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元旦,香港的街道上處處洋溢著新年的氣息,一部元旦檔影片正舉行首映。 散場的燈突然亮起,字幕定格在某某出品和發行,滿場的觀眾卻如同集體失焦,陷入錯位時空,有人紅了眼,有人失了神,有人耳邊久久回蕩著影片最后寶劍著地的轟鳴。 這是兩個關于“姬別霸王”的故事。 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和張豐毅飾演的段小樓,最后苦盡甘來,師兄弟又能同臺演戲了。那一場戲還是《霸王別姬》,兩人在空無一人的劇院里走臺,聚光燈打在二人身上,小樓開玩笑般故意錯念《思凡》的戲詞:“我本是男兒郎”,蝶衣脫口而出:“又不是女嬌娥”。他又念錯了。 其實,他終于對了。在最后一次和小樓走了一遍《霸王別姬》后,蝶衣抽出霸王身上那把見證了他們分分合合的真寶劍,刎頸自盡。他用虞姬的方式為自己謝了幕,最終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從戲里出來沒有。 ▲1993年陳凱歌執導電影《霸王別姬》。 在電影上映的71年前,北京第一舞臺上,京劇《霸王別姬》首演,梅蘭芳飾虞姬,楊小樓飾項羽。 早期的《霸王別姬》虞姬自刎后,還有一出霸王的打戲,到項羽烏江自刎后才作止。后來,梅蘭芳發現,觀眾看到虞姬自刎后,便紛紛退場,不愿再往下看楊小樓的開打了。這種冷遇使得已有“國劇宗師”之美譽的楊小樓頗為尷尬:“這哪兒像是霸王別姬,倒有點兒像姬別霸王了。” 梅蘭芳是個深諳觀眾心理的大師,他從觀眾的反應意識到,戲到該結束的地方就一定要結束,決不能拖泥帶水,當斷不斷,否則會引起觀眾的反感。于是,他決定尊重觀眾的選擇,提議刪掉了最后一場打戲,全劇就演到虞姬自刎為止。 這一改,不僅成了全劇的點睛,更造就了“姬別霸王”式的經典“梅派”名劇《霸王別姬》。 電影中,段小樓稱程蝶衣的“投入”是“不瘋魔不成活”,而在現實中,梅蘭芳也正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把整個生命都入了戲的人。 1927年,北京《順天時報》舉辦了首屆京劇旦角名伶大評選,戲迷們熱情響應,梅蘭芳以飾演《太真外傳》中的楊玉環,一舉奪魁,高票榮獲“四大名旦”之首。 誰曾想,這是小時候兩只眼睛有些近視,眼皮老是下垂,眼睛既不能外露,又不能正視,“言不出眾,貌不驚人”,逃學未遂被楊小樓撞見,背不出腔調還把第一位授藝老師氣得撂擔子走人,直罵道“祖師爺沒給你賞飯吃”的梅蘭芳呢? 戲劇化的是,梅蘭芳走的誠然是祖上的路子,他傳承了祖父和父親的衣缽,而且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番刻苦努力后實現了完美蛻變。 他的祖父梅巧玲是北京四大徽班之一的“四喜班”的班主,一位優秀的男旦演員。梅巧玲在扮演《雁門關》中的蕭太后時,曾融合了他所觀察的慈禧太后的行為舉止,慈禧觀劇后非但不生氣,還給體態豐腴的他起了個“胖巧玲”的綽號。 氣跑了老師的梅蘭芳,另拜了同光十三絕之一時小福的弟子吳菱仙為開蒙老師,才算真正入了京劇的門。此后,梅蘭芳10歲登臺, 17歲已然成為京城戲臺上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當時京劇舞臺上的超級明星是“同光十三絕”之一的譚鑫培,正所謂“無腔不學譚”,唱老生的他極受戲迷追捧。戲迷們熱愛京戲,因為他們熱愛老生那悠遠而蒼涼的聲腔,所以真正懂戲的人是背著戲臺聽戲的,聽到陶醉之處,冷不丁喝個好兒,能嚇周圍人一跳。 