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夫“拔本塞源”之論不明于天下,則天下之學圣人者將日繁日難,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猶自以為圣人之學。吾之說雖或暫明于一時,終將凍解于西而冰堅于東,霧釋于前而云滃于后,呶呶焉危困以死,而卒無救于天下之分毫也已! 【解析】 從根本上闡明學問上的疑問的學說,即所謂的“拔本塞源”論,只要它沒有為世人了解,即便是修行圣人之學,也會越學越繁雜、越學越困難,會造成脫離人道、陷入禽獸夷狄般的邪道,自己卻以為在修行圣人之學的結果。我的論說雖然暫時會被人了解,但是就像西邊的冰融化了而東邊又結冰,前面的霧散了后面的云又涌起那樣,總是沒有得到充分理解。我為了讓大家理解,拼命呼吁卻絲毫不能救助世人,最終恐怕會勞苦而死。 【補充說明】 這一段可以說是“拔本塞源”論的序文。本來修行學問應該是為了拯救時世積弊,關于這一點,王陽明在給顧東橋的信中殷殷記述了自己的學說。比如,他對《大學》《中庸》、朱子學、道家、佛門乃至楊子、墨子等學說展開了批判。但是,自己的觀點如果不能被充分理解,那么救世之念也終歸徒勞,因為擔心這一點,才寫下了“拔本塞源”論。 【原文】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仇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 【解析】 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對于世人,不設內外、遠近之差別,凡有生命之人,圣人都待之如兄弟赤子,用親情去愛護并教化,希望他們能夠成就萬物一體之心。世人之心,本來和圣人之心相同,但是由于受到自私之情妨礙,為物欲所蒙蔽,因而大心變小心,與人相通的心被堵塞,人心渙散,最終視父子兄弟如仇敵。圣人憂慮于此,推廣普及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仁的思想,教化世人,希望他們能克服自己的私欲,去除心之障礙,恢復大家都認可的本心。 【補充說明】 王陽明在這一段論述了“拔本塞源”論——了解學問上的一切疑惑的根本論說,就是圣人所教的“萬物一體之仁”。接著他論述圣人的廣闊胸懷:他們以骨肉親情對待世人,保全人們的身份與生活,并予以養育教化,使其成就萬物一體之念。萬物一體之仁心,不分圣愚,任何人先天就具備,正如孟子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必須認同。 然而,普通人雖然本來和圣人一樣具有萬物一體之心,但受到自我主義、個人主義、功利主義的驅使,其心靈受到蒙蔽,因而失去了這種一體之心,不能夠同心同德,結果和他人之間感情不通,即便是親人之間也如同仇敵般互相仇恨。圣人憂慮于此,以萬物一體之仁教化眾人,讓人們克服自私,去除心之障礙,恢復本來具有的萬物一體之仁心。王陽明指出,圣學的極致便是成就“萬物一體之仁”。這可以說是一個偉大的見識。 其實萬物一體之仁,或者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中說的萬物的“物”,一般是指人。因此,萬物一體,意思就是視萬人與我同體。不過,物也不能僅限于人。因為到了宋代,人們開始認為天地萬物和人一樣,是由氣即物質因素和精神因素的組合生成的,而且其法則原理存在于萬物內部。因此,萬物一體不僅僅是指人,也可以指宇宙中的萬物。據說,最近物理學界開始提出物質的根本是精神,如此一來,“萬物一體”論的理論根據更加明朗了。 【原文】 其教之大端,則堯、舜、禹之相授受,所謂“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而其節目,則舜之命契,所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五者而已。 