是我在人間最隱忍的工作 使空空如也的空得到了一個人千絲萬縷的牽扯 深陷于此中,我反復享用著自己的從容不迫。還認下 活著就是漏洞百出。 在世上,我已順從于越來越空的手感 還擁有這百折不饒的平衡術:從打水 到欣然領命地打上空氣。從無中生有的有 到裝得滿滿的無。從得曾從未有,到現在,不棄不放 這首詩很簡單,就是從竹籃打水到欣然領命的打上空氣,但經過詩人似不經意的摹寫,意涵卻變得非常豐富以至厚重。這已然不是舒緩可人的謠曲,而是呈現了巨大的空無和日常圖景中百無聊賴“忙碌”之間的精神往返與尷尬無地的狀態,使得詩歌寫作真正成為生命詩學。再如胡弦的《雪》: 愛是佯裝在畫其他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談論愛那樣談到恨,談到 疲憊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靜了,只剩下雪飛。 無所謂愛與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個不相干的人領來塵世, 并傾聽 它內心的雪崩。 該詩極為省靜,貫穿全詩的只有一個意象——“雪”。這一意象融入了詩人關于愛與恨的情感體驗,在物我之間粘合。其背后隱蔽的情感,讀者可以感受到,但又不能準確把握,從而將詩歌導向意味的無限性。 二、忌直白求含蓄 小說家寧肯說:“小說不能寫破,可一不留神就會寫破。寫破就沒有意思了,勁兒就泄了。你要表達的那個最核心的東西一定要含著,掩著,攻而不取,圍而不打,山環水繞。即使就差一層窗紙了,但就是不能捅破”。詩歌要用高度凝練的語言,表達豐富的情感,更講求含蓄。唐代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中“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淺深聚散、萬取一收”,對含蓄作出了非常形象的解釋。陳先發就是一位對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繼承較多的現代詩人,他的詩注重意象的使用和意境的營造,隱喻和寓言的詩境讓詩歌充滿了張力,“言有盡而意無窮”在他的詩歌中得到了實現。如其《群樹婆娑》中:而樹影,仍在湖面涂抹 /勝過所有丹青妙手 /還有暮云低垂 /淤泥和寺頂融為一體/萬事萬物體內戒律如此沁涼 /不容我們滾燙的淚水涌出。這幾句詩用群樹婆娑的意象詮釋了生存的沁涼,而詩人個體生命卻在這一詩境中得到了生發和張揚。又如顧城的《有天》: 總有那么一天 陽光都變成葉子 我的路成為宮殿 每塊石頭都可以住一住 那里的花紋 最大的畫家都驚嘆 總有那么一天 葉子都變成陽光 我的木臺升到天上 每個小鐵釘都會講故事 那里的新奇 最小的孩子都入迷 作為“朦朧詩”的代表詩人,顧城也是唯一一位純粹的“童話詩人”。這首詩作于顧城與謝燁熱戀之時,雖然顧城已經失業,人間的痛苦依然存在,但是愛與被愛使詩人對生命充滿了童真的信念,仿佛世界可以由他“任性”的描繪和構筑。詩中,詩人就用“葉子”、“陽光”、“石頭”、“木臺”、“小鐵釘”、“宮殿”等意象,描繪了一個天真的“童話世界”,這個世界似有似無,卻引起了讀者對童話世界的無限幻想。 三、忌晦澀求哲思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隨著文革的結束和改革開放的推進,食指、北島、舒婷、芒克、顧城等一批年輕人走上詩壇,他們以內心世界為主要表現對象,大膽借鑒西方現代詩歌的表現形式,采用整體形象象征、逐步意向感發的藝術策略,大量運用隱喻、暗示、通感等手法,豐富了詩歌的內涵,增強了詩歌的想象空間,形成了影響一時的朦朧詩派。但也有很多作品呈現出詩境模糊、主題多義的特征,讀者讀來似懂非懂,百思不得其解,其弊病日益顯現。受其影響,當代還有許多詩人,在創作中過分追求個人個性化情感的表達和呈現,詩句如夢人囈語,晦澀難懂,讀來讓人氣悶。而與此相反,許多優秀的詩歌,注重對人生哲理、普世情感的闡發和思考,更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成為傳世的佳作。