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時候,起碼在唐代,人是可以活在詩里的,譬如:李白,杜甫。首先以這兩位偉大詩人舉例,是說他們都有過生活的窘迫,人生的失意。杜甫拾橡栗以養家度日,李白拿出千金裘、五花馬去換酒待客,不能不說他們囊中空空,生計艱難;但他們依然能夠活在詩里,終身作詩,終身與詩為伴,終身以作詩為樂、為業、為天職。據說,李白一生創作了三千余首詩歌,流傳下來一千一百余首;杜甫一生創作了多少首詩歌,不可考,但流傳下來了一千五百余首。而且,他們的每首詩歌質量都很高,都是精品,沒有濫竽充數、無病呻吟的。 李白、杜甫倘若活在郭沫若、郁達夫所處的時代,作為職業詩人,僅憑詩歌創作,就完全可以養家糊口,或者成為中產階級乃至富家翁。當然,這僅僅是假設。唐詩,甚至是中國古代文學史,倘若少了李白杜甫,雖然不至于黯然失色,但一定會遜色許多。那是大唐,是詩歌藝術之花遍地開放、燦若繁星的時代,令多少文人學士仰慕、懷念、夢牽魂繞。但也有不盡人意的地方,起碼,唐詩的領軍人物李白、杜甫,其一生的種種遭際,就令人唏噓悲催。 因而,杜甫《天末懷李白》寫道:“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應共冤魂語,投詩贈汨羅?!睕鲲L颼颼地從天邊刮起,你的心境怎樣呢?令我惦念不已。我的書信不知何時你能收到?只恐江湖險惡,秋水多風浪。詩文創作最嫉恨坦蕩的命途,奸佞小人最希望好人犯錯。你與沉冤的屈子同命運,應投詩于汨羅江訴說冤屈與不平。這首詩不單單是寫給李白的,也寫出了杜甫本人的凄涼心境和落魄際遇。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寫道:“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白發長達三千丈,是因為愁才長得這樣長。不知在明鏡之中,是何處的秋霜落在了我的頭上?寫這首詩時,李白已經年逾半百,壯志未酬,人已衰老,不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攬鏡自照,觸目驚心,生發出“白發三千丈”的孤吟慨嘆,使天下后世識其悲憤,并以此奇想奇句流傳千古,可謂善作不平鳴者了。李白不愧是浪漫主義的杰出詩人,既是寫愁緒,也極盡夸張手法,真真是好一個“愁”字了得! 李白、杜甫一生,雖然在大多數時間里失意潦倒,窘迫困頓,但他們自始至終都活在自己的詩歌藝術世界里,幾乎將一生的精力、心血都投入到了他們酷愛的詩歌創作中了,其執著、癡迷、頑強,到達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令無數后人欽佩不已,贊嘆不已,汗顏不已!清代趙翼曾經寫道:“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比欢瑫r至今日,誰又承認過李杜詩篇“至今已覺不新鮮”?即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又有誰能阻擋得住“李杜詩篇萬口傳”,并且已領風騷上千年? 李白被世人稱作“詩仙”,杜甫被世人稱作“詩圣”,詩仙詩圣何等偉大!千百年來,獨此二人獲得如此贊譽,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仙者,天國之人,超脫塵世而長生不死者也;圣者,人中至尊,聰慧絕世者也。而在“仙”字“圣”字兩個字之前冠以“詩”字,則為詩人中長生不死之人、聰慧絕世之人者也!他們為詩而誕生,為詩而苦修,為詩而獻身,為詩而涅槃,不僅在唐時活在詩里,而且在后世依然活在詩里,并將永遠活在詩里。 宋時也有一個活在詩里的人,那就是蘇軾,蘇東坡。比起李杜兩位前輩古人,蘇軾可謂春風得意,得以科舉入仕,但他做官越做越小,被一貶再貶,且因詩獲罪,差點死于文事。但他依然留下了兩千七百余首詩詞,其中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等,激越豪邁,大氣磅礴,被譽為千古絕唱。然而,蘇軾也成了杜甫“文章憎命達”的詮釋者。 即便是厄運連連,一再貶官,蘇軾依然保持了良好的心態,依然保持了一顆赤誠的詩心。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的收尾句“一尊還酹江月”,多么瀟灑;他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的收尾句“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多么富有人文情懷;他的《陌上花》中的“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后風流陌上花”,多么達觀;他的《定風波》中的“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多么淡定。