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詞,在同不時代會有不同含意。比如小資這個詞,在1960年代絕對是個能置人于死地的詞,而在三四十年后的今天,卻為更多人所津津樂道。它早已變成了一個很有些光芒的新詞,送給誰都有些對其身份進行貼金和褒揚的意味。還有一個詞也有了新意:土豪。一個笑話是這樣說的,說一個人去向神仙訴苦:我有別墅有車有游艇有鉆石有產業,可為什么就是不快樂?沒想到神仙眼睛一亮,伸出手道:嗨,土豪,咱們來做個朋友吧。 我們回望那并不久遠的歷史,才能發現土豪一詞上,附著了斑斑血淚傷痛。它的閃閃寒光,輕易就能割傷人。多少人,為此送命。又有多少人,背上沉重的精神枷鎖,歷經一生不曾解開。 是的,我們有一段沉痛的家族記憶,與土豪這一詞緊緊相連。穿越時空,我看見姥姥背上觸目驚心的累累疤痕。姥姥早已去往天國,她的傷疤卻永留人間,在親人的心上久久不逝。而由媽媽、二舅講述的更為慘痛的記憶,卻是姥爺作為土豪被打得跳井那一段。 姥爺名叫柳天森,出生于1909年,4歲喪母。姥爺的父親人稱柳三先生,再娶了個美貌凌厲的女子給他做繼母,姥爺從此得不到一丁點兒家庭的溫暖。他們是書香人家,柳三先生識文斷字,姥爺自小入私塾學習,16歲被送到沈陽學開汽車。1920年代的東北小城,別說開汽車,就是能看到汽車也是一件稀罕事。姥爺向來沉默寡言,但學什么都是一學就會,從此不僅會開汽車,還能修汽車。 后來姥爺娶了扶余蕭家的我姥姥。過去講究“女大三,抱金磚”,姥姥比姥爺大三歲,是蕭振瀛的堂妹。姥姥姥爺都出身大家庭,但并沒有得到大家庭的資助。他們離開城里,去了大石橋附近的腰窩堡,靠自己磨出兩手老繭的勞作,有了七間土房——三間住人,四間當庫房,四十坰地,一掛四匹馬的馬車。 常年雇兩個長工,忙時再雇兩個短工。長工是兩個老光棍,沒有去處,有活兒沒活都吃住在姥爺家里,其實就是姥爺家養活著。地里種玉米、麥子、谷子,閑時去河邊撈魚,女兒兒子陸續出生,勤勞人的日子總是充滿了希望。 小日本侵略東北時,因為姥爺有文化,人緣好,他們指定姥爺做保長。姥爺哪里肯做,那可是漢奸哪!姥爺就推托有病,并以治病為由搬家離開。后來日本投降,當了保長的人被鎮壓了。 到了1946年,東北土地改革開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打土豪、分田地”運動一夜間席卷了東北平原。姥姥家的生活再也不平靜了。姥爺被定為土豪,土地、馬車、家產都被農會沒收然后重新分配。姥姥家那些首飾衣服家具悉數被抄走,頃刻之間家徒四壁,一無所有。 重新分配后,得到一點薄田。剩下一匹又病又弱的老馬沒人要,這馬不能耕田,殺了吃肉都嫌瘦,等著它老死又嫌費草料。農會的人說:“反正這馬也沒人要,就分給老柳家吧!”沒想到,這馬一到了姥爺手里,調理得又肥又壯,轉過年來就誕下一只小馬駒兒。老馬生小馬駒兒這天,正是姥爺最小的兒子我老舅出生的那天,村人都羨慕:“這添丁進口兒的,人家老柳家還能過窮?” 老馬太老了,耕不動田。姥爺就把犁杖過于沉重的前后托兒改成了兩個木輪子,這樣耕起田來又快又省力。后來,扶余一帶的犁都改成了帶木輪的。姥爺的發明提高了生產效率,可惜因為他是土豪,不能被評為勞模。