唐、虞、三代之世,教者惟以此為教,而學者惟以此為學。當是之時,人無異見,家無異習,安此者謂之圣,勉此者謂之賢,而背此者雖其啟明如朱,亦謂之不肖。下至閭井、田野、農、工、商、賈之賤,莫不皆有是學,而惟以成其德行為務。 何者?無有聞見之雜,記誦之煩,辭章之靡濫,功利之馳逐,而但使之孝其親,弟其長,信其朋友,以復其心體之同然。是蓋性分之所固有,而非有假于外者,則人亦孰不能之乎? 【解析】 圣人教誨的綱領便是堯、舜、禹代代相傳的“道心是微弱的,因此要去除心之雜念,凈化內心,并一直保持內心的中正”。其細則便是舜授命給契的五教,即“父子之道在于親,君臣之道在于義,夫婦之道在于別,長幼之道在于序,朋友之道在于信”。 堯、舜、禹三代時,教的人只教這些,學的人只學這些。當時沒有人和其他人持不同意見,沒有家庭和其他人家有不同習慣,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些的人被稱為圣人,經過努力做到這些的人被稱為賢人,背棄這些的人,即便是堯的兒子丹朱那樣聰明的人也被稱為愚人,就連農工商人,雖然身份低賤,無不學習這一教誨,努力奉行這一德行。 因為當時沒有后世那樣的復雜見聞,也沒有繁雜的記憶背誦和迷惑人心的美文,也不會追求攪亂人心的利益,只是對父母盡孝、聽從年長之人、以誠信結交朋友,便能夠恢復人人都認同的本心。而這一本心,是各人本性中固有的,并非從外部借來的,因此誰都可以做到。 【補充說明】 在這段文字中,王陽明敘述了堯、舜、三代之時開展的圣人教學,并列舉了其綱領與細則。 王陽明認為,其綱領在于堯、舜、禹相傳的心術即純粹專一的道心,其細則在于五教,即父子親、君臣義、夫婦別、長幼序、朋友信。此時,無論教的人還是學的人都以此為宗旨,不分身份高低、職業貴賤,都能夠同心同德。當時沒有人追求復雜的見聞、煩瑣的記誦,也沒有人憧憬華美的文章,為功利之念亂心。 依靠五教,人們才能夠恢復本來的萬物一體之心。此心各人先天具備,誰都能夠做到。 其實王陽明所講的萬物一體是以人倫道德為基礎的。如前所述,所謂萬物一體,不僅是儒家,道家及佛教也曾論述過。有人認為西方的一神教也可以說是在論述萬物一體。 但是這些都和儒學的基本精神不同,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儒學以實際學問為宗旨,論述的道理是積極向上的,對人們的社會生活有益的,道家和佛教論述的道則缺乏積極性。 從儒學的角度來講,佛、道是虛學。而且儒學并非只是提倡人倫道德,不是說只要修行德行就萬事大吉了,必須磨煉才能、提高知識技能,才能實現儒學追求的理想社會。 朱子提出“全體大用”的理由也在于此。所謂全體大用,是指從完整的體即“全體”才能生出偉大的作用即“大用”,有“大用”才能得到“全體”。這里講的體是指仁之體,用是指實用,而且體用合一。 朱子提出“全體大用”的意圖是什么呢?他是想說,高高在上、管理百姓的人無論持有多么仁愛的心,如果不能一一窮事物之理,將其技術化、實用化,使其有益于人們的社會生活,那么就不能達到完整的仁體。王陽明在提倡萬物一體之仁時,考慮了知識才能的必要性,可以說和朱子的“全體大用”論的主旨是一致的。 王陽明把堯、舜、禹相傳的心術作為圣學教學的綱領,表明他是以心學為宗旨的。前面已述,王陽明的心學以“致良知”為宗旨,揭示了陸象山讀完《孟子》而領悟的心學的奧秘。 陸象山認為本來心就是天理,因此提出“心即理”。而他的講友朱子批判說陸象山的心學與禪宗的心學相同。朱子認為,人內在的理是心之本體的性,因此提出“性即理”,因為心中難免有不純的東西混入,所以不可以說“心即理”。在朱子看來,如果把心作為天理,那么心中的不純之物也會成為天理,因此需要通過嚴格的修行即“敬”來凈化內心。 但是如果按照朱子所講,就會有心靈受到束縛之嫌。總之,朱子關注心中不純的一面,因此提倡嚴格的心術,主張通過“敬”來凈化它。陸象山正好相反,他著眼于心中純正的一面,提倡要大力發揮它的作用,堅持把它作為學問的根本。