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代的漂亮女人 新 我15歲便下了鄉。新,是我下鄉后第一個遇到的、令我驚詫不已的漂亮女人。 我們是在趕圩的日子里認識的。就像許多有知青的地方一樣,郵局從一開始就成為知青會聚的固定場所。記得那天新一走進來,逼仄昏暗的房間,一下子變得寬敞通亮起來。 其實,以今天的標準來看,新不夠苗條,她顯得略為豐滿。但正是這豐滿,使她顯出了一種成熟女人的風韻,在我們這一大群或臃腫或干瘦的女知青 中鶴立雞群。很白的臉上,還有一雙極其嫵媚的眼睛波光流動。最叫我吃驚的是她的衣著:緊身的上衣,細窄的褲子,所有的目的是將身上的曲線充分地顯露出來。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直至今天,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內心里強烈的反應:真好看的女人!多年后,讀到老舍描寫外國女人的一句妙語:“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下子覺得用在新的身上真是太準確了!那年,她已滿20歲。 后來,我們成為了朋友,關系很密切的朋友。我當時交往的朋友并不少,但與新的交往,感受非常不一樣。后來回想,那是一種很有女人味的溫情,細膩、纏綿、軟和,帶著點小家子調兒。完全不同于身邊那種有太多的生硬和干澀的人際交往。我總記起新在前呼后擁的人群中,娉娉婷婷向我走過來的模樣,一張嫵媚如花的笑臉,一聲甜甜糯糯的叫喚,走近來執起了我的手,然后給了我很不一般的溫情。那種溫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令我不知所措。 大山里,清清冷冷的冬夜孤寂而漫長,新和我喜歡在逼仄的木板床上擁被而坐,瑣瑣碎碎地說上一夜的話。多數的情形,是新在說,我在聽。說的多是女兒心事,或者也是些兒女情長的故事,看來的,或聽來的。有時候,新輕聲細氣地唱起歌來。她最喜歡唱的,是歌劇《茶花女》中的“祝酒歌”。唱到最后,新嫵媚的眼睛里總是一層淚光朦朧,深深沉浸其中的凄楚神情讓我驚奇不已。 就在那些清清冷冷的冬夜里,我朦朦朧朧地感覺到,我開始接受另一種人生啟蒙。在后來的日子里,無論自己從外表到內心都披上了一層堅硬的盔甲,但骨子里仍深深隱藏著一份女兒家的柔情。很多年后,我們在另一個城市里重逢,我語氣突兀地對新說,謝謝你讓我還能成為一個地道的女人。新怔忡良久,嫵媚如昔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一行清淚。我心如刀割,此時的新正為離婚的事心力交瘁。我和她都不曾料想到,新的愛情竟與瑪格麗特一樣是悲劇性的,但結局的形式卻如此不同:新是被丈夫很冷漠地拋棄了。雖然我沒有對新明說過,但心底始終認定,仍然是出身背景的不同,導致了新的愛情悲劇。當初新執意要她的男友來見我時,我一眼便看出了她高大帥氣的男友與我屬同一階層,而且具備了人稱為“書香人家”子弟最突出的優點和最突出的弱點:文雅,聰明,風度翩翩且待人平和,骨子里卻堅守著非常頑固的清高,對人對事有極為明確的要求,可以忍辱負重處于平庸但決不甘于平庸。當時,這清晰的印象并沒有破壞我為新高興的心情,也許就在于我心底始終堅信,新決不是平庸女子。多年后,悲劇出現時,我才幡然醒悟,同性之間擇友與異性之間擇偶的標準,原是很不同的。 新的家,是很地道的小市民家庭。母親是一間坐落在熱鬧街口的非常小的雜貨店的店員。離店不遠,有一小爿屬于自己的房子,朝街,地方不大,但有樓上樓下前廊后院,精致而完滿。我第一次走進去,就感覺到與自己的世界完全不同的陌生,但非常地吸引我。或許,就是那種精致,那種完滿,那種實實在在的生活感覺吸引了我。新的母親性情豁達豪爽,什么時候都聽得到她朗朗的笑聲。她對我極為親切,這種親切之中還明顯流露出尊敬,就如同新對我的愛惜一樣,把深深的敬意很小心地包含在里面。這種態度甚至影響了新的全家。這種尊敬常令我手足無措也深為感動。那個時候,我的父母已交厄運,全家終日惶惶不安,我和弟妹們人前人后無法抬頭。而新與她的家人,卻始終視我的父母為最可尊敬的文化人,始終視文化為最可尊敬的東西。