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常講“修身齊家”,今天來說說“齊家”。 “齊家”的基本功是養家。人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不管怎么自詡為“萬物之靈”,其本質也仍不過是“一物”而已。 在地球億萬年生物進化史中,每一個曾經出現的物種,其最低的成功標準即是繁殖出后代。物種要失去了繁殖能力,也就等于自絕于地球宇宙了。今天電影、電視劇里的“男主角”、“女主角”,不管其表象多么高端大氣上檔次,其本質也無非是繁殖后代這個底層邏輯。 好多物種,不僅要能繁殖后代,而且還需要養育后代。越是高級的物種,越需要在出生后學習復雜的生存本領——如鶯雀要學捉蟲,虎豹要學捕獵。如果沒有這個養育階段,好多物種也無法延續。 拿人類來講,不管有些人事業多么輝煌,在養家糊口這個意義上來講,和麻雀給幼雛捉蟲也沒本質區別。 下面先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一室莊嚴妻子佛,四時經濟米鹽花。 老子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拿生物學來類比一下——“一生二”可以看作是無性生殖,“二生三”可以看作是有性生殖。 有性生殖的生物,繁衍后代都需要配偶。因此對于有性生殖的人類來講,為了保持物種的延續,配偶與后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有人能終生獨身且很快樂,這或可稱作人類精神創造的偉大之處,但這,畢竟是反生物性的。龔自珍在《病梅館記》中,曾經悲嘆梅花被一些商人“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追求其屈曲盤結之美,到市場上換個好價錢。這種病態之美,非真美也。 左先生講“一室莊嚴妻子佛”,大意是:一家之中,老婆和孩子就是自己要敬的佛。怎么敬呢?那最起碼就是“四時經濟米鹽花”,得先讓他們吃飽吧。這里的“經濟”可以看作是“日常所作所為”,“米鹽”可指代“生活基本需求”,“花”可以看作是“花費”、“消費”。整體來看,下聯大意是:一年到頭忙來忙去,至少得滿足老婆孩子最基本的消費需求吧。 換句話講,一個人要盡人性的義務,須先盡自己生物性的義務。這養家糊口生物性的義務,就是與生俱來的天職。 關于這副對聯,當代學者王魯湘是這樣解釋的(見《莊嚴的生活》一書前言): (這副對聯)說的是一個中國家庭的普通居家生活,或者說,作為那個時代的中國家庭,最不可缺的六元素組合。細究起來蠻有味。 在這位權傾朝野、舉國倚重的封疆大吏看來,一個男人人生中最重要的,甚至終生為之奮斗的東西,到底有幾樣是到頭來守之不去的呢? 就六樣:妻、子、佛;米、鹽、花。 一個家庭,有妻、有子、有佛,可稱莊嚴。 一年到頭的工作,有米、有鹽、有花,能謂經濟。 一個男人,能養前三,能供后三,應該算稱職。 米和鹽,是供養妻和子的最基本的生活資料。歐洲很多民族,都拿面包和鹽作為隆重的待客禮物,大概也是基于這樣的道理。有了米和鹽,生命就能存活,其他就是富余的了。 而花,這個在常人看來遠不能排進基本生活必需品的東西,居然在左宗棠眼里,超越茶酒魚肉醬醋等等,緊隨米鹽之后位居第三,著實出人意料。 顯然,不是因為花,而是因為佛。 一個男人,同妻的關系是人倫,同子的關系是天倫,這是五倫中最重要最基本最長久的兩倫,但即使是五倫全備,也只是使這身體有了托付,靈魂仍無處安息,于是還要有神倫。左宗棠所處的年代,很多中國人信佛,而花,就是這神倫的物證。一個男人的“四時經濟”,除了米鹽之類的生活必需品,還必須有供佛的花。安頓靈魂的精神消費,也是每日生活之必需。 左宗棠的對聯告訴我們,人的生活,總是由物質和精神兩部分組成,家中無佛,其室不莊嚴;經濟無花,其生業也太俗氣。 這里王先生對“佛”和“花”的解釋,我覺得有點牽強,不敢茍同。 