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選自《廣州傳》 作者:葉曙明 在日益興盛的合法與非法貿易壓力下,無論朝廷樂意與否,朝貢貿易最終還是要被打破的。正德初年,廣州城下的外國商船越來越多,許多普通商船也打著貢船的旗號,數量大大超出規定,舳艫相屬,風帆蔽日,排著隊要入港。更重要的是,本地的官員,大多不想禁得太嚴,采取只眼開只眼閉的態度。 在這一片喧嘩聲中,最具劃時代意義的事件,就是葡萄牙人出現了。 15世紀末至16世紀初,西方世界迎來了一個覺醒與擴張的“大航海時代”。以葡萄牙、西班牙為代表的海洋強國,在歐洲迅速崛起,并向東方展開兇猛的殖民擴張;而英國、法國等后起之秀,亦已蓄勢待發。葡萄牙與西班牙在1494年簽訂條約,規定在西經41°~ 45°之間劃一分界線,凡在分界線東側發現的土地,歸葡萄牙所有,在西側發現的土地,則歸西班牙所有。這條分界線由教皇亞歷山大六世仲裁,史稱“教皇子午線”。據此, 廣州、澳門,甚至遠至寧波,都在葡萄牙的殖民范圍之內。 葡萄牙人在攻占香料主要的市場滿剌加(馬六甲)后,遇上了幾艘來自廣州的商船,初次打探到中國的真實情形。他們得到的印象是:一個東方的偉大、富饒、豪華、莊嚴的國家;廣州是南中國沿海最大的商業中心,全國水陸兩路的大量貨物都在廣州裝卸。葡萄牙人欣喜若狂,仿佛一個巨大的寶藏,已近在眼前, 只要念動“芝麻開門”的咒語,無窮的物華天寶,將取之不盡。 第一艘抵達中國的葡萄牙船,正德八年(1513)在上川島拋錨泊岸。由于實行海禁,島上居民大部分內遷,已淪為荒島。葡萄牙人登岸后,豎立了一塊刻有葡萄牙國徽的“發現碑”,作為紀念。這次初航中國,屬探路性質,沒有與官方正式接觸,也沒有進行大規模的貿易。正德十一年(1516),葡萄牙商船再次來臨,借口遇風浪打濕了貨物,要在屯門澳登陸曬貨,上了岸便賴著不走了,要求與中國通商,揚言在他們后面,還有更多的歐洲商船正乘風破浪而來。 正德十二年(1517),葡萄牙首次派使團訪問中國,試圖與大明建立貿易關系。他們以進貢為名,直闖廣州,廣州守軍大為緊張,馬上關閉城門,豎起刀槍劍戟,布陣嚴防。葡萄牙人鳴炮升旗,要求拜訪明朝皇帝,鬧得滿城風雨。堂堂天朝,禮儀之邦,從未見過如此無禮的客人,竟硬要主人接待。 葡萄牙火槍隊 中國人把這些“長身高鼻、貓睛鷹嘴、卷發赤須”的家伙, 稱為“狒狼機”,以禽獸視之。后來客氣了一點,改叫“佛郎機”。為了趕走他們,廣東官府搞了很多小動作,在民眾中散布謠言,說這些紅毛番鬼會“掠十歲以下小兒烹食之”,又派蛙人潛入水下,鑿穿葡萄牙人的船底。葡萄牙人無奈,轉往福建、浙江等地,尋找機會,但都碰了釘子,和明軍打了幾仗,又以失敗告終。只得掉頭折返廣東。朝廷對這個使團愛理不理,把他們撂在廣州,坐了兩年多冷板凳。 最后葡萄牙人通過賄賂,才得到準許入京的詔書。不過, 葡萄牙人在廣州期間,也沒閑著,他們托人在景德鎮訂購了一批青花瓷器,由葡萄牙的船隊帶回了歐洲。這是中國瓷器,通過貿易,直接進入歐洲之始。后來,這批瓷器散落在歐美各地的博物館、基金會和私人藏家手中,有部分曾出現在拍賣市場上。其中有三只酒壺,分別繪有埃曼爾奴一世盾牌和有渾天儀圖案的徽章等圖案,顯然是中國瓷工根據葡萄牙人的要求,專門燒制的。 嘉靖年間,葡萄牙人在澳門經商日多,三親六眷,紛至沓來,登岸建屋,安營扎寨,幾年之間,竟逾萬人。