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里夢里憶瀟湘

□洋中魚

打卡地點：零陵

打卡時間：唐大中元年、二年、六年（公元847、848、852年）

李義山畫像

一

他是一個天生的才子，出生在河南滎陽一個敗落的官僚家庭，父親李嗣時任獲嘉縣令，給他取名商隱，字義山，前者源于“商山隱者”，后者寓意著商山隱者之高義。

也許，李嗣早就預料到兒子的性格不適合當官。事實也如此，李商隱一輩子活得很窩囊，一直在“入仕”與“退隱”之間掙扎，在家庭與黨派間徘徊，在自我堅守與生存妥協間備受煎熬。

雖然他“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幼年曾跟父親赴浙江。但無奈十歲那年，父親早逝。他只好隨母還鄉，過著艱苦清貧的生活。一位精通五經的同族叔父李處士見他可憐，就把他帶在身邊，教授文化。

父親去世后，作為家里的長子，李商隱逐漸承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除了一些親友偶爾接濟，他靠給富貴人家抄書、舂米賺錢補貼家用。

十六歲那一年，對于李商隱來說，具有特殊意義：他寫出了《才論》和《圣論》（均已遺失），由此遠近聞名；他游歷洛陽，有幸登門拜訪令狐楚。

令狐楚時任兵部尚書兼東都留守，換句話來說，就是洛陽城的老大。李商隱因家鄉滎陽在其轄區，就慕名給令狐楚寫了一封拜謁信，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于是，李商隱被喚到洛陽。當著令狐楚的面，他背誦幾首自己的詩作。令狐楚聽了贊嘆不已，于是，把兒子令狐绹叫來，介紹給李商隱認識。為提攜李商隱，他囑咐兒子有意與李商隱深結。

不僅如此，令狐楚還讓李商隱來府上擔任幕僚，并介紹白居易、劉禹錫等詩壇大咖給他認識。

無奈，李商隱是個“憨貨”，令狐楚有心栽培他，要他去參加科舉考試，拿到就業資格證。李商隱原以為靠著令狐楚為他搭建的人脈，可以一帆風順，哪知道老天跟他開了一個玩笑：他接連五度參考，都是名落孫山。而跟他一起考試的令狐绹，早已從政。

這種結果，讓令狐父子大跌眼鏡：問題出在哪里？

多年后，李商隱在《上崔華州書》里回顧自己的科舉經歷，說：“凡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復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

不僅如此，他還寫了一首詩來調侃自己：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

秋風動地黃云暮，歸去嵩陽尋舊師。

二

其實，問題就出在李商隱身上。因為他是一個情種，開始為情著迷，為情所困。

就在李商隱第三次參加考試時，于洛陽街頭邂逅了一位美女——柳枝，小名蕊娘。

一幫哥們到酒樓雅聚，高談闊論，驚動了鄰座：本地一位商人，還有跟他來的妻子和女兒。

年輕人四目相對，如同觸電。彼此熱血沸騰，心潮翻滾，眉目傳情。男才女貌，表面上何其般配！

遺憾的是，一個是商賈閨秀，一個是破落子弟。按照當時的習俗：兩家是不能通婚的。

沒關系，小李子有的是才華，他玩起了愛情游戲，一口氣給柳蕊娘寫了五首五絕：

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

本是丁香樹，春條結始生。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

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東陵雖五色，不忍值牙香。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干。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只是見鴛鴦。

這哪里是詩歌啊，分明是五支丘比特之箭，每支都射中靶心。別說一個柳蕊娘，就是五個、十個，在這種愛情詩的攻擊下，也乖乖投降了。

柳蕊娘彈得一手好曲，她以錦瑟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千年等一回，今生只為君！彈完，把錦瑟交給李商隱，說：人如錦瑟，伴君前行。

