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黃桂榮

韋老倌是我老家一個村民,大約生于1927年,比我大19歲。他本名韋孝全,未成年時父死姐嫁,母親帶著他改嫁給本村一個楊姓老泥水匠,他因此改名楊樹清。韋孝全的母親是我們村胡三爺的姐姐,那時他們這個組合家庭和胡三爺共住一個院子。因胡三爺性格古怪,兩家平時基本無來往。
1952年,全國農村土改分田。1953年到1954年,農村成立互助組。即政府引導村民以相鄰幾戶為單位,自愿勞動互助。1954年下半年起,農村成立初級社。1956年,初級社升級到高級社。1958年,高級社再升級成人民公社。
在互助組、初級社、高級社時期的楊樹清(韋孝全)二十多歲,年輕有活力,做事有干勁,大家評價他這人忠厚老實。當時本村李家兩姐妹同時看上了他,最終楊樹清和李家二姐正式談起了戀愛。如果不出意外,兩家結親是水到渠成的事。壞就壞在一個村民的惡作劇上,無意中斷送了他一生的幸福。
那些年我們村沒有水井,村民要吃水都得去附近江安河邊擔水回來。楊樹清在和李家二姐熱戀期,為了掙表現,他每天早上都要擔水給李家送過去。
有一次,他擔著兩只裝得滿滿的水桶,走到半路遇到本村蔣大嫂。蔣大嫂想開個玩笑,就騙他說,某某叫你馬上去他家,有話給你說。你把擔子放路上,我幫你看倒,你快去快回。楊樹清真的去了。他一離開,蔣大嫂就撿起路邊一個幾斤重的大石頭,悄悄放入一只水桶。楊樹清受騙回來,也沒當回事,喜滋滋又擔起水桶繼續朝李家走,全然沒有覺察到有什么異樣。當他自告奮勇倒水入缸時,悲劇發生了,那只石頭隨著水流急速沖出來,“咚”地一聲響,砸爛了李家水缸,水流一地。
此事傳為全村笑柄,并且一傳就是多年。所有村民背地里笑話楊樹清沒出息,做事不把細。他們說一只桶里多了石頭,擔起來不平衡,扁擔肯定要移動一段位置才得行,那不就發現桶里有東西了嗎?這都沒發現,不是笨還是啥?可憐楊樹清因為此事,名聲被搞臭了,婚事也告吹。
李家姐妹后來另嫁他人,楊樹清卻一直孤家寡人。1958年開始了三年大饑荒,楊樹清的母親和繼父先后患病去世,他立刻改回原來的名字“韋孝全”。村民背后說他繼父好歹養過他,人家一死,他就改姓,顯得不近人情。
另外自1958年開始,村里大辦過公共食堂,許多群眾家房屋被拆去食堂當柴燒。韋孝全家房屋也被拆了,他暫時搬入親舅舅胡三爺家共住。兩人性格不合,處不下去。過了兩年,韋孝全又搬到本村蔣家大院一間空房子里住。此時他連房屋都沒有多的一間,人又老實,自身綜合條件不好。自此,再無人愿意給他介紹對象。
隨著韋孝全婚事受挫,他的人生高光時期徹底結束,跌落低谷。
1963年至1966年上半年,全國開展“四清運動”。前期在農村中“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后期在城鄉中“清思想,清政治,清組織和清經濟”。這時,韋孝全又曇花一現過。他出身貧苦農家,家庭成分好,積極肯干,“四清”工作組發展他入了黨,并擔任我們生產隊的副隊長。
韋孝全此時三十多歲,雖然當了副隊長,仍被村民輕視。他脾氣好,從不與人爭吵,遇事逆來順受,除了幫著吹口哨催大家出工外,確實沒有殺伐決斷能力幫著解決群眾糾紛等大小雜事。群眾更不把這個副隊長看在眼里,除了少數人同情他外,更多人在他身上尋開心。人們把1949年前的政府稱為“偽政府”,他也被人諧音稱為“偽隊長”。
后來韋孝全當回老百姓,又被人稱作“韋老倌”。其實我們這里很少用這個詞語稱呼別人,只有他例外。村民總愛拿婚姻大事和韋老倌開玩笑。那些人見了他,就假作正經招呼說:“韋老倌,我給你介紹一個女人。你要不要?”韋老倌總是半信半疑回答:“是不是真的哦?”對方賭咒發誓:“真的!”韋老倌就歡歡喜喜問:“女方具體啥情況,你說來聽聽?!睂Ψ揭槐菊浾f:“女方姓朱(豬),叫朱一群(豬一群),頭上扎兩個大辮子(兩個耳朵)吊起?!表f老倌初次被騙還信以為真,接連被騙幾次后,才知是在捉弄他。下次再遇到別人這樣說,他也不生氣,只回一句:“你們盡是瞎說!”一時引得眾人爆笑。
在1978年改革開放前,村民作為公社社員每天集體下地勞動掙工分,年終分口糧,過著公社化生活。韋老倌前半生因婚事受挫,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后半生因為病痛,喪失勞動力,生活十分凄苦。
早在“四清運動”時期,韋老倌剛當上副隊長時就患了痛風性關節炎,每年都要急性發作兩三次病,每次雙下肢紅腫發熱,疼痛難忍,必須去附近三公里的何家場醫院住院治療。再后來,他的雙下肢終年紅腫疼痛,拖成了慢性病。