許多年過去之后,當我也成為了文化人,我常在心底告誡自己:文化不僅僅是精英的,更是平民的。我害怕自己骨子里頑固的清高會讓自己辜負了當年的這種尊敬。 一直以來,每當我回憶起新和新的家人時,都反復地想著同一個問題:被我們這個自命清高的文化階層稱之為小市民的下層百姓,他們的生活是不是更接近真實呢?當年的新,從不掩飾她的小市民品味,她追時髦,愛打扮,會為將一件衣服穿得很好看而高興不已,會為剪上一個眾人沒有的新潮發型而得意揚揚。人前熱鬧處,她能說會道,八面玲瓏,任何事情被她用俗言俚語串將起來,都顯得有趣好笑。一些看起來很嚴肅的話題,到了她的口中,也變得簡單之極,毫無意義。所以,常出現她把眾人逗得捧腹大笑的場面,也常出現她把眾人弄得尷尬萬分的情景。鄰隊一伙自我標榜為最紅色革命家的知青,對新是避之唯恐不及,暗地里將新斥為庸俗的小市民。新并不在乎,照樣精心地打扮自己、修飾自己,照樣說著自己喜歡說的話、做著自己喜歡做的事,也照樣去讀許多在當時不能讀的書、唱許多在當時不能唱的歌。記得多年后,我在大學圖書館里第一次讀到《十日談》時,竟覺得遠遠不及當年的新說的精彩。當我同中文系的朋友大談張恨水的作品時,也發現自己不過是在重復新當年的話。新的存在,讓我在人前從不敢標榜自己在逆境中曾如何明智和潔身自好。 當年的新,其言談其行為,確實與時代氣候格格不入。但她并不像我和我另一些自認為在做著深刻思考的朋友那樣,視之為多么了不起的叛逆行為。她只是很坦然很自然地做著這一切,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漂亮,掩飾自己的喜愛和追求。她和她的一些同類型的朋友,似乎可以始終生活在自己營造的自由天地里。在那里,她們遠離了在那個時代里被視為崇高和圣潔的東西。她們中也會有人是什么組織里的一員,但你聽到她們在鸚鵡學舌地說著一些組織需要她們說的話時,會覺得那是一種滑稽的角色錯位,是一個人在念著另一句與他不同時代的人的臺詞。這個時候的新表現出來的竟是可愛,那種可愛,透出了她的真實和那個時代的不真實。直到今天,我還常常懷著驚奇回憶著當年的新,且在內心里珍藏著新以她的生活姿態給我的啟示:人,畢竟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 楊 楊是我自小就認識的。我們住在同一個校園里,我的母親和她的父親是同事。不過,我與她算不上是關系密切的朋友,大多是在我去找她的妹妹、我的同學時遇見她的。于是,就有了我和她常站在她家門外的石徑上說話的情境。多年后,當我得知了她的死訊,幾夜輾轉難眠,一閉上眼便是我和她站在石徑上說話,一切恍如當年。頭頂那一樹高大俊朗的玉蘭,葉子繁繁密密婆婆娑娑,淡淡的花香長年不斷地飄落下來。那花香,總令我想起少女時代的楊。楊年長我幾歲,待我對她有了深刻印象時,她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她是家屬大院里同齡女孩子中唯一沒有讀高中而讀師范的。由于就讀的學校在外地,大家能見到她的機會不多,偶爾見到,便總是感到又新鮮又驚訝。少女時代的楊,說不出的嬌柔可人!常看到大院里的老太太們盯著楊的背影嘖嘖稱奇:“怎么長得像年畫上的人兒呀!”那年頭,偶爾還留下幾張古裝女子的年畫像,怎么看都覺得楊像極了畫上的古典美人:一樣的柳眉杏眼櫻桃嘴,一樣的削肩細腰楊柳步,難得的是骨子里的那一份溫婉也極是相似。并沒有過幾年,我和楊在一個很遙遠的海邊小鎮相逢,望著楊滿是裂口的嘴唇和冷若冰霜的眼神,恍如隔世。 當年漂亮出眾的楊,由于在外地讀書,便一直沒有成為家屬大院的風云人物。沒想到到了1966年,卻接連發生了一連串驚天動地的事情,使楊在大院里引人注目起來。 先是春上實習期間的桃色風波。這件事情傳出了各種版本,即使后來我和她有了甚深的交情,也因從沒有開口向她印證過,而已無從了解其最本真的面目了。不過,各種傳聞的關鍵部分是一樣的:一位年輕男子從楊的床底下被拉了出來。總之,楊是說不清了。連同一室居住的幾位女同學對此也是言辭閃爍,語氣曖昧,更令人生出種種猜疑。那場風波發生后,楊回家住了一小段日子,深居簡出,偶爾出門也是低眉垂眼從不抬頭。楊的父母更是一臉肅然,令大院的人不敢打聽什么。 