如愛爾蘭詩人葉芝的《當你老了》: 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思昏沉 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 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們過去的濃重的陰影 多少人愛你年輕歡暢的時辰 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 愛你衰老的臉上的痛苦的皺紋 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 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 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 在一群星星間隱藏著臉龐 這首詩,還被當代歌手趙照改編成歌曲《當你老了》,表達對母親的感情。又如余秀華的《我愛你》: 巴巴地活著, 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 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 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 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 。 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同樣在春天里生長,不同的植物在春天有著不同的待遇,就像不同的人在世間有著不同的人生際遇,作者在這里的隱喻有著直擊人心的力量。再如雷平陽的《親人》: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它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它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它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 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初讀時,讀者大多會驚訝于這憨直到近乎“楞”的表達,但這卻清晰地表現了詩人對愛的思考和認識。在中國現代的語境中,“愛”經常和一些宏大的對象關聯在一起,比如“祖國”、“人民”等。“大愛無疆”一詞在某些特殊時期一度成為霸道而空洞的流行語。詩人大約是敏銳地意識到這一狀況,反其道而行之,理直氣壯地宣告自己的“小愛”,完全顛覆了對“愛”概念化的慣常表達。 四、忌空泛求細節 當代詩歌的敘事性,已形成一股寫作潮流,引起了業內詩歌同仁的廣泛關注。有的把它稱之為又一個美學原則的崛起,有的認為是對處于低迷的當代詩歌打開了一條新的通道,有的則認為豐富了詩歌的表現手段,產生了廣泛的認同感。因為空洞的抒情,很難給人留下記憶。土耳其著名詩人帕慕克就曾說過:“文學是什么?文學就是用一根針挖一口井”。這一方面說明了文學創作的艱辛和漫長,另一方面就是要用細節把人們的想象無限延伸和拓展,讓我們享受精彩的過程,而不僅僅是結果。當代許多詩人更加注重和拓展了詩歌的敘事功能,為新詩創作注入了活力。如湯養宗的《過半百歲又長智牙帖》: 4月18日晨,刷牙,往嘴腔里的一個火山口一摸 蟲子們鬧事的深淵里,竟又長出一顆智牙 相當于星空出現新星座。你們一定要原諒 我老來得子。還要原諒,林子間冒出來的劍客 我的身體在改動,按老脾氣,本已整齊 比如我長成的文字,平衡術,一旦遭刪減,無異剜肉 更不能多。多是由呼吸變成了呼嚕。難看的 第十一個指頭。或者正遭受注射。而這回是更新 電腦在修復漏洞,一鍵還原。一個哨兵倒下 另一個又要到他要的戰壕。前些日子 有人往我博客里貼字:越老越急。現在不單是急 還長出了新牙。說明我依然有本事把說過的話 說得像第一次說出。我不但可覆蓋自己 還將用這顆牙,去啃比你更新的東西。可這又怎么樣 我追究這顆另名智慧牙的家伙,你來干什么 來跟我繼續吃苦頭?