《書經·大禹謨》中寫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可以說朱子關注的是人心,而陸象山關注的則是道心。 王陽明繼承了陸象山的心學,提出“致良知”說,自然也是以道心為主。也許是因為這一點,他在引用《書經》中的句子時只引用了“道心惟微,惟精惟一”,沒有列舉人心。王陽明是站在以道心為主的立場上不去涉及人心,還是不經意間忘了列舉人心,這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王陽明雖然以道心為主,但是在克服欲念方面十分嚴格,因此他在提倡“良知”說以后也不斷強調這一點,在這一段中也有論及這一點。只是,王陽明認為要想克服欲念,最終要依靠良知的作用,這一點不可忘記,否則就會成為朱子學。 關于道心與人心,朱子說:“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朱子的說法看似將人心與道心分開考慮。因此,王陽明批判這是“二心”說,提出心只有一個。朱子采用“二元論”即分析性的說法,是因為他認為道是崇高嚴正的,所以應嚴格面對現實。而王陽明采用“一元論”即統一性的說法,是因為他認為道是富有生命力的。 然而,在提倡“萬物一體”論時,不說五教只說仁的話,恐怕會產生《論語》中說的流弊,即“比而不周”(《論語·為政篇》),“同而不和”(《論語·子路篇》)。“比而不周”是指不以誠實公平的立場結交朋友,“同而不和”是指表面上附和雷同,卻并不真心協助別人。總之就是與世俗同流,失去主體性與公正性。 因此前面提到,程明道在提倡萬物一體之仁時說:“義、禮、智、信,皆仁也。”因為他認為,有了義、禮、智、信,才會有仁,而仁也是貫穿于義、禮、智、信中的。兩者是一即多、多即一,一理即分殊、分殊即一理的關系。 宋代張橫渠曾在《西銘》中,從物我同氣的立場上論述了以同胞親情為本的“萬物一體”論,結果被人誤解,被人指責說你怎么只講一理不講分殊呢?這樣一來,人們就會忽視日常的個別倫理道德,從而產生危害。萬物一體之仁也是如此,如果不理解這一主旨,就可能遭受類似的誤解。 因此,王陽明在論述萬物一體之仁時,把五教作為其細則,這是非常重要的。在此提一下五教的內容。也許有人認為在現代社會中已經不適用了,例如君臣義、夫婦別等教義。我認為這是一個普遍適合的倫理,只是現實中的具體行為要根據時代發生而改變。因此,這一倫理也必須成為適應時代的東西,但是其根本精神是不變的。關于禮也是如此。禮是社會倫理道德方面最重要的德行之一。近年來,有些西方學者強調禮在現代社會中的重要性。在這種情況下,禮如果不根據時代而有所改變,反倒會產生危害。 【原文】 學校之中,惟以成德為事。而才能之異或有長于禮樂,長于政教,長于水土播植者,則就其成德,而因使益精其能于學校之中。迨夫舉德而任,則使之終身居其職而不易。用之者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視才之稱否,而不以崇卑為輕重,勞逸為美惡;效用者亦惟知同心一德,以共安天下之民,茍當其能,則終身處于煩劇而不以為勞,安于卑瑣而不以為賤。 【解析】 當時,在學校里,只是把德育作為教育的主旨。如果有獨特的才能,比如擅長禮樂,或者擅長政治教化,擅長農業,則以德育為基礎,然后在學校里磨煉他的才能。如果雇用了有德之人,那么就讓他終身都在這個職位上,不做替換。任命之人只想著和被任命的人同心同德,共同努力安定百姓的生活,只考慮他的才能是否適合這一職務,不以地位高低評價人,不以工作輕松與否定善惡。而被任命的人也只想著與任命他的人齊心協力,共同致力于百姓生活的安定,如果自己的才能適合這一職業,即便是終生勞累,也不會覺得辛苦,即使從事低微的工作,也不會覺得卑賤。 【補充說明】 這一段首先論述了堯、舜、三代的學校教育,然后講到當時官吏任職的使命,以及職務和身份與評價之間的關系。王陽明說,堯、舜、三代的學校教育以德育,即培養人格為基礎,然后通過智育磨煉其才能。