秋天打草捆,原來都是用油絲繩將草勒緊,繩頭兒再加上鐵環,因為很難連接,需要加很大的力,繩環便 常常崩開傷人。有個少年因為鐵環崩了眼睛,從此成了“獨眼龍”。姥爺一琢磨,用馬套插花編織法連接繩頭兒,保證了人身安全,也使打草捆變得省力多了。姥爺雖然沒被評為勞模,但得了一塊手表,一面大鏡子,他自己不覺得什么,家人都引以為傲。 分了田地還不算完,還要搞聯合斗爭,就是自己村子斗完了還要各村互相斗爭,榨出土豪們偷偷藏匿的財產。人前人后,姥爺從未說過他人一個不字,更沒沒說過一句重話。因為聰明手巧,鄰里的鬧鐘、農具壞了全給人家免費修理,所以村里人并沒斗姥爺。 那一年,姥爺的大女兒我大姨鬧頭痛總也不見好,就聽人勸吃了一個偏方,然后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抄家后一貧如洗,老舅連個小褥子都沒有,就睡在一個小草簾子上。姥爺只好進城去給大姨抓點藥,再找他繼母要點舊布。沒想到,這一去,遇到了東北街搞聯合斗爭的人。他們一看見姥爺就說:“這不是柳三先生的大兒子么?不行,咱得斗一斗,看能不能讓他吐出點浮財來!”東北街上,有一家人曾偷過姥姥一大包衣服,被姥姥發現大罵,還把衣服要了回來。從此,他們懷恨在心,正好借機報復。 這一次斗爭斗得很慘,他們把老爺捆起來帶回村里,往死里打,還到姥姥家拿走一切能拿走的東西,老馬和小馬都被牽走了,連一只籮筐都不肯放過。后來姥爺趁他們不注意,一下子跳進了當街一口井里。十冬臘月,穿著棉衣被捆著手的姥爺并沒有淹死,村人把姥爺撈了起來。外村斗爭的人一看要出人命,也就散了。 姥爺被送回家里,連件能換的干衣服也沒有,躺在炕上,生命垂危。門板因為抬姥爺被卸了下來,凜冽寒風從門外吹進來,屋子里和外面是一樣冷的。村里人魚貫前來慰問,他們記著姥爺的好,女人們不停地抹眼淚。從此,姥爺落下了腰腿疼的毛病,到老也沒好。只有6歲的二舅趴在窗臺上,他遭遇了人生最初的寒冷。姥姥因為挨打和著急上火早沒了奶,襁褓中的老舅終日啼哭,雙目失明的大姨抱著他喂烤土豆。一塊土豆掉到老舅脖子后面,他還不會說話,只有更大聲地啼哭。然而大姨看不見,等到大家發現,老舅的脖子已被燙壞,落下一個大疤。為了姥爺和這個家,姥姥發愿,從此開始茹素,直至終生。 春天來臨,家里已沒有一粒米了。姥爺在田里鏟地,姥姥是小腳,8歲的媽媽只好跟著大舅去找親朋好友借米。姥姥在錢財上一向大方,受過姥姥姥爺恩惠的人家不少。可是借到賈慶家,賈慶媳婦迎出來道:“我們家男人不在家,給你們一人一個大餅子吧!”這賈慶過去姥姥和姥爺沒少接濟他,他們剛搬來時沒有米,姥姥把家里所有黃米都舀給了他們,自己家一粒都沒留。他也老是說以后一定報恩,有難處吱聲兒。現在,我媽明明看見里屋地上有一雙男人的大鞋,賈慶躺在炕上根本沒起來。他們是看柳家落難了,不肯幫。我媽一出來就哭了,這不是打發要飯的么?她要把那個粗玉米面的大餅子扔回去。我大舅說:“好歹也是個餅子呀,別跟吃的過不去。” 我媽和我大舅小小年紀,就這樣感知了世態炎涼。還好,有個姓林的老村長念及舊情,借給他們一點小米,總算度過了難關,一家人活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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