愛情的力量是神奇的，沒有任何藩籬可以阻擋。

于是，就有了晚唐版“西廂記”，比張生和崔鶯鶯的故事更早、更動人、更凄美。

就在柳蕊娘珠胎暗結之際，跟李商隱一起參考的朋友出發了，他們帶走了李商隱的行李，讓他跟柳蕊娘道別。

人間最怕是別離。

盡管沒有證婚，沒有彩禮，但兩人還是私自拜了天地。牽著柳蕊娘的手，吻著柳蕊娘的臉頰，李商隱許下了一個空承諾：“我上京趕考，功成名就之時，就是回鄉花轎迎娶你之時。”

轉身之際，李商隱似乎依依不舍，又提筆寫下一首詩歌交給柳蕊娘：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嚙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愛情，令人昏頭。沉浸在愛河里的柳蕊娘，居然沒有看出，這是一份沒有具體時間的口頭“合約”，是一張空頭支票。

就在當年冬天，正在長安等待參加春闈的李商隱，接到堂哥捎來的消息：一個官員看上了柳枝，欲強娶為小妾。柳父不從，被整得差點破產并一命嗚呼。柳枝跟哥哥柳丹，不知逃亡何處。

李商隱捧著書信的雙手，接連發抖。自己想去幫她，可是有心無力。

這次，李商隱終于考上了進士。也就在這年，李商隱的恩公令狐楚病重，不久便撒手人寰。想起昔日的點點滴滴，李商隱淚如泉涌，為此，寫了一首《謝書》：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攜筆硯奉龍韜。

自蒙半夜傳衣后，不羨王祥得佩刀。

考中進士只是第一步，要等別人騰出職位，李商隱才有機會做官。那段時間，他的心情頗為頹廢，想去玉陽山上學道。

不料，在道觀里居然遇到一個昔日的宮女，名叫宋華陽，又產生了一段奇緣。

大約是才華彰顯的緣故，導致二人一見鐘情，居然經常在夜晚幽會。結果可想而知，道姑宋華陽因懷孕被遣返回宮，李商隱則被驅逐下山。

三

令狐绹獲悉，啼笑皆非，心道：義山兄弟啊，你真是一個情種啊！詩歌寫得好，紅顏知己也不少，走到哪里愛到哪里，可謂情圣。

為了解決李商隱的生計問題，令狐绹謀劃為他找工作。不料，李商隱的同學韓瞻捷足先登，介紹李商隱去自己的岳父、時任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府中做幕僚。李商隱時值囊中羞澀，未及思考，就答應了。

王茂元經過考察，十分欣賞李商隱，居然把自己的小女兒王蕙珠嫁給了他。抱得新人，李商隱死心塌地效勞于岳父大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無意之中竟卷入黨派之爭，從此一生不得志。

因為恩公令狐楚生前和岳父王茂元是政敵。令狐楚是“牛黨（宰相牛僧孺）”的中堅分子，而岳父王茂元是李黨（宰相李德裕）中的骨干之一。

李商隱在王府待了沒有幾年，岳父就轉任河陽軍節度使。李商隱覺得跟著去，難免有一種老是寄人籬下的味道，因此想去參加博學鴻詞科考試。而令狐绹的官越做越大，居然做到了戶部員外郎。不久，又改任右司郎中。

愛情很浪漫，現實很殘酷。年過而立的李商隱只得獨自返回長安，重新找工作，他首先想到是令狐绹。

哪知道令狐绹根本不理他，在令狐绹看來，李商隱原本是一只活潑可愛的兔子，自從加入王府成為對方的幕僚乃至女婿，就變成了令人不敢接觸的刺猬。

李商隱無奈，只好不斷找工作，不斷跳槽。他心想：我只是娶了王蕙珠而已，并沒有參與你們的黨爭。你們越這樣對待我，我倒要做給你們看看。

于是，他從秘書省校書郎、弘農縣尉，通過博學鴻詞科考試后，再到秘書省正字，為令狐绹的政敵文集寫詩作序，越做越絕，鐵心擁護如日中天的“李黨”，簡直要與令狐绹恩斷義絕。

