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一陣熱浪沖到身上將我推醒,我走出屋外,天將破曉,東面一片紅霧迷蒙,再往上看,暗藍色高空中閃耀著一顆又白又亮的星。 突然,這眼前一切,同我所熟諳的生活之間,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聯系,那紅霧使我想到正在鏖戰的戰場,而那顆星卻使我陷入更深沉的思索,我的心境莊嚴肅穆,我從這顆星想起一個人。 是的,我想起一個人。那是解放戰爭年代,在決定戰局的一場戰斗之中。也是這樣時刻,夜色深沉,天將破曉。我在前線指揮部的掩蔽部里,借著搖晃的燭光,看見一個滿面紅光,青春洋溢的年青人。他臉上,十分惹人注目的,有兩只黑白分明,明亮而又快活的眼睛。地下室里充滿濃重的泥土氣息,從出入口那兒,透進露水淋澆過的草的清香。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在指揮員面前接受著即將開始的突擊任務。但就在那極其嚴峻的時刻,他的眼瞳還像火花一樣閃亮呢!后來,他們就出去了。 我跟著出來,望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之中,不久,就連腳步聲也聽不見了。我一個人站在露天之下。記得那一夜晚也是這樣燠悶,——前面相當遠的地方有一點戰火閃閃發光,……周圍那樣寂靜,一絲風聲都沒有。我不時看看夜光表的綠熒熒的表針,表的“嗒、嗒”聲應和著心的跳動。 風暴,我預期的風暴時刻到來了。像天崩地裂,宇宙轟鳴。我們所有的大炮猛烈發射了。我感到我腳掌下的大地像奔馳的馬背一樣顛簸顫動。我從我所在的高地瞭望著,我知道,下一步,就該我們的步兵發起沖鋒了。這時我腦海里邊總閃動著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是沖鋒在最前面的一個。他一定在蕩過河流吧?那河水該是非常清涼的吧?……是的,不管怎樣,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們必須銜接緊湊,趁炮火一停,敵人還來不及反擊,立刻沖上去,打開缺口。我記得那天黎明時真是悶熱得不得了,氣壓甚低,海上的濃霧突然都郁集在這盆地里來了,望上去一片烏黑,就像一堵黑森森的城墻。我聽得見掩蔽部里傳來的消息,那兒有人守住通前沿的電話,他們報告: “第一個突擊隊上去了。” 我觀測著,我諦聽著,可是一分鐘,一分鐘,又一分鐘,…… 一種焦灼之感上升著。 怎么?一點動靜也沒有,難道是在茫茫夜霧中迷失了方向? 霧愈來愈濃愈厚,連炮火燃起的火光都消失在濃霧之中了。 怎么辦?! 炮兵不敢再發射,不知我們的人運動到哪里了;派人去查明,可時間又怎么允許呢! 我心情緊張極了。我從高地俯瞰下去,整個戰場就像茫茫一片漆黑的大海。云霧和悶熱籠罩著這個世界,簡直逼得人透不出氣。 突然,我看見有蠶豆粒那么小一粒火光,真是太小了,甚至一轉眼珠就看不見了。可是它那樣大膽地在那兒閃爍。不錯,就是那么一點點火光,它給人帶來希望,就像誰從黑暗中舉起一盞指路的明燈。事情果然是這樣,迷失在迂回遼闊的河流之上的人們,誰也沒說什么,就都朝那火光奔去。然后,整個戰場上的人,都朝那火光奔去。那真是人心振奮的一刻,我仿佛聽到雪崩一般的轟響,我受了它的吸引,也立刻向前奔跑,——人們像怒潮從突破口上沖進敵陣。我一面前進一面尋思: “是誰在那黑茫茫夜霧下,尋找到炮火轟開的缺口?是誰冒著暴露在敵人火力下的危險舉起一個火把?” 我踏過夜路,按著槍聲密集的方向,去尋找鏖戰中的前哨部隊。當我在河流中濕透了衣褲,才第一次感到一絲黎明的涼意,這時我遇到迎面下來的第一批傷員。他們有的在擔架上,有的被人扶持著,但他們都在鬧哄哄地談論著。我就站在激流里,聽到他們的談話:在那大霧彌天的一刻,熊熊燃燒的大火突然熄滅了,突擊隊摸索著,找不到前進的道路。真是危亟的時刻啊!人們都伏在河灘上不動了。……這時,一個同志,他鎮定地辨別了方向,他一個人迅速向前爬去,他找到了突破口。為了給整個攻擊部隊送個信號,他就著地下一點火燼,將自己衣衫燒著。為了讓后面的人看得清楚,他就不能不在那雨點一樣密集的槍彈中高高挺立起來,就是這樣,他整個像一個火人站立起來了。當然,在戰爭中,這不需要幾分鐘,而只要幾秒鐘就行了。這火光,——就是那像蠶豆粒樣大小的火光,——在整個戰役中起了人們意想不到的決定作用。傷員們從我身旁雜亂地談著,蕩得水花嘩啦啦潑濺,就走過去了。我心里想:“那個同志怎么樣呢?”但回頭望望,只聽見一片潺潺的流水聲,早已看不清那些談論者的形影了。但從剛才的談話中還清晰地聽到他們講到那同志的名字。而那個名字是和我記憶中那一雙黑白分明、明亮而又快樂的眼睛聯系在一起的。是他,——就是他!然而使我驚奇的是他們說連一塊碎彈片也沒打在他身上。