啃難啃的人間百般硌牙的問題? 乍看該詩第一句:“4月18日晨,刷牙,往嘴腔里的一個火山口一摸”,就能感到此詩鮮明的敘事性。詩人以超強的細節和敘事能力對年過半百長智齒這件事進行了抒寫,但詩人并沒有陷入過于貼近原生事物,使詩變成“事物之詩”,而是通過大量內觀、寓言質地的詩歌話語,與“身體經驗”和“個人現實感”發生關聯,使細節得以詩化,是對詩歌敘事功能拓展的成功嘗試。再如江一郎的《向西》: 西行的路上 我趕上一個朝圣的人 他用額頭走路 我讓他上車,他搖搖頭 說,你的車到不了那兒 全詩沒有一個抒情的詞語,卻是難得的佳作。尤其是結尾的對話,使一個藏民信念堅定、始終不渝的精神牢牢地印到了讀者的腦海里。 五、忌說教求喻體 喜歡說教是初學寫詩者比較容易犯的毛病,但空洞的說教只能讓人反感。詩歌忌諱說教,而應用故事或喻體來講述,這樣才更有感染力和說服力。如于堅的《恒河》: 恒河呵 你的大象回家的腳步聲 這樣沉重 就像落日走下天空 這首詩短促有力,蒼涼古樸,有一種穿透人心的凝重感。這主要得益于喻體選擇的準確與恰當。恒河流經恒河平原,由于地形平整,流速很慢。正因為流速緩慢,詩人才說是“大象回家的腳步聲”,而又為什么這么沉重,因為它負有沉重的使命,它要孕育兩岸的人民,續寫印度的文明。又如張棗的《鏡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一面鏡子永遠等候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此詩用“梅花”謝落諧音寓意后悔。從開篇“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梅花便落了下來”,到最后“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梅花”意象的運用,不但營造出一種落寞凄美的意境,更深深地表現出詩人對錯失“她”的不盡悔意和對這份感情的難以割舍。再如陳超的《我看見轉世的桃花五種》: 一 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淺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過之后,就不會再死。 古老東方的隱喻。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年輕,孤傲,無辜地躺下。 純潔的青春,在死亡中鋪成風暴。 二 如果桃花是美人,我愿意試試運氣。 她掀起粉紅的衣衫,一直暴露到骨骼。 我目光焚燒,震動,像榴霰彈般矜持—— 在最后時刻爆炸!裸體的桃花第二次升起 掛在樹梢。和我年輕的血液融為一體。 但這一切真正的快樂,是我去天國途中的事。 三 我離開桃林回家睡覺的時候, 園丁正將滿地的落英收拾干凈。 青春的我一腔抱負,意興遄飛。 沉浸在虛構給予的快樂中。 我離開床榻重返桃林的時候, 泥土又被落英的血浸紅。千年重疊的風景。 噢,我噙著古老的淚水,羞愧的,熾熱的。 看見喑啞的桃花在自己的失敗中歌唱。 四 唉,我讓你們轉世,剔凈他們的灰塵。 風中的少女,兩個月像一生那么滄桑。 木頭的吉兆,組成“桃”。一個漢字,或更復雜些。 鋪天蓋地的死亡,交給四月。 讓四月驕傲,進入隱喻之疼。 難道紅塵的塔樓上,不該供奉你的靈魂? 你的軀體如此細薄,而心靈卻在礪石中奔跑。 五 五月,大地收留了失敗, 太陽在我發燒的額頭打鐵。 埋葬桃花的大地 使我開始熱愛一種斗爭的生活! 烏托邦最后的守護者—— 在離心中寫作的老式人物, 你們來不及悔恨,來不及原諒自己; 虛構的愛情使你們又一次去捐軀。 而這是預料之中的事: 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 為了理想它樂于再次去死, 這同樣是預料之中的事。 這首詩主要抒寫了“桃花”的凋謝與夭亡,但卻通過隱喻深刻呈現了詩人對于死亡的理性認知與情感態度。正如譚五昌對該詩的解讀與闡釋》:“詩作具有表層與深層的雙重結構,巧妙地對應著'桃花的自然凋謝’與'有理想的熱血青年志士的自覺犧牲’的主題結構。