令狐绹心里很痛苦，跑到大雁塔去，看昔日中舉后與同榜一起結伴而去的題名，遺憾的是中間唯獨沒有李商隱，因此思考如何化解這段恩怨。

而李商隱呢？原以為自己的效力會換來提拔，不料，老天再次給他開了個大玩笑：提拔前夕，家鄉傳來母親病逝的消息。李商隱無奈，只得回鄉丁憂。

三年丁憂，一晃而過。而李黨主政的黃金時期，也被牛黨取代。掌權的牛黨，開始進行大規模清洗。

大中元年（公元847年）農歷二月，朝中李黨失勢，給事中鄭亞被貶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鄭亞被貶，尋思到廣西去必須有個得力助手，既能協助處理政事，又擅長書啟章奏，于是想到了李商隱。

而李商隱曾聽弟弟李羲叟說有人在湖南衡山見過舅子柳丹，尋思分別了十余年的前妻柳蕊娘一定在衡陽一帶，而去廣西必須經湖南，這樣他有可能見到前妻。但他這個念頭是私密的，不敢給妻子王蕙珠知道。

李商隱把自己的想法跟鄭亞說了，鄭亞答應了李商隱沿途尋訪的要求，李商隱也就接受了對方的邀請。

李商隱隨鄭亞等人四月中旬至衡陽，游了南岳衡山之后，乘船于四月底進入祁陽范圍，正式打卡永州。

四

一路上，李商隱一直思念著前妻柳蕊娘。所以，他自己跟鄭亞的仆人，只要有機會，就到處向人打聽舅子柳丹的下落，他只知道柳丹娶了一名湘女并隨妻來到了湖南，卻不知柳丹為了躲避官府緝拿到湖南之后已改名換姓。

永州，是大詩人道州刺史元結的屢次打卡地，是草圣懷素的故里，也是柳宗元謫居十年的地方。

跟隨鄭亞抵達永州，他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宗元。因為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和《江雪》《漁翁》等詩文在全國廣為流傳，他和韓愈發起的古文運動影響深遠，到永州探尋柳子蹤跡幾乎成了一個定律。

跟李商隱一樣，鄭亞也是柳宗元的崇拜者。說實話，他們很想在永州多待幾天，好好游覽一番，無奈公務在身，他們在永州只待了一天，僅僅游了西山、西巖和城內法華寺柳宗元故居三個地方，就匆匆南下了。

李商隱在衡陽沒找到前妻蕊娘，心情一直不好，到永州后，他更灰心了，也就沒有向人打聽柳丹兄妹的下落。殊不知，他這么一懶，就錯過了與蕊娘見面的機會。

因為柳氏兄妹正隱身永州。

鄭亞在桂州呆了不足一年，遭到再貶。李商隱獲悉令狐绹被授翰林學士，不日為相，心想令狐也許會原諒自己并念在多年的交情上幫自己謀個官。于是，與鄭亞分手，北涉湘水，于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春天再次來到了永州。

這次，李商隱在永州待了兩天，還是跟著柳宗元的詩文游覽永州。

第一天，他出南門，從百家渡過渡到瀟水到南岸，游了位于諸葛廟村的石澗、石渠和袁家渴。聽說二十五里外的淡巖也不錯，于是也去看了看，傍晚時分才返回城內。

第二天，李商隱從大西門渡口過渡來到湘江西岸，逆流訪問。時值春江水暖繁花似錦的季節。李商隱在瀟水西岸行路半里有余，忽見一清清支流注入瀟水，向人打聽，正是愚溪。

李商隱早就熟讀柳宗元的《愚溪詩序》，聽說了柳宗元改冉溪為愚溪的故事，并為故事所吸引。上次路過永州，因為時間緊張，只是匆匆奔西山而上，卻來不及欣賞山下的愚溪。這次，應該好好看看。