只可惜,戲臺上的英雄將相,拯救不了日漸凋敝的山河。1911年,古老的中國在這一年發生巨變,大清朝沒了。男人們剪去了長辮子,女人們走進了戲園子。 ▲20歲的梅蘭芳,來源:網絡。 女人們大多愛看那些扮相俊秀的旦角,唱腔中透著新鮮活力,扮相端莊動人的梅蘭芳就這樣闖進了人們的視野。他既不像過去的青衣那樣一出場就抱著肚子死唱,也絕沒有靠過火的表演來取悅觀眾,有了這樣的角兒,不光是女人,就連男人們也開始把背對著舞臺的身子扭了過來,不僅僅用耳朵聽戲,更用眼睛看戲了。 1913年,19歲的梅蘭芳初次闖蕩上海灘,一炮而紅,獲得“寰球第一青衣”的美譽;1916年,他因創編排演了一批針砭時弊的時裝戲而備受矚目;1918年,他在譚鑫培之后,被梨園界尊封為新的“伶界大王”;1919年,他首赴日本演出成功,成為“全球矚目”的明星。 梅蘭芳在日本演出期間,無論是在東京,還是在大阪和神戶,無不受到日本觀眾的狂熱歡迎。在東京帝國劇場連演12天,場場爆滿。第一天打頭戲《天女散花》首演成功,東京《朝日新聞》發表了這樣一段評論文章: “梅蘭芳真像傳說的那樣,是個美男子,他扮演天女真合適,看上去只能感覺到他是個十八九歲的姑娘。他的眼睛價值千金,他的媚態都是從這里產生的。姿容美,聲音美,再加上服裝也極美,僅就這些已足以能使觀眾賞心悅目。最要緊的是舞蹈,那又是怎樣的呢?可以說大體輕妙,精致極了”。 此時的梅蘭芳,是年輕的伶界大王,是梨園翹楚,是將國劇帶出國門的第一人。此后梅蘭芳還將京劇帶到了更多的國家去。只是,在正處于從內而外巨變的中國,在打倒孔家店的浪潮中,戲曲成了首當其沖被批判的對象。 1930年,梅蘭芳登上了百老匯第49街大劇院的舞臺。美國人驚訝地發現,中國居然有一種與莎士比亞、易卜生迥然不同但同樣精美絕倫的戲劇藝術,更讓他們驚訝的是,一個男人竟然能夠如此傳神地表達出女性特征的精髓。一夜之間,梅蘭芳奇跡般風靡整個紐約,盛況一如當年赴日演出。 在舊金山,梅蘭芳受到了元首般的禮遇;在洛杉磯,梅蘭芳與著名演員卓別林會面;得到了美國波摩拿學院和南加利福利尼亞大學各自頒發的文學博士的榮譽學位。 20世紀30年代的第一個年頭,一股梅蘭芳浪潮從美國東部延展到西部,隨即席卷全美。在梅蘭芳之前和之后,再沒有一個中國人能像他這樣掀起美國乃至整個西方的狂熱。訪美歸來后,梅蘭芳將“京劇”界定為“能夠代表中國最好水準的戲劇”。 然而,在國內,對京劇的批判和質疑并沒有因為梅蘭芳訪美的成功而消退,當時魯迅先生就曾經這樣公開評論:“名聲的起滅,也如光的起滅一樣,梅蘭芳的游日、游美,已不是光的發揚,而是光在中國的收斂。” 梅蘭芳沒有反駁,而是以意味深長的方式回答著。 1935年,梅蘭芳出訪了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同樣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梅蘭芳的舞臺表演在蘇聯文化界掀起了熱潮。著有《演員的自我修養》的作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甚至說:“看了梅先生手指的表演后,我100個學生的手都該被砍掉了。” 也有人這樣描述梅蘭芳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他穿著日常服裝,在一間擠滿了專家和評論家的普通客廳里,當眾示范表演自己舞臺藝術的各個要素,在西方有哪一位演員比得上梅蘭芳,不用化妝,不用燈光,卻能表演得如此引人入勝呢?” 其實這正是中國京劇虛實相生的意境。