詩中,作為核心意象的'桃花’的基本含義,在其最主要的精神指向上,無疑可以理解為'有理想的熱血青年志士’(對應于詩中的'烏托邦最后的守護者’),而該詩的核心主題意向,無疑是圍繞著有關'桃花’的死亡幻象(或死亡想象)以全面深刻地表達出詩人的死亡認知、死亡體驗與死亡態度”。再如筆者本人的《雪人》: 一個人老去的方式很簡單 就像站在雪中,瞬間便滿頭白發 沒想到鏡子里,有一天也下起了大雪 再也找不到往昔的模樣 可我不忍老去,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我固執地等,傻傻地等 不知不覺中已變成雪人 我也因此有了一顆冷酷而堅硬的心 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淚 也不能將我融化 在這首詩里,雪人就是“我”的外化。在嚴寒的環境里,雪似乎很容易成為冰,變得冷而硬:“我因此也有了一顆冷酷而堅硬的心”。但是“我”的心哪怕真的變冷變硬了,也會因為你而隨時融化:“除了你,哪怕是上帝的眼淚/也不能將我融化”。因此,在你面前,“我”只有融化的命,而融化后的水是心底里淌出來的憂傷。 六、忌濫情求隱忍 抒情是在樸素鋪墊后峰回路轉的一點輕靈,濫情是在斑斕排比里不過如此的幽怨。抒情一定要有度,不能濫用感情,過度宣泄,用力過猛也是詩歌的一大忌。節省、克制、隱忍將使詩歌更有殺傷力。如英國詩人伊麗莎白·詹寧斯的《缺席》: 我去了我們最后一次見面的地方。 什么也沒改變,花園照管得很好, 噴泉噴射著它們慣常的穩定的水流; 沒有跡象表明某事已經結束, 也沒有什么教我學會忘記。 一些愚笨的鳥兒從樹里面竄出來, 唱著我無法分享的歡喜, 在我的思想里玩弄詭計。當然這些 歡樂里不可能有要忍受的痛苦, 也沒有任何不和諧顫動這平靜的風。 只因這個地方還和從前一樣, 使得你的缺席像是一股殘忍的力量, 因為在這所有的溫柔之下 一場地震的戰栗來臨:噴泉,鳥兒和青草 因我想起你的名字而顫抖。 詩中,女詩人獨自重訪與情人最后一次見面的地方,物是人非,故地重游,多么令人感傷的事情。但是詩人忍住了,沒有一點感情的宣泄,只是客觀的描述所見的場景:“什么也沒有改變”,花園照管得很好,噴泉水流穩定,風景的平靜與內心的波瀾形成巨大的反差。這種欲蓋彌彰的微妙讓讀者感到,時間并沒有終結詩人對往事的回憶,也沒有讓詩人忘卻心中深埋的戀情。隨后,鳥兒的歡喜與詩人的內心痛苦之間的對比,使得痛苦的情感張力進一步深化。“只因這個地方還和從前一樣/ 使得你的缺席像是一股殘忍的力量”,景物的在場與戀人的缺席,愛的缺席之間的聯想對比,使得傷感的濃度更為強烈。三重對比,情感逐漸鋪墊,增強,直至達到沸點。克制的語調下所掩藏的深深失落與傷感,終于無法克制,迸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如同“地震的戰栗”。又如扎西那姆·多多的《見或不見》: 你見或者不見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來不去 你愛或者不愛我 愛就在那里 不增不減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棄 來我的懷里 或者 讓我住進你的心里 默然相愛 寂靜歡喜 這首詩也沒有太多感情的宣泄,在冷靜的敘述中,表達了對感情的篤定。既有佛教意味,又有愛情的味道。導致很多讀者甚至雜志一度認為這是倉央嘉措的詩。 七、忌俗套求陌生 世界不僅為我們準備了食鹽,還準備了花園、道路、田野和閃電,萬物都是作詩的對象。寫詩不能人云亦云,要獨辟蹊徑,巧于構思,使詩歌有陌生感,讀來讓人眼睛一亮。如大解的《仿佛創世之初》: 我很少倒立起來, 把地球舉過頭頂。 現在我做了, 卻突然感到兩腳踏空。 天啊, 我竟然以虛無為支點, 找到了通往上蒼的捷徑。 我看到顛倒的世界上, 踐踏大地的人們帶著原罪, 徘徊又徘徊, 不知所以。 而我舉著地球, 仿佛創世之初, 為上帝搬運。 放在這里。 放在那里。 到了第七日, 我和上帝一起休息。 詩意都是隱藏在日常事物的背后,只有洞悉人性的一段秘密,走入記憶的一段時空,或者讓語言生長成想象中的植物和花朵,才能產生真正的詩歌。大解的《仿佛創世之初》是一首替神寫的詩,有著深深的解構色彩。首先,畫面荒誕而真實,因為地球是圓的,人和其它生物就可能完成倒立。