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
---草書是書法藝術最高形式之辯
今天聽到書法家、藝術評論家張勝利先生及諸公研討書法藝術,真是高興的不得了。為什么?實踐形成理論,理論反過來指導實踐。近年來書法各自為戰、徘徊不前,跟缺乏理論支持是分不開的。今天,我終于看到書法界學術理論的這潭死水要活了,無論這件事爭議有多大,無論將來能走多遠,只要開了這個頭,就是功德一件。
我不尚中庸,也不偏執,我崇尚整體論,更喜歡自然之道。我今天非常支持張先生,固然因為當今書壇積弊很深,矯枉必須過正,也因為時代需要張先生這樣的人,他提出這個觀點是需要勇氣的,沒有一定的實踐經驗和理論基礎,沒有一定的時代感和責任感,是不敢放言的。
其實,把草書作為書法藝術最高表現形式,早而有之。爭論也一直存在。我沒做過細致的考證,但我知道,當代草書大家沈鵬,是非常推崇草書的。
沈鵬云:“實用性的削弱并不意味著書法藝術的消沉,恰恰相反,可能預示著一個書法新時代的來臨。”所以,沈鵬在《2005中國杭州首屆國際草書藝術展作品集》序言中下結論說:草書,往往代表一個時期書法的最高成就。他還引用翁方綱的一句詩:“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
翁方綱是乾嘉時期的書畫大家(1733-1818),與石濤一脈相承,這句話來自他的《題徐天池水墨寫生卷歌》。“空山獨立始大悟,世間無物非草書。”這是非常精彩的一句話。請注意這兩句話的關系,世間無物非草書,中國書畫的最高藝術,是抽象,這種抽象是怎么來的?是悟出來的,是“空山獨立時”悟出來的。關鍵是這個抽象化的“空”字。
琴棋書畫四大藝術,琴以無形無相排名第一,棋以太極兩儀取象排名第二,書法以三才八卦成形排列第三,繪畫以包含萬物排列第四,這個以抽象的深淺而為標準的排名很是講究。越是抽象化,越是具有更高的藝術性。
倉頡造字,第一次抽象,泄露天機,“鬼神痛哭”;漢字到書法,第二次抽象,形成藝術,萬古流傳;“漢興有草”,書法到草書,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當是第三次抽象,也是一次飛躍。經過這次抽象,漢字的書法藝術開始向極致邁進!
有人說,書法悟性為第一,多見為第二,多練已經是第三。我很同意,但有人反對。有了悟性,少見、少練也好使嗎?也能成為大家嗎?這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可能跑題,也可能切題,隨便說說。
我今天不自量力,想從翁方綱的這句詩中做個引發,試試解讀一下:悟性是什么,從那里來?悟性對書法究竟有什么用?悟性與草書的書法藝術最高形式有何關系?
悟性,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智慧,如果你有了智慧,你就知道哪些書法是高端的,哪些書法是低端的,那些精品,哪些是垃圾;如果你有了智慧,你就會參透別人不懂的書法的奧秘;如果你有了智慧,你就能于書法之途,少走彎路。所以悟性第一,絕對沒錯。
最關鍵的是,悟性從那里來?是不是多見而來的?是不是多練而來的?
多見多練,叫做實踐吧,也可以獲得知識和學問,《大學》里叫“格物致知”。但是,通過格物,是不是一定可以致知,是不是可以很快致知,又涉及到悟性的問題了。
“格物致知”,是儒家的思想,不知張勝利先生是不是反對的,張先生《儒家文化對中國書法發展具有制約性》我看過,確實有一定道理。我想從另外一個角度,佐證一下張先生的觀點。
《大學》中所列的儒者之幾大學問次第: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基礎是“格物”,“格物而致知”,意思是通過了解事物的性狀來獲得知識,和現在所說的“實踐出真知”有些相近。
通過“格物”而獲得知識,是我們常用的手段;但是這樣做下去,談何容易呢?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大學》云:“天下之物無涯,吾之格之也有涯”。依船山先生的理論,僅僅靠“格物”而“致知”的辦法兼通各種學問而獲得學問,繼而成為“通才”,真是難上加難,或曰不可能。由此可見,《大學》中的“致知在格物”,未見得完全對。
如此一來就沒有更好的獲得學問繼而成為“通才”的途徑了嗎?恐怕我們忘記了還有另外一門學問,那就是:“內學”。心學或者理學,簡言之,心里通了,萬事萬物的“理”就通了,就可以達到孔子《論語·述而》所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舉一反三,靠是是什么,悟性。即使未“格”全部之物,也未必不得其“知”,這樣,成為或者學問以至于“通才”才會成為可能。這就是所謂的“心通萬事通”吧。
從另外角度看,世間所有學問,包括科學研究,都是通過人的認知來完成的,也就是人的心理活動。不同的人面對同樣一個命題或者實驗數據,得出的結論可能會截然不同。這就是人的心里認知能力不同所造成的。所以說,在所有的成敗因素當中,人是絕對的因素。只有把人本身搞清楚了,我們所做的一切活動才有了一個新的大前提。這也是宗教與科學的一大分水嶺,宗教從內向外,“心外求法皆是外道”;科學由外向里,通過實驗或者真理;兩者雖然對立,其實也有統一,離開人心,科學實驗也是無法完成的。
