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是一款腦洞寬、信息廣,提倡快速過濾和獨立思維的藝術讀物科普欄目,在這里不僅有最in最有趣的文字推介,還有最酥最內涵的同步語音。周五晚聆聽,快和本主編大人一起漲知識吧。 《孫穎文輯·中國漢唐古典舞》共分為四卷,如數家珍般的將孫穎先生這位舞蹈文化學者對中國古典舞的見解、思考和創作成果娓娓道來。在接下來的幾期欄目中,就讓我們一起聆聽孫穎先生的“聲音”。 點擊收聽 | 第6夜 皺紋上的舞蹈 節選自《孫穎文輯·中國漢唐古典舞》 本文源于2004年對孫穎進行的訪談 采訪者:湯旭梅 我的童年恰好趕上了社會大動蕩大變革的時代。我出生于黑龍江省訥河縣,“九一八”時鬼子的大炮把我趕回了原籍河北省博野縣——一個很小很小的縣城。故鄉雖然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小縣城,卻因為出了一位清代哲學家顏習齋,僅隔十八里路的鄰縣蠡縣也出了一位清代哲學家李恕谷,兩位圣人(鄉里都這么稱呼他們)無形中便給我那貧瘠的故鄉注入了一股書香氣。其次,也算得是鄰縣的高陽縣,又是北昆的發祥地,婦、老、幼幾乎都能哼上幾句昆腔。我在小學上音樂課便唱過《石榴花》《折掛令》。50年代初中國實驗歌劇舞劇院的幾位昆曲名伶白云生、韓世昌、馬祥麟、候永奎便都是高陽人。我小學的幾位師傅,也多是鄉里的文人、秀士,閑暇之時便聚攏起來吟詩作賦,還絲竹笙管地建了一個“雅樂社”,在這些弄風雅的鄉野文人秀士之間夾帶著一個小孩,那小孩就是我。我小時候其實很懦弱,盡管爹媽認為我很淘氣,但比起我那些反天反地膽大妄為的“同窗”來,我是顯然膽小如鼠,絕不敢捉條蛇偷偷塞到老師的被窩里;家教似乎也有點嚴,天天放學做完作業還得背“子曰”,我不喜歡“子曰”,卻喜歡讀《古文觀止》,讀不懂,就看《三劍俠》,要么就逃去玩“打仗”。 從東北逃回老家(不到9歲)不幾年,又來了“七七事變”,逃了一陣終于無處可逃了,便當了亡國奴讀中學。高中沒能畢業,日本投降,接下來是鬧“光復”,“光”是沾到了,再不是亡國奴了,可“復”呢?復成了一個流浪少年。沒有能力再上學,也不想回家務農,開始只身面對社會,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地熬歲月。記得從保定北闖“京城”,正值嚴冬,幾個同鄉同學給我湊了一張火車票,到達前門老火車站,寒風凜冽,塵沙飛揚,我只穿了一件襯衫和一身學生服,一位身著緞面狐裘的老紳士,看我依然挺著胸脯不愿露出難忍的寒戰,聽似贊揚實為揶揄地說:“小家伙,你真棒!身上穿的是火龍袍吧?”如果說老天給我安排了不少磨練,那還不只是1957年后在北大荒勞改,少年時期也是一段舉步艱難的生命之路。 生命中最初接觸的文,是國學的文。人的學堂雖非私塾,又近似私塾。小時候隨著一些尋風雅的師輩們玩音樂,同時也獲得了師輩們的另眼相看,給我“吃小灶”講古文,這對我后來研究歷史小有裨益。待到離開縣城到省城保定讀中學,又因作文中也謅幾句古文,引起語文老師的注意,又與語文老師結成了超出一般師生關系的師生情誼,引導我讀書也引導我寫作。同時走出縣城,也開闊了眼界。甚至有點發瘋著魔地開始讀中國的、外國的新文學作品。對數理化就沒有那么大興趣,代數、幾何上60分就算好運,不逼就會不及格,所以怎么也成不了數理化老師的寵兒。 喜“文”,但并非就想弄文。那年代的少年學子遠不似今日,早早地就有志愿。因此喜,也只是說“性相近”而已。 闖北京之后,聽說有個國立藝專,我幾度在其門外徘徊,并深為美妙絕倫卻又不知其為何物的提琴聲所陶醉,甚至會忘卻轆轆饑腸。只可惜那藝術宮殿咫尺天涯,離我太遠。但暗自發誓,一定要弄明白那是什么。不管會是多久,不管話多大代價也要弄到一個。兩年后,我真的買到了一把提琴。 北京解放后方知還有一種工作叫作“文藝工作”,這很對我的胃口。