蘇軾生活的北宋,是給予知識分子待遇最好也是最高的朝代,按照宋太祖的遺言規定,對文人(亦即知識分子)無論所犯何罪,絕不殺頭!北宋是中國古代史、近代史、現代史上唯一的一個不許殺文人頭顱的朝代,僅此一點就讓人贊嘆。而在這么一個偉大的朝代里,蘇軾的命運尚且如此,還能讓人說什么呢? 在蘇軾、李白、杜甫之前的晉代,還有一位活在詩里的人,他就是陶潛,陶淵明。陶淵明在自己所處的朝代做過縣令。縣令雖是最低的一級行政長官,卻因為代表朝廷直接面對老百姓,手握生殺予奪之權,故而被老百姓稱為“滅門的知縣”。但是,小官對朝廷的依附,往往是通過對上司的依附來實現的,因而上司的好惡取舍就直接決定著小官的命運。而天賦極高、才情過人的他,卻不愿意為五斗米折腰,骨子里就不會巴結討好那一套,那么,在宦海沉浮中就只好落荒而逃,辭官隱居了。這是他人生的無奈,人生的失意和人生的失敗,決不是被文人津津樂道的理想化了的對“世外桃源”的選擇! 陶淵明是兩漢魏晉南北朝八百年以來最杰出的詩人,也是杰出的辭賦家與散文家,他一生創作了多少首詩歌,亦不可考,今存一百二十五首。陶淵明回歸田園之后,便活在詩里了。其《田園居》五首,以明快、恬淡、超然的詩句,描寫了迷離美麗的田園風光,以及詩人置身于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平和心態,把田園詩寫到了極致,寫到了禪的境界。其中的“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平淡自然,這些生活情景及詩人的志趣,心情,都是詩人真實的切身感受,寫得非常自然流暢,讀來十分親切感人。 詩歌是美麗的,詩意的世界是美麗的,陶淵明、李白、杜甫、蘇軾所創作的詩詞是美麗的。然而,理想很美好,現實很骨感,活在詩里談何容易!那是需要“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的,需要“是真名士自風流”的才情的,需要“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的。生活窘迫,抱負難申,仕途坎坷,人心難測,居無定所,四海飄搖,足以讓天下英雄望而卻步,出師未捷身先死了,偏就有人認死理,一條道上走到黑,不見黃河心不死,豈止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簡直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還”,嗚呼! 詩酒人生,是歷代文人無比向往的理想人生,輝煌人生,無憾人生。自周朝《詩經》以降,至清末,兩千多年中,古代到底有過多少位詩人,無法統計,無以考證,我們只能用成千上萬來表述。那些成千上萬的詩人,是否都是活在詩里的人,或者說,是否都擁有詩酒人生,不得而知;但是,筆者所列舉的這四位,肯定是活在詩里的人,肯定都擁有詩酒人生。如果說,陶淵明具有私產(居所與土地),其活在詩里是自愿選擇的話,那么,李白、杜甫、蘇軾卻是一半被動的選擇。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是古代詩歌藝術創作的頂級大師,其流傳下來的詩作,都是中國古代詩歌藝術寶庫的“鎮館之寶”。他們在世時活在詩里,仙逝后依然活在詩里,十分難得。 一代又一代的官吏土豪被歷史塵封了,后人們甚至不知道他們姓什名誰,而與日月同輝的那些詩人們的名字和他們的詩歌作品,卻一直流傳了下來,而且,還將永遠流傳下去。一個沒有偉大詩人和偉大詩歌作品的國度,是不足于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一個沒有偉大詩人和偉大詩歌作品的時代,也是非常有欠缺,不值得肯定和贊美的。時逢盛世,我們應當倍加珍惜,寫出更多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的偉大詩歌作品來,寫出這個時代波瀾壯闊的史詩來。愿更多的當代詩人能夠活在詩里,擁有為后世稱道頌揚的詩酒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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