回過頭來說,如何搞通自己?格物為一途,但絕對不是主途,“修心”才是主途,“悟道”方是“硬道理”。
有修心的基礎,用心來“悟”,再通過“格物”獲得“理”,又“舉一反三”,才有可能獲得真學問。正如六祖云:諸佛妙理,非關文字。禪是悟出來的,不是學出來的,道不在文字里,而在“空”處。
“空”,不僅佛家、禪者用,道家早就用,不叫空,叫無用。
《莊子·齊物論》中說: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意思是:人們都知道有用之物的用處,卻不懂得無用之物的用處。
這里可以拿房子作個比方,磚墻是房子的基礎,但是你在房間里,能進到磚墻里里面吃飯睡覺寫書法去嗎?當然不是,你用是空間。所以,這個房子,對于一個人有用的不是磚墻,而是虛空。同樣可以拿一個人比方,對于一個人來說,真正被人接受更多的是這個精神,不是肉體。
但是有一樣,沒有磚墻,不能稱其為房子,沒有肉體,不能稱其為人。沒有這個實體存在,虛空是不能發揮作用的。這就是道家的辯證法。
所以莊子還在《莊子·外物》說: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懂得沒有用處才能夠跟他談論有用。
道家的另外一位代表人物列子在《天瑞第一》也講: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意思是:它看起來沒有智慧,沒有能力,但實際上又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這無所不能的是個什么東西?是智慧,是道。老子講的“無為而無不為”的萬能的道,就是這個“道”。
我們回過頭來說書法。書畫文章之道,有句話,叫“意在筆先”,寫字之前要構思,做到心中有數,才能下筆如有神。但是抽象化的草書精品卻不合此道,往往是講究天馬行空,順其自然,一氣呵成。
“草圣”張旭,善用抽象的點線去表現書法家的思想情感,達到極高的藝術境界。他性格豪放,嗜好飲酒,常在大醉后手舞足蹈,然后回到桌前,提筆落墨,一揮而就。故杜甫在《八仙歌》中寫道:“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與張旭齊名的懷素草書,筆法瘦勁,飛動自然,如驟雨旋風,隨手萬變。他在《論書帖》中這樣描述:所顛形詭異,不知從何而來。常自不知耳……怎么寫出來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被時人尊為“清初第一寫家”的書畫家傅山,就反對矯飾造作,“不信時,但于落筆時先萌一意,我要使此何如一勢。及成字后,與意之結構全乖,亦可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字訓》),尤其不喜趙孟頫一路優美妍媚的風格,而崇尚拙樸率真的書風,有謂“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率真毋安排”(《作字示兒孫》)。
當今著名草根實力派書畫家李金山推崇的“大境無為”,也是這個意思。
概括起來,草書之抽象,之形而上,合于道,或近道,道法自然,回歸本來面目,故草書是真正的書法藝術,或者說是書法藝術最高形式,絕不為過。
這是第一個問題:從草書的書寫過程和形成的作品看,草書更注重悟性。那么,是不是有了悟性,就否定了多見和多練呢。這是我要講的另外一個問題。
與悟性相近的,還有一個詞,叫天分。好像天分比悟性復雜點,多了一點內涵。按現代人的說法,天分包括遺傳基因,按古人的說法,叫前世修為。蘇東坡曾說:今生讀書方已遲。袁枚也有類似的一句詩,“書到今生讀已遲”。為什么?今生這點福報,都是你前世的修為積累,蘇東坡是佛教徒,大居士,當然懂得這個道理。在蘇東坡眼里,更加強調了悟性與天分,幾乎完全否定了今生所學。所以,我常對我們身邊的老年人開玩笑說,想下輩子做藝術家,這時候學習正好。老同志,學點琴棋書畫,修身養性,沒準下輩子做個藝術大家,也未可知。(開個玩笑)!
當然了,蘇東坡對了一半,錯了一半。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放在前世今生的因果關系看,蘇東坡“今生讀書方已遲”說的有道理,但是放在一個人的此生來說,他這句話又不對。兒時所學,中年用,中年所學來年用,這也是因果。
所以,不能全靠悟性和天分,多見多練還是必要的。
有人問了,草書學成了,可以瀟灑自如,運筆如風,一氣呵成,好作品也百看不厭。但是,練習的時候,不容易達到吧?我曾經就這問題請教張勝利先生,張先生說,不僅是學成了要放松的寫,練的適合也要放松的練,毫無功利色彩,自得其樂,一樣的瀟灑。真是振聾發聵,一語破天機啊!張先生是過來人,他把他的這些年來積累的真經傳授給后來人,也是功德一件。我不妨提個建議,我們現在不是都在講修身養性嗎?練書法是最好的方法,尤其是練草書。按張先生的方法練習,一定得長壽。張先生是張氏太極拳、張氏形意拳、張氏八卦掌的創始人,于書法、太極、養生一道必定領悟頗多、有所糅合,改日定當請教,也望先生不吝賜教。
謝謝張先生,謝謝大家!
作者:高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