事情尚未結束,緊接而來的夏天帶來更大的風波。先是來了一群吵吵嚷嚷的學生把楊拉了回去,然后是我們住的校園里,鋪天蓋地出現了一批楊的父親的大字報,說的卻盡是楊的桃色故事。到了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楊又突然回來,很令人奇怪地戴著一頂大草帽,匆匆穿過小天井時,晾衣繩一下子拉下了草帽,露出了一個十分駭人的陰陽頭……昔日的美人沒了。那一年,楊未滿17歲。 后來,我下鄉了。等我再見到楊時,她已結婚。我們是在她丈夫任教的中學里見面的,那是在海邊的一個小鎮上。她的神情平淡而冷靜,全無新婚的痕跡。當她丈夫趴在灶上給我們煮螃蟹時,我們倆在房子后面的海灘上站了一小會。那是海灣的一個小角,終年受到臺風的襲擊,海灘上所有的樹都往一個方向趴著,讓人覺得怪怪的。站在那里,楊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她的名字不再叫楊,改叫林。望著楊轉身離去的背影,我久久吃驚著。我一直暗暗羨慕楊這個名字呀!楊,多美!獨秀于林! 以后沒有多久,通過楊的父親的舊日關系,楊調到了城郊的一所中學當老師。每到我回城的時候,我便有了不少見到楊的機會。在楊的父母家門外的石徑上,我和楊常作短暫的交談,往往都在那些暮色剛落的時候。那種交談很吸引我,也許在于楊的異常平淡和冷靜的神情,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談話是真正的成人間的交流:成熟,理性。在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我慢慢地了解到,楊非常喜愛她的工作,熱愛她的學生,也慢慢地看到,楊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芒。誠然,這種光芒已不是當年的那種溫婉、柔和,更多的是冷峻、硬朗。仍然不變的,是暮色中不斷飄落的淡淡花香,讓我刻骨銘心地想著少女時代的楊,那一個說不出多么嬌柔可人的楊呀! 好多年過去了,我出外讀書后已留在了另一個城市,也當了老師。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和楊又恢復了聯系。她仍然在當老師。我們在電話里交談的,竟然也多是有關教書的,有關學生的。這種聯系也并不十分密切,如同以前一樣的平淡、冷靜。到了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楊的死訊,才悔恨萬分地發覺自己已好長時間沒有接到過楊的電話了。 不知為什么,楊的死使我內心非常慌亂,我不相信楊沒給我任何預示就死去。我開始四處打聽楊死前死后的事情,不同的人口中說著不同的楊。學校的人說的是楊死前在醫院住了近半年,她的學生每天給她折疊祈福的紙鶴,成串成團地掛在楊的床頭床腳,令鐵石心腸的醫生看著也背著人掉淚。還說楊臨死前給她的學生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說了許多許多的囑托,隨信帶回的還有學生們捐獻給她的錢。學生們讀信時哭得驚天動地,使整個校園好些日子過后都不能從悲涼沉重的氣氛中擺脫出來。這封信被校方珍惜地存入電腦,不料在“千年蟲”恐慌期間丟失了,而且連原本也沒有保存下來。 不過,有人告訴我,楊臨死前還寫了另一封信給她的丈夫。聽說她的丈夫當場讀了,即與楊相擁大哭。說此話的人強調一點,楊與她丈夫的關系多年來已經很冷很冷了。而另外與我特意談起楊的,是我的一位兒時的同學,也是自小就認識了楊。她如今已官至一縣之長,正好管轄著楊的學校。她說起楊時口氣就很不一樣,頗像“蓋棺論定”。她先說楊是非常非常出色的老師。接著,在用了“但是”后,列舉楊的種種毛病,如從不相信人,包括醫生,所以一直拖著病不肯求醫,到最后在床上疼得直打滾,而不得不在上方拴兩根布條垂吊下來,把自己的兩只手緊緊綁住,才不至于掉下床來。說到這里,我的兒時同學的口氣已有點憤憤然:這樣不相信科學,怎么像一個老師呢?而令人最不能理解的是楊從來不與她的婆婆同桌吃飯,難道就因為她的婆婆是沒有衛生習慣的農村人嗎? 