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紅 五斗叔感冒了,老是四肢無力,加上原有患得的三高,整個頭也昏昏沉沉的。倘若是平日里,他丟落碗筷就會來到屋邊菜地,悠哉的侍弄著他的各色蔬菜的。可今天中午只喝了一碗紅苕湯就靠在門口椅子上不想動了。他本能的摸摸口袋那包紅雙喜,眼前突然一亮:好家伙,還差點把你忘了呢,打開煙盒一看,還剩幾根,他索性抽出一根點燃,深吸一口,倏地整個人精神多了。 立冬后的陽光還是很好,偶有微風拂來,很愜意。屋外曬場上的山茶被曬得“嚓嚓嚓”作響,一個個紅著臉咧著嘴露出黑黑的大牙齒,真吸人眼球呢。 五斗叔看得這曬場上的山茶喜笑開顏,手癢癢,他將嘴里叼著的煙屁股扔向老遠,忍不住搬個小板凳坐在曬場邊剝起山茶果來,彩霞嬸在廚房里拾掇完,雙手在身上那件花不拉幾的圍裙上不停的揩了又揩后,也搬個小板凳挨著五斗叔坐攏。 “老五斗,今年山茶收成好,趕緊剝完曬干去榨油,端陽、張雯他們說茶油炒菜特別香,你到時候送一壺去,還有端明、劉莉也說茶油是個寶,好恰沒得說,至于端義就不用送去了,他經(jīng)常回來。哎,就怕天氣不好難曬干啊……”彩霞嬸喋喋不休。 “汪、汪、汪……”大黃狗一臉兇相瞪著圓圓的眼睛,朝門口菜地旁不停的叫著。 “叫什么叫,青天白日還有鬼啵?真有鬼估計你也怕哦……”彩霞嬸這語氣還真聽不出來是個什么意思。 “黃子、黃子,是我啊,老熟人,到你跟前來就認得了,莫叫啊,莫咬我啊……”八升伯邊走邊跟老黃狗招呼著。 “喲,八升哥,今日有空遛過來戲戲啊?”五斗叔站起來樂呵呵說。 “這幾日太陽好,我屋的山茶也趕出來了,如果連續(xù)晴上個把星期估計可以拉去榨油了。沒事就想遛遛,過來搭把手也幫你剝幾粒茶籽,來你屋方便,我大路不走走小路,喏,從這矮茶林包一溜就是了……”八升伯朝西面那矮茶林包瞇起眼睛說。 “老冬瓜,恰飽了沒事做,怕是要閑出病來,去誰屋不好老跑我屋來,五斗是先前的五斗,彩霞也是先前的彩霞,都沒變,怎么現(xiàn)在來老娘面前跟狗一樣甩起尾巴來了?想想二十多年前的事,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個綠眼崽……”彩霞嬸埋著頭扒拉手里的山茶,心里狠罵八升伯。 往事確乎不堪回首,它如一道傷疤深深的烙印在彩霞嬸心里,雖結了痂,可它一碰就疼。 那是一個秋天,天陰沉沉的,像要落雨卻又沒落下雨來,只有那蕭瑟的風將楊樹搖得“嘩嘩嘩”的響。五斗叔、彩霞嬸趕著牛從地里回來。剛開門進屋坐下喝盞茶的工夫,一群“豺狼虎豹”便拖著長曬篙猛撲過來,打得五斗叔夫婦跪在地上哭爹喊娘。六畝伯和冬愛伯母(五斗叔的兄嫂)見狀后忙出來解救,結果也被打得趴在地求蒼天開眼,痛哭不止。 “五斗,你跟老子聽著,你偷了老子屋的牛,這頓打還不足以出老子那口惡氣,牢房還等你去坐,端家畈老子作主……莫以為你生了幾個讀書的草包、莫以為你會寫幾個字,東家請西家迎,裝個文縐縐相,處處出風頭,聽說過“出頭屋角爛三寸”沒?……也只能怪你命薄,在端家畈碰上我八升……” 倒霉的時候來了,真是喝水也噎死人。沒過多久五斗叔就蹲進大牢。鄉(xiāng)親們都議論紛紛,說這真是飛來橫禍,從來都不惹事生非的斯文人莫名其妙的被打,賴他偷牛,連三歲伢崽也不信,冤枉啊。背時人逃不過地頭蛇的毒口,端家畈是沒了王法了。 所幸,五斗叔坐了近一月牢房便放了出來,沒挨打,眾鄉(xiāng)親總算寬心了些。從那以后,五斗叔一大家子背起偷牛的大黑鍋,腰板直不起,在任何人面前都是瑟瑟縮縮,連大聲話都不敢說。 “彩霞這人,手頭的活一干就不曉得放落,來來來,八升哥喝盞茶潤潤口。”五斗叔端盞茶遞給八升伯說。彩霞嬸卻還沉浸在她的世界里,旁邊人說什么、做什么,她一概不曉得。 “噗、噗、噗……”一只還沒斷奶的小黃狗在茶籽堆里連屎帶尿屙了一通。