下面再看左宗棠先生一副: 理家未可厭凌雜,應世唯當守直誠。 看這一副“理家未可厭凌雜,應世唯當守直誠”,下聯不說了,上聯的大意是——雖說平時家里也沒啥大事,但零零碎碎、一地雞毛也不少;打理一個家,雖然不一定有多苦,但常常需要耐煩。 左宗棠1852年(41歲)出仕做官前,一直長期居家,而且在岳父陶澍(1779-1839,曾任兩江總督,也是大家庭)過世后、還經常幫女婿陶桄理家。陶家那可是當地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戶,迎來送往、婚喪賀吊、對于家里的迎來送往、值守分財、吃喝拉撒等凌雜事務,估計確有真切的體會吧。這些事情處理好了,家里才能和平安寧,才能少生閑氣。 下面看清代進士、顏體大家錢灃(1740-1795)錢南園先生一副: 能友兄弟亦為政,欲貽子孫唯以安。 這一副“能友兄弟亦為政,欲貽子孫唯以安”,將“齊家”和“治國”給關聯起來了。能把兄弟間的關系處理好——既能盡親情,又不失規矩——也可以看作是治國理政的實習和修煉呀。 接著看清代進士、山西人祁雋藻(1793-1866)相國一副: 唯孝友乃克保家,兄弟血脈相關,則外侮何由而入; 這里講了“齊家”的兩個要點——一是孝友保家,一是詩書啟后。 一個家庭要生存,就得“孝友”,也就是尊祖孝親、敬兄愛弟。古語云“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能上下一體,左右同心,外侮才能不入,家道才能長久。常言道:堡壘都是由內部攻破的嘛! 一個家庭要發展,須靠“詩書”,也就是注重教育,誦習詩書。這樣的話,即使子弟沒多大出息,總不至于走上邪路。 下面看林則徐(1785-1850)先生一副: 勤儉持家,惜分陰而崇嗇寶; 上聯講持家要勤勞,要節約;下聯講興家要勤耕,要奮讀。講的同樣是家庭、家族的生存與發展,也是很好的治家箴言。 下面看清初大儒湯斌(1627-1687)湯文正公一副: 忠厚培心和平養性,詩書啟后勤儉傳家。 這一副的下聯,和上一聯所言基本相同。 接著看清代進士、書法大家張照(1691-1745)先生一副: 古今來多少世家俱由積德, 上聯大致的意思是——個人生存、發展需要積德,家庭家族生存、發展也需要積德。有一副廣為流傳的春聯說得好: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積善”、“積德”,意思是一樣的。 下面看王文治(1730-1802)先生一副: 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 這一副,和上一副幾乎相同。 接下來看唐駝(1871-1938)先生一副: 省身三要飭躬上策,養正一篇教子良方。 此聯上聯講修身,下聯講教子。 上聯的“省身三要”,就是《論語》中曾子所講的“吾日三省吾身”。 下聯的“養正一篇”,指的是清代文人陳宏謀(1696-1771)搜集朱熹、王陽明、陸隴其等前賢嘉言、編輯而成的《養正遺規》一書。且看書中陸隴其教子的一段語錄: 我雖在京,深以汝讀書為念。非欲汝讀書取富貴,實欲汝讀書明白圣賢道理,免為流俗之人。讀書做人,不是兩件事。將所讀之書,句句體貼到自己身上來,便是做人之法。如此,方可稱讀書之人。 接著看陸潤庠(1841-1915)狀元一副: 垂訓一毋欺,能安分者即是敬宗尊祖; 上聯講“毋欺”,也屬傳統修身的底線之一。 近代商人胡雪巖的百年老字號“胡慶余堂”,之所以能流傳至今,與其堅守“不欺”的底線密不可分。同為百年老店的同仁堂,也講“修和無人見,存心有天知”,大家看今天同仁堂連鎖門店的對聯,“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也在強調這一點。 “安分”,就是盡好責任與義務——當領導就要做個好領導,當員工就要做個好員工,當父親就要做個好父親,當兒子就要做個好兒子。 把上面這些做好了,才能算是“敬宗尊祖”。