當我的兒時同學在話筒那邊滔滔不絕地做著冷靜得近于殘酷的評價時,我的心不斷地下沉,下沉,似乎是沉到了一個無底的深淵里……這眾多人口中所描繪的楊,就是我自小認識的楊嗎?孤傲,清高,不隨流俗,不近人情,既有著不可理喻的潔癖,又絕不打扮自己,表現出與世格格不入的、近乎于苦行僧的簡樸;既能與學生融洽無間、深得他們的愛戴,卻又與周遭的人難于溝通、相互傷害。所有人都在說,她從不在人前言苦,也從不向人訴苦,哪怕是親人或朋友。我終于發現,我也像所有的人一樣,從來就沒有走進過楊的內心。是的,從來沒有。也許,楊的內心早在多年以前就向所有的人關閉了。當年那一個嬌柔可人的美麗少女,只能珍藏于我的內心深處。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思念起楊。我在想,假如人在死后真的能變成了天上的一顆星,那么我相信,窗外那遙遠冷寂的星空里,那一顆總是孤獨地出現的星星,一定就是楊。 枚 枚,既不是梅花的梅,也不是玫瑰的玫,一個起著如此特別名字的漂亮女人,也是我在一個特別的年代和特別的地方所結識的。我們從相識到分手,是一段很短暫的日子。有時回想起來,枚就猶如一顆天上的流星,倏爾而至,倏爾而逝,令我常常懷疑,她是否真實地存在過,就如同懷疑那一個特別的年代和特別的地方是否真實地存在過。 我與枚相識在一個叫做“據點”的地方。我一直不知如何向我的學生——如今的年輕人去解釋這個概念的確切含義。這是20世紀60年代末,在中國大陸一些城市里出現過的一種建筑物。我和弟妹及年邁的奶奶,便是在一個沒有星光的深夜里,由父母的幾位學生護送,潛入了一個這樣的據點。當時的父母是其中一派很有名氣的宣傳主筆,在兩派勢不兩立、兵刃相爭之時,如我父母這樣人物的子女和親屬,只有躲進據點,才是安全的。 非常記得進入據點的第一個清晨里,響了一夜的槍炮聲剛剛停了下來,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個很好聽的女子的聲音在地道上方響著。我和弟妹們驚魂未定,爬到地道口時,見一個嬌小的身影擋在了眼前,未及細看,我們就被一一拉了上來。眼睛慢慢適應了地面的光線后,才發現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位非常年輕、美得令人目眩的女子。最記得她的膚色是非常柔和的淺橄欖色,深深陷進去的眼睛里,一雙也是非常柔和的淺褐色的眸子,熠熠發亮,閃爍著陽光一般的熱情。她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伸手抱起我那未滿3歲的小弟,一邊輕盈地旋轉著一邊歡快地嚷著:快叫我枚姐姐呀……是枚呀!一枚螺絲釘的枚! 枚的聲音,歡快地流動在那一個早晨充滿濃濃硝煙的空氣之中,給我非常奇妙而又非常好聽的深刻感覺。當時尚年少的我,還說不出那是怎么樣的一種好聽。多年之后,當我第一次聽到美國著名黑人女歌星惠特尼·休斯頓的歌聲時,心底突然掠過不可名狀的悸動,即刻想起了枚的聲音,沒錯,像極了枚的聲音!就是這樣的一種圓潤、溫暖、感性,而且帶著一點點嘶啞的低沉。 很快,我們便知道了枚是據點里的廣播員,不但聲音好聽,歌唱得更好。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起了笑聲和歌聲,看得出人人都喜歡她。不過,她似乎更喜歡和我們這些小孩在一起玩耍嬉鬧,甚至學跳舞。她在我們中間,活脫脫一個單純快樂的大女孩。后來的日子里,一旦回憶起枚,總覺得在那一個充滿著斗爭激情和充滿著死亡威脅的地方,有這樣一個單純而快樂的枚,實在是令人驚奇不已!就如同在這個原是一間中學的據點里,到處看得見的一種形態嬌小纖弱的喬木,在那深冬的日子里,竟然會繁繁密密地開滿了一樹很令人驚訝的花。那花極其細小而嬌弱,聚成一團一團的墜在枝頭上。花色鵝黃,極純,給人非常柔和、單純、清新的感覺,與背后一片總是灰蒙蒙沉甸甸的天空、與四周滿目的硝煙和斷瓦頹垣,如此格格不入。 其實,枚在據點里的身份很有點奇特,她不像里頭各式各樣的成人和學生,都屬于這一個派別,她什么都不是,只是跟隨著她的母親進入了這個據點。因了她美妙絕倫的嗓音,便自然而然地成了廣播員。