彩霞嬸這下才回過神來,她追過去反手提起小黃狗,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它的腦門上,打得一陣“汪、汪、汪……”。 老黃狗飛快搖著尾巴過來,神情哀哀的護著小黃狗,一邊舔著它的崽一邊輕聲的“汪、汪……” “五斗老弟,我最近這胸口悶得慌,夜里又老做惡夢,每回等我困著就又嚇醒了,恐怕是活不久了。”八升伯望著西邊的太陽,長長的嘆口氣說。 “莫要多想,看開點,我們這個歲數(shù)的人難免會有病痛的,哪個人會一線到頭?噯,我忘了你比我大幾歲啊?”五斗叔揩揩眼角的眼屎又骨碌碌轉幾下問。 “八十二、七十三,閻王不請我自來,我今年71啊,老弟你不是明年70嗎,你看,我倆年紀差不多,可我身體比你差遠了。這也好啊,老弟,善人自有善終……”八升伯說這話,五斗叔倒是沒回應,只是面帶微笑靜靜的看著八升伯。 “我打算等打了山茶油去武漢一趟。端陽、端明他們都喜歡茶油,但是工作忙,總不得閑回來,所以我只好送去。”五斗叔咳了幾下悠悠的說。 “老弟積了功德,孩子們個個都是人才,大崽博士,老二記者,老三又是大學生好人才,算來算去,也只差老大閨女端欣沒讀大學,可她也是教書匠。老弟啊,說實話,哥真佩服你啊,我這輩子……我這輩子……”八升伯喉嚨里像有什么東西哽塞住了。 “去年老弟帶我去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侄媳婦那孩子(端陽老婆)幫了我不少忙,不然排隊掛號都得費好久。在那住了一回院回來,身體硬朗多了,胸口不悶了……唉,現(xiàn)在老毛病又要犯了……”八升伯一臉頹廢的說。 “我最近也是失眠,四肢乏力,要不,明后兩日咱倆一起去武漢協(xié)和一趟?去住幾日院也許又好轉了呢?”五斗叔笑著跟八升伯商量。 “知我者,老弟也,五斗啊,我這心里一輩子難受啊,我以前作的孽罪,這輩子該怎么贖呀,你看,我屋幾個孩子干什么生意都不順遂,虧空的虧空,離婚的離婚,搞得一團糟啊……”八升伯放下手里的山茶果搓著手、搖著頭,眼里滿是凄涼與迷茫。 “一輩人管一輩事,兒孫自有兒孫福,莫想那么多,是人總有犯糊涂的時候、是人也總會有個坎,如今黃土都埋到咱頸上來了,還有什么看不開的嘛,好好活著,閻王不請咱就賴著不走……”五斗叔爽朗的大笑起來,八升伯也笑了,連埋頭苦干、憋著一肚子悶氣的彩霞嬸也“噗呲”笑了起來。 西邊的太陽從黃尖山頭慢慢的滑落,留有大半個臉掛在那里。八升伯兩手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拍著手、抖抖身上的山茶灰,又弓著腰打了幾個噴嚏說:“你看,好像才一盞茶的工夫,太陽就要落山了,這時間沒長個腳,可它溜得飛快啊,往后只要我還活著,就來找你談經(jīng)。老弟啊,這山茶殼留起來落雨天烤火吧……” 臨了,五斗叔披上外套,跟八升伯擺手,等他走近那矮茶林包的時候,又大聲來一句:“八升哥,決定后日早上一起去武漢,我等下就告訴兒媳婦,讓她心里有個準備。” “老五斗,老冬瓜,老好人,好了傷疤忘了疼!”彩霞嬸忽又來氣說。 “虎婆娘,為人不做虧心事,種下善因便得善果。你看,我的孩子們都沒給我丟臉,這就是老天對我最大的補償啊。”五斗叔抿嘴認真說。 “那是我這塊地肥,看你那個挨打相,還喜歡吹牛。”彩霞嬸撇嘴朝五斗叔斜眼說。 “地肥還得有人耕,還得有好種子,那樣才有好苗……”五斗叔挺直腰摸著他那圓鼓鼓的肚子笑著說。 西邊的余輝映在他們雪白的頭上,如同終年不消融的殘雪、臉上那正在綻放的菊花已然是這歲月年輪里最美的詩篇…… 
柯秀芳,湖北陽新縣洋港鎮(zhèn)人 ,深圳某公司職員,閑暇時間愛看閑書、愛戶外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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