中原地區有句罵人的話,叫“羞你先人哩!”,即將“讓祖先蒙羞”看做極大的恥辱。 下聯講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講“吃虧是福”,做到這,才可以稱作是“孝子賢孫”。 傳統中有一些俗語說得好: 讓人非我弱,爭強釀大禍;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占小便宜吃大虧; 今日讓一分,明日得十分。 小處讓一分,大處得十分。 接著看清代進士、常州名人汪洵(?-1915)先生一副: 忍而和齊家上策,勤與儉創業良圖。 這一副“忍而和齊家上策,勤與儉創業良圖”,講了“齊家”的四個關鍵字,也就是“忍、和、勤、儉”。 要得和諧,必先寬容。胡適先生嘗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這一點,對于一個家庭、一個組織,乃至一個國家,都同樣重要。 下面再看唐駝先生一副: 傳家有道唯存厚,處世無奇但率真。 這一副“傳家有道唯存厚,處世無奇但率真”,是一副傳統名聯。雖然看似平淡無奇,但真的是傳家處世、以不變應萬變的法寶——一個“存厚”,一個“率真”,任你千招來,我只一招去,簡單有效,省心省力。 說到這里,想起了幾副同樣流傳了數百年的老對聯。比如,今天過春節還有人貼“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門”,做生意還有人貼“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祝壽還有人送“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等等。 下面看劉春霖(1872-1944)狀元一副: 一家喜氣如春釀,小筑幽棲與拙宜。 這一副“一家喜氣如春釀,小筑幽棲與拙宜”,在前面《書房聯選萃——安逸·上》中講過了。這個“春釀”是結果,將“名教”中父子兄弟的嚴肅功夫做好了,這里的活潑才能生發出來,也就是有了規矩與紀律,才會有快樂與自由。 下面看清代大學問家張廷濟(1768-1848)先生一副: 四壁圖書小鄒魯,一堂和樂古唐虞。 這一聯,在前面《讀書聯選萃》中也講過了。“一堂和樂古唐虞”,大意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簡單快樂,仿佛回到了唐堯虞舜的上古時代。 最后看當代著名學者、文學家林語堂(1895-1976)先生一副: 聰明驚絕頂,淑惠獨藏暉。 這一聯“聰明驚絕頂,淑惠獨藏暉”,看款識“民六十年秋為守荊題句”,可知是林先生寫給老婆的。 怕老婆無愧大丈夫,夸老婆必是好男兒。婚姻生活的幸福,不僅須要男女各自堅守底線,更需要雙方用心營造快樂。在熟悉中營造陌生,在必然中營造偶然,在平淡中營造驚喜,這才是生活的藝術。 林先生寫過一本《生活的藝術》,內容涉及自然、生命、婚姻、家庭、文化、思想、悠閑、旅行等方方面面,腳踏中西,旁征博引,洞見燭照,妙語連珠,可常備左右,做人生參考。且看其中論婚姻的一段: 凡是未能和女人達到相當關系,而又走著道德歧路的人,如王爾德之類,實在有些可憐——他們一面喊著男人萬難和女人共同生活;另一面又說男人不能無女人而生活。這樣看來,從印度《創世紀》的著者,直到二十世紀的王爾德,中間雖已經過四千余年,但人類的智慧好似分寸沒有進步。因為那印度著者正抱著和王爾德同樣的心理。 據這本《創世紀》所說,上帝于創造女人時,系采取花的美麗、鳥的歌音、虹霓的彩色、風的柔態、水的笑容、羊的溫 柔、狐的狡猾、云的難于捉摸和雨的變幻無常,將它們交織成一個女人,而拿她送給男人做妻子。 附:齊家聯語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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