這時間,那一雙眼睛生命力更加洋溢地閃動在我的面前。 前方煙火彌漫,槍聲鼎沸,我連忙?過河。臨上岸,抬起頭,就像今天早晨這樣,我看見天剛破曉,望上去一片紅霧彌漫,再向上看,暗藍色高空中閃耀著一顆又白又亮的星。…… 今天黎明,這樣寧靜,我從清新的空氣中聞到由于露水澆濕而特別濃郁的樹脂香。我深深思索著,我發現了:這又白又亮的星不就是那雙眼睛嗎?……當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天就完全放明了。 ————1962年 沒有比戰爭記憶更為激動人心的了:彌漫在戰場經久不息的硝煙,隆隆的炮聲,在耳邊不時呼嘯而過的槍彈,當然還有數不清的戰斗英雄的身影……長久以來,伴隨著這樣的戰爭記憶,有一大批歌頌革命戰爭與革命英雄的文學作品不斷地呈現在我們的面前,為我們所耳熟能詳,劉白羽的《啟明星》就是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一篇。 在這篇作品中,劉白羽沿用了這類作品慣常的思路,描寫了一位類似于黃繼光、董存瑞的普通戰士,其事跡簡單而具有震撼力:在戰爭的關鍵時刻,這位普通戰士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撞開了通向勝利的大門。應該說,這樣的戰士、這樣的事跡,各個時代的文學作品已經作了大量的描述,而《啟明星》卻仍然給讀者一種難得的新鮮感,作者可以說在角度與處理上花費了很大的精力,尋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在我看來,作者的最大成功在于自始至終以“啟明星”為貫穿全文的線索,并且賦予了“啟明星”這一意象以多重意蘊。作為一種物象,“啟明星”本身就預示著黑暗即將過去、黎明馬上降臨,它總是作為一種光明的象征出現在文學家的視野中的。劉白羽充分利用了“啟明星”這一約定俗成的物象特性,將它與戰爭中的英雄人物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從而使“啟明星”煥發出新的色彩。 應該說,劉白羽的意象改造行為是循序漸進的——“啟明星”并沒有一下子突兀地與英雄疊加在一起,它最初出現在作家的注意力范圍內,僅僅表現為這位戰士“兩只黑白分明,明亮而又快樂的眼睛”,“像火花一樣閃亮”。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劉白羽就是通過對眼睛的描述,走入到戰士的內心世界,很明顯,這是一個單純而又淳樸的戰士,一個知道自己的信仰與使命在何處的戰士,對于這個戰士來說,眼睛就宛如他身上特有的“啟明星”,暴露了他內心的渴望與希冀。 隨即,作者的筆鋒一轉,開始正式描繪宏大的戰爭場面,也開始有意識地將戰爭的需要與“啟明星”的作用聯系在一起。“天崩地裂,宇宙轟鳴”,猛烈的炮火過后,戰場出現了短暫的沉寂與黑暗,這是一種關系到戰局生死轉折的沉寂,是一種令人感到緊張與窒息的黑暗。它是如此漫無邊際,讓人找不到前進的目標與方向。對這種沉寂與黑暗的有力渲染,充分地凸現出了人們內心的焦灼,流露出人們對勝利的無比渴望,而這一切,其實又建立在人們對光明(啟明星)的召喚上。“光明”,在這里,也就不僅僅是指具體的光線,而且也成為勝利的代名詞。建立在這樣的期待上,你就能夠理解人們突然看到一點火光時的狂喜心情了:“突然,我看見有蠶豆那么小一粒火光”,“大膽地在那兒閃爍”,“就像誰從黑暗中舉起一盞指路的明燈”。對被黑暗震懾得太久以至于摸不清勝利之路的人們看來,這點火光實在是太重要了,“這火光,——就是那像蠶豆粒樣大小的火光,——在整個戰役中起了人們意想不到的決定作用。”可以說,就這種決定作用而言,“火光”其實是起到了類似于“啟明星”的作用,它成為人們告別黑暗(失敗)、走向勝利的金鑰匙。但是,這么重要的“火光”并不是自己燃燒起來的,它是我們的戰士,那位長著“一雙黑白分明、明亮而又快樂的眼睛”的戰士點燃自己的軀體才得以完成的,“火光”由此便又成為戰士生命的象征,成為溝通個體與群體、犧牲與勝利、戰士與啟明星的有效橋梁。 在這樣的層面上,“火光”、“光明”、“戰士”“啟明星”就完成了彼此之間的寓意勾連,“啟明星”的意蘊就得到了極大的豐富,它的存在意義也就不僅僅局限于自然領域,是屏棄自然性黑暗的高手;而且也擴展到社會生活領域,是驅散失敗、戰勝反動的有效武器。“啟明星”的外在附著物也不僅僅是無生命的“火光”,而是有血有肉、甘于自我犧牲的英雄戰士。有了這樣的戰士,有了這樣的英雄行為,“啟明星”才能把自己蓄藏的光明、溫暖、勝利之類的內蘊淋漓盡致地釋放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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