然而,即便從擴音喇叭聽到枚用她那動人的聲音,念出了多少或高昂激越或悲愴憤怒的文字,在我的印象中也始終不能將枚與那些文字中的激情和殺氣融會在一起。每當我站在走廊的這一頭,翹首仰望著枚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時,在一群群一身戎裝、一臉肅穆的人們當中,明顯感覺到枚是那樣的不同。在那個空氣特別凝重、光線特別灰暗的環境中,枚猶如一道絢麗的陽光,一道清澈的小溪,給我們極為驚惶不安的心靈帶來了多么難得的溫暖和寧靜! 后來回想起來,總以為枚特殊氣質的形成完全是因為她的家庭。枚也如我們一樣,是一家子進了據點。不過,枚的一家子很有點特殊:她、她的母親、還有她的男友。從枚的口中,我知道了只因枚的母親是這一派別組織的成員,所以枚便跟了進來,而因為了枚,所以枚的男友又跟了進來。在我的眼中,他們三人是相依為命、密不可分的一體。枚的母親,是離縣城很遠的一個華僑農場醫院里的資深護士長。看上去端莊沉靜,極其謹嚴,令人不敢隨意親近,但在據點的醫務室里,卻是人人敬重,極有權威。枚的男友,也是同一個華僑農場里的技術員,清秀文雅,不茍言笑,偶而說起話來,一口溫溫軟軟的外省口音。枚叫他“蕭哥哥”,他叫枚“枚妹妹”,聽起來親昵至極又自然至極。到了我開始讀得懂《紅樓夢》時,便想起了枚和她的男友之間的愛情感覺,就像極了寶玉和黛玉,是那樣一種不必明說的親近和默契。在和枚相處的日子里,我始終明明白白地感覺到枚對她的家人的那種深深的依戀,同時也明明白白地感覺到枚的家人對枚的那種濃濃的溫情和寵愛。我看見過枚一家人在一起時,往往只是枚一個人喋喋不休地、快快樂樂地說著、笑著或唱著,而枚的母親和男友從來是默默無言地陪伴在一旁。這種時候,枚的母親通常會散開枚的發辮,細細地梳理后又重新細細地編織起來,白皙修長的手指上下翻動,靈巧、柔軟而又嚴謹有致,就像她在醫務室的手術臺旁邊一樣的專注,不同的是臉上煥發出與往常很不一樣的、特別柔和的光芒,使她看上去明顯有了與枚的美貌很相似的地方。 一直到了今天我還這樣認為,假如不是后來發生了那一場令人非常震驚的災難,枚肯定會以這樣單純而快樂的生活狀態,去度過美滿的一生。每當我回想起那一場突兀而至的災難,都無法清醒地判斷那是一種真實還是一種幻覺。依稀記得那一個白天,顯得比往常平靜得多鉛灰色的云層,還漏下了幾縷多天難以見到的陽光,周圍人們的臉上,也透出了少有的微笑。幾天前的一場激戰,雖然使醫務室的里里外外擺滿了傷員,但同時也令對方受了重創,逼使對方簽訂了停戰協議。而最令人振奮的,是協議中允許了這一方的重傷員送往地區醫院去搶救。那一天,枚幾乎整天和我們在一起,說是她的母親正在忙著為護送傷員的事做準備。那一天我們似乎還玩得挺開心,甚至偷偷地跑到操場上,拾了一大把被炮火擊落下來的花枝,用來編跳舞用的花環。臨睡前,枚還很高興地跑來告訴我,她母親說趁護送傷員出去的機會,一定想辦法弄些好吃的東西回來給我們。也許正是枚給了我這一份高興,讓我那一個晚上睡得少有的踏實,待到從夢中驚醒時,整個據點已經是一片震天動地的騷動。走廊外,空地上,一群群持著槍的成人,瘋狂地跑著、嚎叫著,甚至在撕心裂肺地號啕大哭,時不時就是一連發駭人的槍聲射向黑森森的天空……我終于斷斷續續地聽清了一些話,殺光了!殺光了!在半路的八里鋪伏擊……殺光了!……全部的傷員!還有……還有?還有誰?……枚的母親?!我的腦子轟的一聲,接下來便是一片空白…… 等我再見到枚時,已是三天之后了。遠遠看去,枚似乎如往常一樣的平靜,衣著仍然整潔,發辮仍然精致。走近眼前,才被枚那更明顯地深深陷進去的眼睛震撼了:那里面,并沒有人們意料中的淚水。沒有,沒有一星一點的淚水!只是一片干涸!那是怎樣的一片干涸呀,空洞洞的干涸!那一片空洞洞的干涸之中,再也找不到那曾經多么溫柔、多么熱情、多么迷人的光芒……枚一開口,眾人即刻大駭:失音了!那個擁有美妙絕倫的嗓音的枚,失音了! 接下來的日子,也不知是如何熬過來的。只記得到終于能走出據點的那一天,頭頂已是春日融融紫燕輕飛,但每一個人的臉上,仍然是化不開的冰冷和凝重。我拉著弟妹,站在那條幾乎都被炮火削去了樹冠的林蔭道上,遠遠目送著枚的離去。枚,是由她的“蕭哥哥”牽著手離去的,身后一路的殘枝敗葉落英泥濘,滿目凄涼不堪。枚,始終沒有回頭。 