恰巧溪口有船，李商隱遂雇舟逆流而上。行約兩里，但見岸旁竹籬圍繞著一群簡易建筑，依山靠丘，林木新栽，花卉初放。問艄公，方知是愚溪山莊。

于碼頭拾級而上，商隱瞧見岸旁石上刻有“愚溪山莊”四字，旁邊一塊石碑，上書“柳侯垂釣處”。看到石碑，眼前仿佛出現了柳宗元在此垂釣、融入土著生活的情景。

走近山莊，想起柳宗元，李商隱心中肅然起敬。正要叩門拜訪一下山莊主人，忽然聽見里面傳來熟悉的河南家鄉口音，推門一望，正是舅子柳丹。

李商隱見了柳丹，心中大喜，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有其兄，必有其妹，前妻柳蕊娘一定在這里了。

李商隱正要向柳丹求見蕊娘，不料遭柳丹破口大罵。柳丹罵李商隱薄情寡義有負其妹，并要攆他出去。李商隱以死相逼，方得與蕊娘相見。

恩愛情侶一別十余年，今朝相見，縱有千種風情，也無從說起，唯有相擁痛哭。因為李商隱已另娶涇原節度使王茂元之女蕙珠，故雖與蕊娘相見卻不能團圓，只好怏怏離開。

五

從永州到長安，李商隱一路走走停停，有感而發，寫了不少詩篇。其中有在岳陽寫的《岳陽樓》，在江陵寫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在大巴山寫的《夜雨寄北》，等等。

回到長安后，宰相令狐不計其咎，先后推薦他任周至縣尉、京兆尹留假參軍事、徐州刺史盧弘正幕府。

李商隱感覺自己一生為仕途所累，官場上的喜怒哀樂，若隱若現又若即若離，更如夢似幻，消耗了他人生的大部分年華，還不如扎扎實實去搞學問。

令狐绹也耐得煩，就推薦他去國子監教書。但他沒干一年，又赴蜀入東川梓州幕府為柳仲郢幕僚。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正月，其妻蕙珠憂郁而逝。

蕙珠死后的第二年，李商隱因為惦記柳蕊娘，于是請假重臨永州，雇舟再訪愚溪山莊。

西山依舊，愚溪依舊，李商隱對柳蕊娘的愛依舊。

李商隱第三次來永州是抱著很大希望的，因為蕙珠既死，他和柳蕊娘團聚，也可以名正言順了。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又被舅子柳丹誆了。因為自從上次商隱來永州與柳蕊娘見面后，柳丹對李商隱仍存偏見，故他換了仆人并再三囑咐，只要有人前來尋柳氏兄妹就說已于一年前遷走了。

李商隱聽說柳氏兄妹已遷往他鄉，頓時萬念俱灰，欲投河自盡。好在艄公眼疾手快，將他攔腰抱住。再三勸慰，他才打消輕生之念，頹然雇舟直下洞庭。

第二天，柳蕊娘才從丫鬟那里獲悉情況。她心急如焚，進城尋找，無奈不遇。

三年后，李商隱從梓州回到京城，悲思纏繞，凡事荒廢，獨念瀟湘。夜深人靜之際，揮筆作《夜意》詩一首：

簾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

如何為相憶，魂夢過瀟湘。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的一個夜晚，四十六歲的李商隱于鄭州老家的孤燈下撫摸著昔日柳蕊娘彈奏過的錦瑟，他一根一根地數著弦，驚奇地發現，弦為二十五根，正象征他們愛戀二十五年！可悲可嘆的是，如今夫妻天各一方不能團圓，二十五弦斷成了五十弦。真是滄海桑田，令人感慨萬千。于是，作《錦瑟》詩一首：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詩中充滿了詩人對發妻的思念，也溢滿了傷感和無奈。也許，他在為自己的失足（取王蕙珠為妻，投奔鄭亞）而悔恨，為自己與柳蕊娘失散二十余年而嘆息吧。

從此，李商隱思念成疾，氣息日漸衰微，晚唐詩壇一顆巨星就這樣隕落了。

李商隱《錦瑟》詩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