一扇虛擬的房門,傳達出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豐富的內心世界;帶馬翻鞍,催馬揚鞭,瞬息之間,已行至百里之外;一支船槳,勾畫出一池秋水、一葉方舟。即使在空曠的舞臺上,一個虛擬的時空也能幻化為一個多彩的世界。這正是京劇的魅力。 ![]() 這一年,梅蘭芳41歲,人到中年,他所思索和關注的,是京劇更為長遠的保存與發展之路。 如果照此下去,如果沒有后來的七七事變,沒有持續了8年的抗日戰爭,梅蘭芳會沿著這條路走多遠呢? 歷史無法假設,生逢紛亂的時代,每個人都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 先是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中國一下子被推到了生死存亡的十字路口,梅蘭芳逐漸感到,北平這曾經安詳平和的生活節奏要隨著戰爭的炮火而消散了。 恰在這時,梅蘭芳與夫人福芝芳的愛子葆琪因病故去了。第一位夫人王明華已經過世,王明華所生的兩個子女永兒和五十也先后夭折,而梅蘭芳與名伶孟小冬一段短暫的感情也以孟小冬的悄然離去而告終。 ![]() 這人世間的些許蒼涼,讓梅蘭芳選擇了離開,離開生活了將近40年的北平,南遷上海。 只是很快上海也在八一三淞滬抗戰后,淪為日寇天下。梅蘭芳作為一個藝術家,雖說不可能拿起槍桿投入抗戰前線,但他卻用另一種方式參加了抗戰。 日本人看中了梅蘭芳的名氣,總是找上門來請他登臺唱戲,又或者到廣播講幾句話,至于出于何種目的,昭然若揭。梅蘭芳自然心中門兒清,只好用各種借口一推再推,一躲再躲,最后實在躲不掉了,就率梅劇團到達了相對安全平靜的香港。 舞臺演出一段時間后,劇團其他成員陸續北返,梅蘭芳便就此留在了香港,住在香港半山上的干德道8號一套公寓里達4年之久。 此前,就在梅蘭芳籌劃去香港期間,梅蘭芳聽聞了楊小樓在北京病逝的消息,享年61歲。對于梅蘭芳來說,楊小樓是扶助他走上京劇之路的一位恩師,更是和他共同演出了經典名劇《霸王別姬》的“霸王”。這一回,到底還是“霸王”別了“虞姬”。 香港的形勢也越來越嚴峻了,像一根緊繃的弦。 一天清晨起床后,大家發現他與往日有所不同,那就是不再刮胡子了,這讓眾人頗為費解。要知道,他一向愛清潔,加之他是旦角演員,所以不論在什么環境下,他每天都會刮臉,有時甚至還照著小鏡子用鑷子將胡子一根根地拔掉。 對此梅蘭芳嚴肅地解釋:“別瞧這一小撮胡子,不久的將來,可能會有用處。日本人假定蠻不講理,硬要我出來唱戲,那末,坐牢、殺頭,也只好由他。如果他們還懂得一點禮貌,這塊擋箭牌,就多少能起點作用。”顯然,他已經作好了香港淪陷的準備。 ![]() ▲蓄須明志的梅蘭芳,來源:網絡。 苦熬了18天,香港還是淪陷了,日軍占領了香港。 后來,當蓄須、“啞嗓”、“告老”都擋不住敵人的“大東亞戰爭勝利一周年慶祝”登臺演出“邀請”后,梅蘭芳還曾選擇了連續注射3次傷寒預防針,引發高燒,以此來逼退敵人的威逼利誘。當時梅蘭芳的私人醫生很不忍心他這樣做,認為那樣不僅會嚴重損傷梅蘭芳的身體,而且也很危險,但是梅蘭芳堅持道:“我已決心不為他們演戲,即使死了也無怨言,死得其所。” 40來歲的梅蘭芳正值藝術生命的黃金期。就這樣,他蓄須明志,甘守寂寞,用自己的方式面對這場民族劫難,絕緣舞臺長達8年。他曾說:“對于一個演戲的人,尤其像我這樣年齡的,8年的空白在生命史上,是一宗怎樣大的損失,這損失是永遠無法補償的。” 惡夢醒來是早晨,梅蘭芳和全國人民一起熬過了惡夢,度過了漫漫長夜,終于迎來了陽光燦爛的一天。 1945年8月15日是日本侵略者宣布無條件投降的日子,這一天,消息傳遍了大街。