好些年過去了,我還在知青點的時候,一位當年在據點里認識的熟人告訴我,有人在鄰近公社的圩市上看見過枚。聽說她仍是失音,已結了婚。不過,嫁的并不是她的“蕭哥哥”,而是當地一個農民。所以,見到她的人說她已與當地的農婦并無二樣,黧黑、粗糙而邋遢,背上馱著一個吃奶的,手上牽著一個未滿3歲的孩子。我聽了,腦子一片混亂,心底又是一片慌亂,接下來的沖動便是要去尋找枚,去見見她,去證實這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最終,我哪也沒有去,也沒有試圖打聽枚的任何消息。 此后也再沒有人向我說起過枚,我也再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直到今天,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每當我聽到惠特尼·休斯頓的歌聲——圓潤、溫暖、感性、略帶嘶啞的低沉的歌聲,在內心深處,依然會引起難以言狀的悸動和錐心刺骨的痛楚。 芬 芬,在我所有女性朋友中最有才氣,并自以其才氣為傲。她是人們常為之感慨的老高三。1966年芬作為省重點中學重點班的優等生,已被明確指名保送清華大學數學系。若不是這一年夏天的巨變,不僅僅是芬自己,而且包括熟悉芬的一切朋友和親人,都相信芬肯定前程無限。這一想法,肯定也非常頑固地影響了芬的一生。在許多年過去之后,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重新見到從國外公干回來的芬時,她在人群之中談笑風生,左右逢源,一副在宦海官場中如魚得水的做派,我仍然能從她的眉宇眼梢之間捕捉到非常熟悉的那份狷介。心底里,便認定了芬并沒有擺脫當年那一情結的羈絆。也許正是這一點,使她在官場上無法完全遂其所愿及盡其所能。 我與芬正式相識是很遲的事,卻從眾人的口中很早就熟悉了她的名字。這也正是她的過人之處,雖然她也是知青的身份,卻敢獨個兒回了原籍老家,成為知青話題中的熱門人物,實在也令人驚奇得很。只有若干年后我第一次見到了芬,才豁然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那個時候,所有知青猶如被大潮送上沙灘的魚蝦,在退潮后已經變得奄奄一息了。上面突然下了指令,將所有的老知青安排回城。這無疑是一道大赦令,令那些早已心如死囚的老知青充滿了期待。 記得在縣城一間陳舊不堪的小電影院里,擠滿了一群群面如菜色衣衫襤褸的知青,一個個仰著臉,用無比熱切的神情看著魚貫而入的官員——大大小小的、一直管轄著知青命運的官員。芬,是與這一隊官員一起走進來的。其實后來回想起來,芬很可能是在不經意中,碰巧與這一群官員同時出現。而她走在他們的中間,也并沒有任何的交談,只是以漫不經心旁若無人的姿態,走在這一群臉色肅穆舉止威嚴的男人們中間。然而,卻難以解釋地在眾人眼中營造了一種眾星捧月的場面:芬儼然一位女皇,可以任意地驅使她身邊的任何一個人。 就在那一瞬間,我非常明顯地感覺到四周的人的眼中那餓狼般的兇光,像要把芬吞下去一樣。我馬上想起了多年來眾人口中對芬的種種非議,無非都在說著同一個意思:芬可以迷住每一個男人!尤其是官場上的男人!記得當時我非常困惑,看著芬在眾人的逼視下,依然旁若無人地走到前排,施施然一甩辮子,坐了下來。兩根松松垮垮的長辮子,在畫出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后,沉沉地墜落在深深陷下去的腰際,頓時令我獲得了非常明白的印象:芬果然相當迷人!而我的困惑,則在于說不出那是怎么樣的“迷人”,她絕對不是令人驚艷的美人,也沒像一般漂亮女人那樣作刻意的修飾,穿得甚至有點糟糕!褪色的藍布外套明顯地不合體,里面的碎花襯衣很可笑地只翻出了一邊領子。但這一切,絲毫擋不住渾身上下散發的那股魅力!幾天之后我再一次見到她時,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幾天后已是塵埃落定。大多數老知青深感受騙,充滿憤怒和屈辱,官員們在種種美麗的承諾掩蓋之下,只不過是將老知青們看成不得不處理的垃圾,隨意地塞到城里人棄之不干的單位,干通常由臨時工來干的各種苦力或臟活,如搬運,如建筑,又或是一些簡陋古老的手工作坊。