“現在我做了,卻突然感到兩腳踏空”,為人類找到了觀察世界的另一個極點,這是化實為虛的寫法。而“我看到顛倒的世界上,踐踏大地的人們帶著原罪”是借題發揮,也是詩歌意象群不可分割一個組成部分。結尾也很巧妙,正好合了基督教七天禮拜一次的周期。又如張執浩的《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如此眾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 這里,在這里,我愿意 做一個永不憤世嫉俗的人 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終日涕淚橫流,以此表達 我真的愿意 做一個披頭散發的老父親 這首詩是語言陌生化的典范之作。開句為“我愿意為任何人生養如此眾多的小美女”,過去常有人把美女比作花,但是詩人卻反其道而行之,將高原上無數的野花比作“眾多的小美女”;“我愿意將我的祖國搬遷到這里”,“祖國”原本指祖先開辟出來留給后人的生存之地,這里喻指詩人的精神家園;“搬遷”則表示詩人要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園;“像那條來歷不明的小溪”,“來歷不明”指身份不詳,沒有名稱,增強了詩的神秘感,但是體現出沒有被污染,沉浸在高貴的精神之地。這樣,詩人通過將一些習以為常的詞語疊合在一個語境,更換其內涵、外延,讓人感到耳目一新,同時也貼切合適的表達了詩意。 八、忌膚淺求厚重 宋代詩人黃庭堅評杜甫晚年到夔州后的詩歌“平淡而山高水深”,充滿了歷史的厚重。做現代詩也要有思想和內涵,言之有物,有信息量,包括歷史的,現實的,自然的。膚淺的表達,缺乏深度的思考,就會讓詩歌失去厚重感,讀來輕飄,甚至味同嚼蠟。李少君的《碧玉》就非常有厚重感: 國家一大,就有回旋的余地 你一小,就可以握在手中慢慢地玩味 什么是溫軟如玉啊 他在國家和你之間游刃有余 一會兒是家國事大 一會兒是兒女情長 焦頭爛額時, 你是一帖他貼在胸口的清涼劑 安寧無事時, 你是他纏綿心頭的一段柔腸 《碧玉》在體式上類似現代小令,篇幅不長,但內涵卻饒有意味。這種出入的從容撐開了這首詩的感情空間,詩人將私密的情感與公共的文化經驗巧妙地疊合在了一起。碧玉和國家,本來扯不上關系,但在此詩中,它們卻構成了感情空間中的兩極,不是作為對立的兩極,而是作為互為補充的兩極。又如杜涯的《黃昏》: 在黃昏,遼闊的光耀里有我的信任 它分隔大地,像金黃的傷口 而田野,群山,樹林,似乎這些 人間失去的,會在那里永恒燃燒 又一天已走過來了 就像這一生已經完成 最后的微風吹著林邊的光線: 一切在世界上都被安置,都已完工 只有宇宙的光亮還不曾消逝 在日落的地方,它橫亙千里 閃耀:那故鄉的影像 只有黃昏是永恒的信任 它保存我今生失去的東西: 樹叢,上午,和星星 黃昏、朝霞,以及自然環境是杜涯詩中經常出現的意象,這體現了詩人對時間和空間,對生命和宇宙的思考。正如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第七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評委會主任吉狄馬加說:“她的詩歌處理得是生命體驗和時間意識,其作品中出現最多的情景就是秋天和黃昏,其中有一種深沉的想象。她對朝霞和落日都保持了足夠的耐心和細心,因為她深知時間意識是一個詩人必須面對的終極話題。她的詩歌中出現最多的是樹木和自然環境,也頻繁出現了鄉下、郊區。這是一個寫作者與世界和現實的深入對話。”而這種“深入對話”本身就極具深度和厚度,從而使“她的寫作像秋日暮晚或春日朝霞暈染下的大平原一樣開闊而平靜”(吉狄馬加語)。又如筆者本人所寫的《沉香》組詩第一首,沉香作為一種藝術品,經常被人把玩、欣賞,容易寫得輕薄。但將樹木遭受刀砍、雷劈、蟲蛀、土埋,在自我修復中受到真菌感染,最后結油成香的過程寫出來,“我被愛是因為/遭遇傷害”,把沉香現世的美與前世受過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就有了情感和思想的厚重: 被你愛 只因我受過傷害 刀砍。雷劈。蟲蛀。土埋 在苦痛中與微生物結緣 在潮濕陰暗之地 結油 轉世 一截木頭換骨脫胎 腐朽化為神奇 安神。