于是我考上了北京市委文工團,八百多名考生只取三十名,而我榜上有名。由此,我算是不如了文藝行。 從二十歲起落腳舞蹈這一行,完全是我始料所不及。因為50年代初進中央戲劇學院學舞蹈的當時,我并不喜歡舞蹈。原因有兩個:一個是依然想唱歌或弄音樂或者弄文學;其次呢,說出來會招人憤怒——覺得學跳舞的大多因為沒有別的條件,文化低、頭腦簡單。《紅軍舞》《鄂倫春》《炮兵舞》《輪機兵》……這些節目也看不出有什么“學問”,所以我就沒打算好好學。盡管我非常敬愛我的老師——吳曉邦,可學習卻有點心不在焉。記得搞小品習作,同學們大多在編“騎馬”(因為舞臺上見過騎馬的舞),教室里、校園里都在攢著眉頭又編又練,我卻躺在宿舍裝著在構思而實際是在背唐詩。到要“回課”了,我才想這宗事:“大伙都騎馬……不,我騎驢。”打了一個大概齊的腹稿也沒練,臨場亂跳一氣。怎么也沒想到曉邦老師的評語竟然是“孫穎的騎驢有新意”。我發現圖書館有好多好多的藏書,兩年大專,讀了《資治通鑒》《綴白裘》,部分《太平御覽》《說郛》《魯迅全集》以及洋書《阿里斯多芬戲劇集》,并捏著鼻子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罪與罰》和左拉的馬卡爾叢書……行將畢業我才臨陣磨槍,又沒想到發畢業文憑我竟然又撞上了“1”號,我真不知道曉邦老師干嘛這么抬舉我。平心而論,學舞我真的沒有上心。對曉邦老師的這份厚愛既驚詫又感動,因此曉邦老師費了許多氣力,堅持將我留校,我才沉下心來干舞蹈這一行并決心干出點名堂來,我不想掩飾我有著回報曉邦老師知遇之恩的一份感情,一直在心里,埋得很深。這份感情也許有點老舊,小時候讀司馬遷《報任安書》時讀到“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就深深印在了心里,幾十年中從未忘記過曉邦老師對我的期望。深感不對中國舞蹈事業做出一份貢獻,一旦作古,有何面目在冥冥之中去見我敬愛的老師。 1958年4月24日,我身陷囹圄,結束了從事舞蹈藝術的幾年工作,也結束了從事藝術工作的身份,開始了另一種人生。 這種劇烈的變化,是具有時代特征的變化,如果冷靜地思考并非不能理解,然而作為時代風云中的一個個體,就得難心如枯井全天震動,特別是二十余年的時光,也將近人生的三分之一,而又恰是年富力強該有作為的青、壯期,因此,必然影響到這一輩子的人生之路,通常的選擇多是消沉:“吁唏殆哉保命足矣!”還有什么資格、條件想別的?對我來說,生活條件、質量、環境的惡化并不是主要的,少年時代就經受過非常人所遇的磨練,不外乎一個“苦”字,我又精神準備也自信能適應。然而,令我苦不堪言的是此生奈何?隨遇而安嗎?沒有理想,沒有追求,“無求無欲”只為了留得一條命,這“命”保下來又有什么意思?因此,大勢已定必遭變故,還沒進入監獄鐵門之前,就夜以繼日,反反復復的有所考慮。 回首往事, 在二十余年艱難歲月之中還能保留有一點精神,還有一點生命的主動,首先是傳統文化的教益,所謂民族精神,也包括了先人的品德,古人的風范。歷史上起于布衣、出身寒門、身處逆境而卒成其志的大有人在,“身”可殘而志不移,名可墮而心不死,一腔浩然之氣,泰然迎對風雨,身在險境,而心卻馳騁于九霄云上,看似柔弱卻有一身錚錚鐵骨。先人的品德、古人的風范我當然不敢自比,然而師其一鱗半爪,也足可應對困苦艱難、怨天尤人悲愴消沉說到頭仍不外是軟弱。好鋼反復火煉,利刃也無不經過錘磨,我,不過為初入文藝行當的小小走卒,身無長技,腹內空空,也不過是“舞蹈教師”這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又有多少值得惋惜的損失,已是名聲郎朗的文藝同行也許會憂慮事業的斷流,而我的事業剛剛起步,并且遙望世路卻盡是茫茫生荒,前無古人也難測后邊是否還有愿踏生荒的同行人。 除歷史和文化傳統給我的激勵,我自己也有一點對前途的考慮,認為人生不能“等”。