鄰隊一位十分熟絡的女知青,被分到一個名堂甚是響亮的什么“局”,當時著實讓她揚眉吐氣了一番。然而等我再見到她時,她已一臉沮喪,咬牙切齒地告訴我說這不過是美麗的陷阱,安排給他們的工作都是沒有人愿干的,木工場的下手啦,雜貨店里賣醬油、賣咸魚的店員啦。 我是在她那間擠著幾張架床的集體宿舍里聽她發牢騷的,當屋里的幾位知青也憤激地附和著,這時一張低垂著蚊帳的床上傳出了一個甚是驕橫的聲音:吵什么!……你們不是幼稚得到現在還不明白什么是政治吧……永遠是翻、云、覆、雨!懂嗎?翻云覆雨!眾人一下子噤了口。我暗暗喝彩:好一句翻云覆雨!我懷著莫名的興奮望著正在掀開的帳子,芬的那張睡眼惺忪的俏臉露出來,我大吃一驚。她依然一臉慵懶,一臉漫不經心,好像一點也沒有發現,屋內極度的寂靜之中,其他人都在用格格不入的眼光看著她。她伸著懶腰,施施然走過我面前,揚起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盯住我,幽幽地低語:果然很得家風喲!寵辱不驚!我未及反應過來,她又甩下一句:改天一定要來找我!我們還是親戚,你可不能不認這門親!不容置疑的霸道,令我半天透不過氣來。 后來回想起來,就在那一剎間,我即刻對眾人都不甚喜歡的芬有了惺惺相惜的強烈感覺,認定我和她會成為朋友。然而,即使我和她在后來果然成為始終保持深交的朋友,也沒有能夠很準確地說明白這種強烈的好感和認同為何能夠在那一瞬間就產生。我是不是在那一瞬間就完全領略了芬的魅力的全部內涵?!我常對此表示深深的懷疑。在一段很長的時間內,我都在以驚奇的心情琢磨著芬的魅力何以形成。后來,芬專程到了我家一趟拜訪我奶奶。當她將我奶奶哄得心花怒放然后徐徐離去時,我奶奶很有智慧地下了一句斷語:這女子是狐精的變身!我頓時為奶奶的精彩比喻叫絕:沒錯!芬確實既有狐之性,又有狐之態,就是那種集狡黠與嫵媚于一體、集美貌與智慧于一身的魅力!這樣的女人是極少的!這樣的女人在同性中又是極受排斥的。在當時,幾乎所有認識她的女知青對她都沒有好感,甚至矢口否認她的漂亮。其實,連芬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漂亮的。她那種漂亮,那種難以言狀的嫵媚、性感和風情,完全是在漫不經意之中流露出來的,也許這正是令身邊的男人為之著迷又為之困惑的地方。而芬自己能清醒地意識到并經意地流露出來的,則是她的智慧、她的才氣。 總也記得那個狹窄的十字街口上,那間小小的雜貨店里,漂亮的芬,一副桀驁不馴而又無可奈何的神情,令路人頻頻側目,幾分憐香惜玉,又幾分幸災樂禍。常常出現的爭吵都是同樣的:買咸魚的女人們與賣咸魚的芬,為了價錢算得對不對而陷入水深火熱的對壘之中。我在一旁看著,對于那些恨不得將一分錢掰成兩半用的主婦們來說,神情漫不經心傲視一切的芬,確實不能給她們踏實的信任感。芬飄忽不定的眼光在秤星上停留絕不超過一秒鐘,即刻就報出價錢。主婦們的心往往懸到了喉嚨口,滿腹狐疑地左右查看盤問。這個時候的芬惱火起來,先是斬釘截鐵地強調絕對不會錯,最后逼急了便會揚聲喊道:要不要我用高等數學給你算出小數點后面的八位數?!氣急敗壞的對手毫不示弱:懂得了高等什么數學又有什么了不起?還不是賣臭咸魚!這一句往往令芬臉色慘白,眼睜睜盯著對手揚眉吐氣地離去,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轉過身來對著我,咬牙切齒地說出那句重復了千百遍的話:天生我才必有用!等著瞧!我決不會讓我的家族敗在我這一輩上! 這才是讓我在很長時間內最為驚訝不已的地方:在那個年代,芬何以還能以其家族為榮,何以還自覺地擔當家族的責任感。 一直到了我站在大學講臺上,向學生洋洋灑灑地追述起一千多年前漢魏隋唐的那些高門望族,幡然發現我已對他們非常熟悉,熟悉他們那一份永遠居高不下的傲骨,熟悉他們永遠不甘平庸不甘寂寞的狂狷,熟悉他們對家族傳統家族精神的堅守和維護。縱然他們從輝煌走向頹落,又從頹落走向輝煌;縱然他們從中原的鼎盛之地,被逼走到南蠻的窮鄉僻壤,又從偏遠邊城轉回繁華京都,永遠不會丟棄那骨子里的清高與自信。一個個王朝灰飛煙滅,一顆顆帝星隕落塵埃,他們卻屹立不倒。他們是不同的時代不同的統治者都需要的棟梁之才、社會精英。