梅家的客廳里聚集了很多人,大家都在興奮地傳遞著剛剛聽到的新聞。只是很快屋子里的人發現主人并不在客廳。 眾人正納悶,突然看見梅蘭芳在二樓樓梯口出現,只見他身著筆挺的灰色西裝、雪白的襯衫,絳紅色的領帶打得端正,腳上一雙黑皮鞋正閃著亮光。大家看不到他的臉,因為他正用一把折扇半遮著臉,正以一種如舊式小姐那樣輕盈的步履、緩緩走將下樓來。待到大伙面前,他猛地拿下折扇,一張干干凈凈的臉展露在眾人面前,上面沒了烏青色的胡須。 ![]() 1945年10月10日,51歲的梅蘭芳在經歷了8年的與世隔絕之后回歸了舞臺。 八年,耗掉了他的年華,也幾乎耗掉了他的藝術。從勝利那天起,梅蘭芳重新煥發了藝術生命。他每天的生活緊張且充實,早上他起得很早,在院子里練功舞劍,下午吊嗓子,晚上看劇本。他像一個披掛整齊的將士,隨時等待著出發號令。 在前線戰士連夜搭起來的舞臺上,梅蘭芳演出著他的經典大戲;在工廠煤礦的腳手架和高爐前,演出他的《貴妃醉酒》;在為農民演出時,噙著淚花點頭躬身回應人們熱情地鞠躬致禮。 ![]() 1959年,已經成為了中國京劇院第一任院長的梅蘭芳決定排演一部新戲,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周年的獻禮劇目。當時,他的案頭有兩部劇本,一部是早已編排好而被耽擱的《柳毅傳書》,一部是油印的豫劇劇本《穆桂英掛帥》。 最終,他選擇了后者。他認為,穆桂英“二十年拋甲胄未臨戰陣,為國為民再度出征”,與自己蓄須8年,重新粉墨登場的心情有共同之處,更重要的是,青衣、刀馬旦這兩類腳色如何更好地結合起來,將是一個全新的課題。 在《穆桂英掛帥》中,有這樣一句頗具時代精神的臺詞,或許這也正是他歷經半個世紀的宿命吧。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梅蘭芳在《穆桂英掛帥》中飾穆桂英劇照,來源:網絡。 1961年5月31日,梅蘭芳應中國科學院之約,來到北京西郊中關村為科學家們演出《穆桂英掛帥》。據說,臺下的科學家們手中都拿著各自的研究論文,準備在演出開始后就繼續他們不能中斷的思考。 然而,演出開始沒幾分鐘,臺下幾百雙眼睛都從手中的論文逐漸轉移到了舞臺上。那天,他在臺上的聲容光采達到了近幾年的高峰;那天,他在和當時科學院院長郭沫若的合影相片后寫了一句“是日觀眾情緒熱烈,而余演亦酣暢淋漓也”;那天,也是梅蘭芳最后一次演出。 在許許多多對梅蘭芳的贊譽中,大概紀錄片《又見梅蘭芳》中說得最為恰當:“對中國人來說,他曾經是對于美的一種感嘆,對西方人來說,他曾經是關于中國的一個幻想。” 1961年8月8日,梅蘭芳因心臟衰竭去世,曾經與他合演過《貴妃醉酒》等劇目的蕭長華只說了一句話:“梅先生,您把京劇給帶走了。” 在紀錄片的開頭,置身大劇院的梅葆玖,面朝著舞臺陷入了回憶。他回憶著他的父親:“小時候我聽父親唱片,就在想父親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坐在戲院里看父親演戲,覺得古代女子就是那個樣子。可是,這是我父親嗎?我卻找不到我父親的一點兒影子。” 也許,這個疑問可以用梅蘭芳最喜歡的一幅對聯來總結: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裝誰像誰,誰裝誰,誰就像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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