驅邪。醒腦 把最好的眼淚給你 別人被愛是因為完美 我被愛是因為 遭遇傷害 多少眼淚 才能結油成香 成香 沉香 讓你安神竟是我的心傷 當暗香浮動了你 我所有的不幸 都變成美麗的曾經 九、忌粉飾求本真 自然,真誠,樸實,用心靈吟唱的作品,才是好的詩歌作品。優美的詩句固然重要,但過度的粉飾和花俏,反而使詩歌變味。應學會用減法,拋開了寫作手法的雕琢、語句和修辭的華麗,用樸實的句子表達最樸實的感情。如海子的名作《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的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佳作。但是仔細閱讀和品味下來,最大的感受就是質樸、平易近人。整首詩歌里,句子樸實、真誠,蘊含了詩人的善良、寬厚和無比誠實,以及思維里潛伏著的溫暖與幸福。同時,我們還能看到詩人筆下描述的無比熱烈的希望和未來。詩中,我們找不到詩人刻意雕琢的痕跡或運用的寫作手法,整首詩歌沒有華麗或刻意的修飾,然而它卻打動了無數讀者的心,成為聞名天下的佳作。即使是從未接觸過詩歌的朋友,在讀到這溫暖而樸實的敘說后,也會有說不盡的欣喜和感動。又如印度詩人泰戈爾的《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而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愛 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 卻還是故意裝作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明明無法抵擋這股想念 卻還是故意裝作 絲毫沒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用自己冷漠的心 對愛你的人掘了一條無法跨越的溝渠 全詩以愛為主線,由四組“不是……而是……”構成,簡短而齊整,采取對比的手法,層層深入,把讀者帶到了那種遙遠距離的意境之中。寫作手法非常簡單,但因情感真摯,卻能使詩人流露出痛苦而無奈的情懷,感染到每位讀者,不禁為之動容。 十、忌隨意求打磨 “文章不厭百回改,千磨萬礪始成金”。就作品打磨,唐代有賈島“推敲”的典故,宋代有王安石“春風又綠江南岸”多次換字的故事。近代,魯迅也非常重視打磨文章,說:“寫完之后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答北斗雜志社問》)。可見,任何一首詩的誕生,都不那么簡單。有的看似信手拈來,卻也是積累修煉的結果。所以在詩歌創作中,要堅持高標準,向優秀的詩歌看齊,做到反復打磨,語不驚人死不休。同時,讓敢說真話的人提意見。如筆者創作《逆時針》的初稿是這樣的 : 我是順產 順著母親的喘息來到世界 我順著時針 每天按點醒來 我也順著四季 長大 順著人類 做該做的事 順著時針的意圖 老去 可是,我有我的田徑場 在每天的順行中逆行 我顛倒四季 瓦解順序 從大海回到溪流 由蒼老回到母體 這是一種叛逆 在熟透的思想里 哪怕只占百分之一 后來經過不斷打磨和修改,詩題變成了《逆行》,詩歌文本變成了這樣: 田徑場上 所有的行走 都是逆時針的 一萬米長跑 一百米沖刺 或者只是散步 順著走不好嗎 順著風 順著河 順著地球旋轉的方向 可不聽話的身體 偏偏喜歡叛逆 他說心臟不答應 非要逆時針前行 上帝說 什么都得順著 唯有心可以任性 他是個孩子 且不可以長大 可以說,這首詩經過反復修改,除了詩歌所體現的思想,在文本方面早已不復原來的模樣,但卻比原來更洗練、更飽含哲思、更能啟迪讀者了。 田湘,1962年11月生。中國作協會員,中國鐵路作協副主席,廣西作協副主席,全國公安文聯詩歌分會副主席兼秘書長,《公安詩人》主編,廣西民族大學客座教授。著有《田湘詩選》、《雪人》(漢英雙語版)等詩集六部。代表作《雪人》、《沉香》、《嗍螺螄》、《小草不是風的奴仆》等。 評媒編輯部信箱:shipingmei001@163.com 法律顧問: 河南有道律師事務所主任 馬 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