他們每年以五百兩銀,行賄廣東官員,換取在澳門的居留權和港口經營權。五百兩銀雖然不多,但對于床頭金盡的官府來說,也可聊補無米之炊。后來官場易人,這筆賄金公開化,成為葡萄牙人繳給廣東布政司的地租,名為水米椒銀。葡萄牙人在澳門定居,反映出在這場博弈中,雙方態勢,發生逆轉。 中國官府曾在民眾中大肆宣傳,把“紅毛番鬼”形容為烹食小孩的“狒狼機”,現在忽然改張易調,允許他們登陸居住了, 這個彎怎么轉呢?怎么向朝廷解釋?官府用了一個最孩子氣、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把原來的“佛郎機”名稱改了,從此叫“葡萄牙”。這就兩不相干了。佛郎機人不能上岸,但葡萄牙人可以。 葡萄牙人在澳門站穩腳跟后,便從里斯本運來毛織物、玻璃精制品、鐘表、葡萄酒等貨物,到各地港口進行交易,在愛琴換取香料和寶石,在馬六甲換取香料與白檀,然后用這些物品在澳門與廣州商人換取絲織品、黃金,轉往日本再換取小麥、漆器、船材等。 葡萄牙人如此來回倒騰,每年從澳門收得重二十盎司的金條三千兩百條;精制絲織物五萬三千箱,每箱有兩百五十匹各色絲綢;轉運到日本的中國絲織品,可獲銀兩百三十五萬兩,還有不計其數的瓷器、漆器、壁畫等工藝品。據清初兩廣總督佟養甲記述,當年“廣省內外貨物流通,番舶巨商富賈爭相貿易,民獲資生,商獲倍利,歲額餉二萬二千兩,每年不缺”。澳門遂成為葡萄牙對華貿易的重要橋頭堡。 官府不準葡萄牙人進入廣州城,但有些葡萄牙人收買本地船家,把番貨拉到廣州城下交易。這種交易是非法的,但廣州人不在乎,每當運貨的疍家艇靠岸,碼頭上便有如雀喧鳩聚,大批人圍上前去,七嘴八舌,這個爭著看貨色,那個搶著問價碼。一旦價錢合適,馬上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迅速完成交易,然后四散而去。 很多葡萄牙人與商人勾結,貢船一抵埗,就有專人接引,先把貴重物品私下交易,然后才把賣剩的貨物,由葡萄牙人報官, 這時往往只剩下一半,甚至只有三四成。時人嚴從簡在《殊域周咨錄》書中感嘆:“則其所存以為官市者,又幾何哉!” 大量從內陸來的商人,聚集在廣州城里,都想分一杯羹。他們人生地不熟,往往要假手本地人。于是廣州人用本地的特產, 與浙江人交易絲綿、水銀、生銅、藥材等,再與牙人交易番貨。這種私人市舶活動,愈演愈烈,最后,官府只好準番商來廣入市,點其名數,稅其貨物,離廣州城三十里,泊舟海面,在通事(翻譯)的協助下,與廣州人做買賣。 葡萄牙成了中國工藝品在歐洲的總代理商。但是,西班牙人在萬歷三年(1575)也首次來到廣東,要求通商,廣州的官員照例嚴詞拒絕。西班牙人在馬尼拉建立了與中國間接貿易的據點, 由葡萄牙人把中國貨運到馬尼拉,再由西班牙人轉運到美洲。1580年,西班牙兼并了葡萄牙,從而一躍而為西方對華貿易的巨頭。 盡管朝廷不喜歡歐洲人的到來,但事實上,西班牙成了明朝的救星,通過與西班牙的貿易,大量白銀流入中國。曾經有日本學者估計,在萬歷二十八年(1600)以前的四十年間,僅從日本流入中國的白銀,平均每年就有一萬一千多公斤,大大舒緩了中國白銀嚴重短缺的困境,為張居正推行一條鞭法,提供了財政支援,從而使田賦、徭役和其他雜征總為一條,合并征收銀兩,成為可能。 本來到嘉靖時已“窮到?”的大明,喂下這碗續命湯, 又延長了幾十年的陽壽。 