這個時候我終于明白了,我對他們的熟悉,起自許多年前芬的啟蒙。我和她原就是這種家族的后裔,縱然一千多年過去,我們的骨子里卻留著歲月磨礪不去的東西,一種頑固非常的精英意識。不同的只是,芬比我更早和更深刻地感悟到這一點。在當年,我所遲遲不能理解的,是芬何以能在那個將這種家族打入十八層地獄,將這種觀念棄如敝履的年代,堅守住那一份自信與狂傲。也許是因為芬的上兩輩人中,出了幾位從執政黨打天下開始就名震一方的精英人物。果然,那個年代剛結束,其家族的一員,便已以中央要員的身份駕臨地方。而芬尚未出道,就已能過五關斬六將,闖過壁壘森嚴的警衛,去見到她那位親叔公,由此可知這個家族原是很有根基的! 沒錯,芬一直就有這樣的一份自信。所以,她從不放棄對家族傳統家族精神的堅守:無論是文化根基,還是政治抱負。同時,也從不放棄任何機會。我的心目中,芬的生活目標是非常明確的。因而,她宣布要結婚時,我大大吃了一驚。芬將她結婚的原因告訴了我,卻是簡單之極:這位營級軍官求婚的儀式,是連續5天帶著通信員開著吉普車到小店接她,這在小城的人的眼中看來,已是何等氣派何等張揚!我到后來才明白:也是這種家族的人,最逃不脫的一種遺風,就是對那種氣派那種張揚極其渴求的虛榮心。 機會就在不經意之中到來了。恢復高考的消息是芬第一個告訴我的。那些日子她正犯著妊娠反應的毛病,嘔吐得昏天黑地,看到她蒼白著臉,沒日沒夜地讀高等數學,我幾次想打退堂鼓都沒了勇氣。我知道她肯定會以慣有的蠻橫口氣訓斥我:我們不是一直就在等這個機會嗎?只能義無反顧!芬果然考上了,但進的是芬絕對沒有考慮到的地區師專。芬一時氣懵了:怎么會考砸了呢?她憤憤不平而又滿腹狐疑地到學校報了到,才發現她的分數足以進第一流大學,只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一大批如芬這般年紀又如芬這般有著復雜出身的才女才子,滯留在如地區師專這樣的學校里。我第二年考進了一間甚有名氣的大學之后,更深深地感到芬的無辜。 芬大概就因為咽不下這口氣,干脆躲回家里養小孩。她課也不上,卻能將考試和作業應付得綽綽有余,甚至她解的題連老師都不會改。我在暑假里專程去看她,她反過來安慰我:塞翁失馬……我必還有機會!依然一臉的桀驁。果然,她畢業后當了不到三個月的中學數學老師,就進了政府的財政部門,自此便開始了官場生涯。但一直令我納悶的是,以芬的才干何以不能位居高職?即使她在那里還是一樣的最搶風頭和最具名氣。有時我想,會不會還是那份居高不下的清高和傲骨,最終成了她仕途的絆腳石呢? 許多年過去之后,我在我居住的城市里,重新見到了從國外公干返來的芬。我們面對面坐在富麗堂皇的賓館餐廳里,我第一次看到她臉上那塵埃落定的神情,與剛才在機場眾人面前的狷介和桀驁完全不同,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也可能是她身邊出現了一位身材魁偉氣宇軒昂的男士。他原來就是芬還在讀高中時就暗戀著的男友,比芬高兩屆,1966年時他已在一所名牌大學就讀,若不是那一年夏天的巨變,我想芬的婚姻就不是今天的模樣了。沒有想到,這許多年之后,命運還是讓芬和他走到一起。我也說不清,是應該為芬高興還是為芬難過。只記得芬幽幽地對我說:也許,我應該為自己好好地活幾年了……這句話又令我半天透不過氣來。我分明看見芬的身后,屹立著她的家族那古祠一般巨大而沉重的影子。 那一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這些漂亮女人,也是我一直摯愛著的朋友,她們不知能否看到我今天為她們寫下的這些文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寫。也許,我只是想通過這些文字來告訴她們,我是多么懷念她們。無論她們在哪里,無論她們做了些什么,我一樣地愛她們。在那一個年代里,她們以女人獨特的生命靈性給予我的感悟,已融進了我的血液之中,成為我生命的重要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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