勞改了,什么時候是盡頭,將來又是什么景況都難預卜,會否被時代被社會淘汰,不是仰賴運氣,而是取決于自己到底創造什么樣的價值。古語有謂欲取之必先予之,予,就是付出。在十分艱難的環境中仍要求求知,要思考、研究。難是事實,而且很難很難。每天十幾個小時重體力勞動,回到宿舍(監房)已經筋疲力盡,二尺為界的一條鋪位,又與痞子流氓為伍,冬季每每零下40度;夏秋又有蚊蠅為患,在這樣的環境中撐起重有千斤的眼皮讀上一頁書,委實需要一種力量,然而集腋成裘,蝸速龜步也還是在行進。常說“窮則思變”,我這個跳舞的,雖也讀過一點書,但距知曉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則相去甚遠,窮得可憐,而這方面的窮富并不是取決于時、運。又說“安貧樂道”,有“道”或可安貧,若無“道”而安貧,那顯然就不是先賢的超然物外,而是自甘庸庸碌碌了,那又何必躋足人間品嘗人生的風風雨雨。 關于中國古典舞,我始終認為捧著金碗要飯吃,最早的思考即是在北大荒的流放歲月中。而在這些年的教學生涯中,愈發發現這一問題之嚴重。今年招考古典舞本科大學生,我試將口試改為知識問答,如:“你能否說出中國歷史上曾有過一些什么朝代?”能遍數全程的,一個沒有,大多只能舉出四五個,有的竟然回答漢代之后有一個“東西南北朝”。這是我們舞蹈行中專畢業的莘莘學子的知識水平。 那么教導這些學子的教師、教授呢?硬說“古”不是古代,“古典”和古代沒有關系。也就是說近半個世紀中,對古典舞的研究,是確立在這樣一個令人吃驚的水平上。與相鄰的古典文學、古典音樂、古典繪畫、雕塑,甚至古典工藝、建筑相比,古典舞是個與古無關的例外。因此無須走進歷史,無須研究古代。中國古代有什么資源,他們認為知與不知無關緊要。有一腦子的“現代思想”就足夠足夠了。而一到實際操作又哭窮,說中國的古典舞蹈(戲曲舞蹈)只有“舞蹈的因素和成分”。一句話:遠不能稱之為舞蹈,一個歷史悠久文化豐厚的文明古國,論及舞蹈竟慘到了只有一點“因素和成分”,怎么辦呢?漂洋過海去西方取經,拜求芭蕾舞、現代舞來整合這點“因素和成分”,于是中國古典舞就泱泱乎大哉,成為經典了。冠冕堂皇的說法是吸收借鑒、而恕我說得露骨而又沉痛一點,此中是否將民族化、個性化,回返了早該唾棄的殖民心理? 在中國舞的發展上,我有許多思考和希望。其一,希望舞蹈別向趣味沙龍和象牙塔里鉆,藝術不為社會服務,一味地“自我”不成,必須拿給社會檢驗。那深沉哀慟、灰暗和看不懂也不知美在哪兒的作品,別只在圈里風光,給上到院士科學家,下到巷鄉民看,聽聽他們說什么? 其二,別總把學問放在現代舞臺科技的技巧上,認真地編點舞。沒人反對包裝,動輒幾百萬造舞臺奇觀,即便有錢也別忘了那錢是人民的血汗,一部舞劇看下來,如果只是光、景的奇絕,而不是為舞蹈叫好,可否不叫舞劇,叫“景”劇更為貼切。 其三,少來點隨意性,多一點文化思考。精衛因為愛情才填海,武王是因為解救有點愛上了的女奴明玉才伐紂,太古英雄羿會陷于愛情三角而痛苦而瘋狂,武則天希臘白泡披肩發,光倆腳丫子跳現代舞跳芭蕾……諸如此類,我不知應該怎么看,是表現了我們舞蹈界的高明呢,還是暴露了我們太“白”? 最后,抑制一點唯心論,學學唯物論。有“自我”便可閉門造車,不需生活,不管客觀,不講真實,也不太考慮演給什么人看,你說看不懂,回答說本就不是給現代人看的,是給下一世紀人看的,仔細想想舞蹈界在創作思想方面,有沒有必要也考慮現實主義的創作思想和創作方法?如果“自我”大潮不變,將會是什么局面?社會、人民會聽之任之,永無說法嗎?如果舞蹈藝術的民族振興舞蹈界自己已難以解決,文藝界、學術界、社會、人民,還有政府,是否也伸把手幫幫忙呢? 作者: 北京舞蹈學院漢唐古典舞教研室 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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