防止倭寇海盜,是堂而皇之的海禁理由,但事實上,不少強盜海賊,是被朝廷禁令逼出來的。朝廷這也禁,那也禁,民間沒活路,焉得不反?正統十四年(1449)爆發的黃蕭養之亂,就是緣起走私,幾乎把廣州毀于一旦。黃蕭養是南海人,因走私鹽被官府下獄,他率一百七十余位重囚逃獄出來,搶了軍械局,聚眾萬余,船數百艘,以“拜佛削羊”(攻取佛山、廣州之意)為號召,大舉圍攻廣州。 官軍倉促應戰,在戙船澳被殺得大敗,退往廣州城西,在柳波涌再次大敗。當時廣州還沒修筑南關,黃蕭養的大軍,如入無人之境,直逼城下,市舶司被火燒毀了,連西城狀元坊張鎮孫的牌坊祠宇,也被燒得片瓦不存。好在城池還算堅固,黃蕭養攻不下來,但民眾也出不了城。城中暴發疫癥,不少死者曝尸街頭,官府下令運到城北郊叢葬。那段日子,充滿恐懼,度日如年。 黃蕭養屯兵河南,在清水濠畔的五羊驛登帝位,自號順民天王,給部下封了公、侯、伯、太傅、都督等官爵。廣州被圍長達數月,后來,官軍大隊援兵殺到,黃蕭養親率船隊從白蜆殼進攻洲頭咀。激戰中,黃蕭養被流矢射中,落水而死。但民間余悸未消,紛紛傳說,黃蕭養沒死,逃到了東塱鄉,土地山神召來六丁六甲,為他連夜開出一條水滘,通到江邊,當地人把這條水滘叫做“大王滘”。黃蕭養逃到江邊,但無船可渡,忽然有兩只白鵝從水中飛出,背負著他逃之夭夭。從此人們就把這地方叫作“白鵝潭”。坊間還流傳著一句神秘的讖言:“九牛浮水面,蕭養轉回頭。” 值得慶幸的是,這場大亂,沒有導致朝廷撤銷廣州的市舶司。景泰六年(1455),市舶司在海山樓故址重建,海舶也依期而至。事實上,自永樂十七年(1419)明軍在遼東望海堝殲滅入侵倭寇之后,海防趨于平靜,黃蕭養之亂,與倭寇無關。成化、弘治年間,海禁稍為松弛,海盜并不比明初更嚴重,相反,嘉靖年間罷革市舶中官,壓縮海貿規模,倭寇侵擾次數反而增加。 朝廷海禁的真正目的,是想把萬事萬物都管起來。但朝廷一向恃以彰顯上國中心的朝貢貿易,在現實之中,不過是個幻覺。從全球范圍來看,貿易的網絡,縱橫交錯,中國只是網絡中的一個節點。無論朝廷把籬笆筑得多么嚴實,都堵塞不了民間的貿易渠道。各地的貨品,挾百川朝海之勢,涌向廣州,俗稱“走廣”。《東西洋考》一書記載:“成、弘之際(成化、弘治年間,即1465—1505年),豪門巨室間有乘巨艦貿易海外者。”其實不是“間有”,而是絡繹不絕。蔚藍色的大海上,各種裝滿瓷器、綢緞、布匹、茶葉的商船,扯帆搖櫓,鼓浪前行。這是一個讓人提心吊膽又激動不已的歷史場面。 廣州聚集來自三山五岳的商人,就像一群群急切覓食的生物,在城廂徘徊,各自尋找發財機會。江西商人方敏、方祥、方洪兄弟,湊了六百兩銀,從景德鎮買了兩千八百件白花碗、碟、盆等瓷器,運到廣州,正尋找買家,在街上偶然碰到相熟的廣東揭陽商人陳佑、陳榮和海陽商人吳孟,帶了一批青白苧、麻等布料,也正四處轉悠找買家。 他們在客店里一合計,與其這樣瞎轉,不如出海“通番”。他們本來就抱著這樣的目的來的,只礙于頭寸不足,雇不起海船。現在幾個人合伙,各出一份,雇得一條鹽舡,把貨運到海上一趟,全部脫手,換回了胡椒一百多包、黃蠟一包、烏木六條、沉香一百箱,錫二十塊。再運回家鄉一倒手,狠狠地發了一筆小財,大家歡天喜地。這樣的故事,每天都在廣州上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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