當年農村沒有醫療保險,村民需自費治病。韋老倌常年喂了幾只母雞,靠母雞生蛋賣了換錢買藥,他已住不起院,再痛也只能胡亂買點藥應付,病情越來越嚴重。
韋老倌常年被病痛折磨,一年到頭出工時間少,掙的工分少,成了“倒找戶”?!暗拐覒簟钡囊馑际敲磕晟a隊年終結算時,社員出工積累的工分折算成工錢,還買不回全年要吃的基本口糧,只好倒欠生產隊的錢。好在生產隊里看他生活困難,每年免去他倒找的錢。
韋老倌的生活條件比一般人都差,分到的糧食常常不夠吃。他沒有力氣在自留地里種菜,更沒錢買菜,一個人生活也不善于做泡菜,至于吃肉更是想都不要想。韋老倌經常吃飯就真的只是吃飯,為了節約糧食,他每天只吃兩頓飯,吃的菜可有可無,很多時候吃鹽水、醬油或辣椒水拌飯。
1982年,農村分田包產到戶,韋老倌雖分到田,卻無必要農具,也無勞力耕種,只能把田再轉租給別人,換一點租金,那點租金不夠買米,他的生活已難以維持,政府就把他列為了五保戶。
五保包括保吃、保穿、保醫、保住、保葬(孤兒為保教),其實這都是給的最低標準,他的痛風病花費是無底洞,從來沒有足夠的錢去治療,他的生活越過越艱難。有時周圍村民看他可憐,送一點蔬菜或煉過油的豬油渣給他吃,那也只是杯水車薪。
也是1982年底,蔣家大院遭了火災,韋老倌連最后一間寬敞瓦房也被燒毀了。他沒錢修房子,就在鄉村小路邊用麻桿做墻,麥草做頂,搭了一個四面透風的小窩棚。村民過路經過窩棚前,經常聽到里面傳來他躺床上哎喲哎喲的呻吟。救急不救窮,何況那時家家都窮,大家也是愛莫能助。政府想讓他住進附近鄉村敬老院統一管理,韋老倌堅決不去,寧愿在自家窩棚里苦撐。他說去了敬老院被人管著不自由,還要被人害死。其實村民都知道他不去敬老院還有個心病:他心底還有娶妻夢,一旦住進敬老院就再沒機會娶妻了。
那些年,村民背地里流傳著關于韋老倌的典故:1982年蔣家大院遭火燒時,村民幫他抬大花床出來。這床是他母親留下的家里唯一看得過眼的家具。韋老倌招呼村民小心點,不要把大花床抬爛了,他說這床是要留著結婆娘的。
后來韋老倌住小路邊窩棚,有個外地姑娘路過問路,開口稱他為大爺。那時他已五十多歲,被喊大爺也正常。結果韋老倌一反平時的好脾氣,不但不給別人指路,還黑起臉反問姑娘:“你喊哪個哦?”原來韋老倌怕人把他喊老了,更不好說對象。村里大人小孩知道他怕老的心思,又換了一種開玩笑方式,故意問他年齡多大。他總是支支吾吾,說自己三十多歲,這又成了大家的笑料談資。
此時韋老倌已是風燭殘年,不要說找對象,他自己都活得艱難。我們村1983年通了電,家家安了電燈。只有他沒錢安電燈,繼續點煤油燈。
那時我老家后院有小河,還有我父親壘的洗衣臺,很多村民都來這里洗衣服。有次我的家人眼睜睜看著韋老倌在我家后院洗衣臺把衣服攤開,往上面涂牙膏當洗衣粉用。還沒問他怎么回事,韋老倌已憤憤然告訴我們,說他前幾天去供銷社買煤油,被強制搭配了一盒牙膏。他說他又不刷牙,牙膏留著沒用,扔了可惜,他要試試可不可以拿來洗衣服。唉,那些年農村沒幾家人刷牙,牙膏大量積壓,售貨員也是沒辦法才捆綁銷售,可韋老倌拿著牙膏更沒辦法!
當年我們農村家家的蚊帳都是補疤連補疤,但韋老倌家的蚊帳已破來補疤都連不上,他也買不起蚊香。有村民好奇問他夏天睡覺咋個躲過蚊子叮咬。韋老倌認真說:“晚上悄悄去睡覺,不要驚動蚊子,就不得遭咬?!贝蠹覍Υ税胄虐胍桑l也沒勇氣去試驗怎樣不驚動蚊子悄悄睡覺。其實蚊子是靠嗅覺找到人,哪里可能不被驚動?
我自1977年恢復高考考入川醫,靠國家資助的貧困生助學金生活,于1982年畢業進入縣醫院工作,平時周末回鄉下老家。每次經過韋老倌門口,常見他跛行走路。有次我送兩件舊衣服給他穿,建議他到縣醫院好好治病。他說沒錢,又小聲問我:“黃老師,能不能借5元錢給我。我拿去弄一付藥來吃,過幾天雞下蛋賣了錢就還你?!蹦菐啄晡壹医洕膊粚捲?,不過5元也不是大數目,我就借給了他。知道他無力償還,也沒放在心上。
但韋老倌一直記得這件事,過了兩年,我又經過他家門口,他主動提起:“黃老師,不好意思,我借你5元錢,現在都沒還你。”我勸他:“沒錢還就算了。你早該去敬老院了,進去給你免費治病,吃飯也有保障?!边^后不久,聽說他真的堅持不下去,進了敬老院。
韋老倌進敬老院的第二年就去世了,去世時六十多歲。村民紛紛說,韋老倌不進敬老院可能還死得沒那么快??赐?,去了就真的遭害死了。
我分析韋老倌去敬老院后是死于痛風引發的并發癥。因為他患病多年,一直沒去縣級醫院住院徹查,沒有對癥下藥正規治療。晚年他的心臟、腎臟已受到并發癥的嚴重損害,死亡只是早遲的事。
韋老倌去世后,他的窩棚也被拆了。小路恢復原樣,人們的生活也恢復了平靜。2003年,農村有了新農合醫療保險制度,只是韋老倌已去世多年,等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