實際上,這是儒家教育的根本。 日本現在是以智育為中心。才能就像刀劍,如果好人拿來用則是救人的劍,壞人拿來用則是殺人的刀。明治以后的日本進入了文明開化的時代,大力吸收歐美文化,但是教育的根本還是德育,即人格的培養。因此,在初中教育階段,將修身課放在首要地位,這是日本教育值得自豪的事情。然而戰敗以后,人們開始蔑視修身,認為這是封建的道德教育,只重視知識才能的培養。不可否認,這是造成當今日本社會不安定的一個原因。 當今的科學文明雖然不免帶來危害,但同時它又為人類生活做出了巨大貢獻。這種正常的發展,是人類所熱切希望的。因此學校教育中就要傳授必要的知識,提升學生的才能。但是,科學文明只是人類使用的工具,無論它多么發達,如果使用的人不具備德行,自然就會產生危害。因此,必須把德育,即人格的培養作為教育的主旨。我們應當傾聽一下王陽明在這一段中的論點。 在這一段的后半部分,王陽明講到了以知足安分為本的“萬物一體”論,也可以說是以禮為本的“萬物一體”論。這也是值得洗耳恭聽的內容。宋代的程伊川和陸象山也曾提出過這樣的“萬物一體”論。《易·履卦象傳》中寫道:“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程伊川解釋為:“天在上,澤居下,上下之正理也。人之所履當如是,故取其象而為履。君子觀履之象,以辨別上下之分,以定其民志。夫上下之分明,然后民志有定。民志定,然后可以言治。民志不定,天下不可得而治也。古之時,公卿大夫而下,位各稱其德,終身居之,得其分也。位未稱德,則君舉而進之。士脩其學,學至而君求之。皆非有預于己也。農、工、商、賈勤其事,而所享有限。故皆有定志,而天下之心可一。后世自庶士至于公卿,日志于尊榮;農、工、商、賈,日志于富侈;億兆之心,交騖于利;天下紛然,如之何其可一也?欲其不亂,難矣。此由上下無定志也。君子觀履之象,而分辨上下,使各當其分,以定民之心志也。” 我現將這段話簡單解說一下:履卦的卦象是,上面的小卦為乾,即天;下面的小卦為兌,即澤。天在上而澤在下,上下之分很清晰。這才是正確的法則。人履行事務也應當如此。因此,易將這一卦象稱為履。有識之士通過履的卦象辨別上下尊卑,以此安定民心。民心安定,天下才能夠得到治理。在古代,自公卿大夫以下,人們各自的地位與德行一致。因此一生安守自己的職位。如果有德之人處在較低的地位,君主則會主動提升他。履可以說是象征著禮。 如果能夠切實履行禮法,地位高的人不會壓迫地位低的人,地位低的人也不會凌駕于地位高的人之上,做出超越本分的行為。因此上下之分明確,民心安定。這是為政的根本。在古代,修完學業的人受到君主的任命,他會根據自己的學識和德行接受相應的待遇,不會有更多野心。從事農業、工業、商業的人努力做好自己的工作,不求分外的回報。因此,世人志向相同,心能夠統一在一起。然而到了后世,下自庶民,上至公卿大夫,都追求尊崇的地位,從事農業、工業、商業的人總是盼望著富裕,世人各自追逐名利,因而天下大亂。這樣一來還有什么辦法呢。總之是因為人們忘記了上下之分,心志分散。因此,有識之士觀看履卦的卦象,立上下之別,使人各安其分,以求安定民心。 陸象山在給包顯道的信中這樣寫道:“古人不求名聲,不較勝負,不恃才智,不矜功能,通身純是道義。道義之在天下、在人心,豈能泯滅。第今人大頭既沒利欲,不能大自奮拔,則自附托其間者,行或與古人同,情則與古人異。此不可不辨也。若真是道義,則無名聲可求,無勝負可較,無才智可恃,無功能可矜。唐虞之時,禹、益、稷、契功被天下,澤及萬世,無一毫自多之心。當時含哺而嬉,擊壤而歌,耕田而食,鑿井而飲者,亦無一毫自慊之意。”(《與包顯道書》) 我現將這段話簡單解說一下:古代的人不追求名聲,不爭勝負,不恃才傲物,不炫耀功勞,一切都以道義為宗旨。道義是天下的公道,也存在于人心,永遠都不會消失。然而如今的人們陷入利欲之中無法自拔,因此靠道義生活的人,其行為雖然和古人相同,其內心則與古人不同。這一點必須弄清楚。如果真正行道義,就會與古人相同。堯舜時代有禹、益、稷、契,他們的功績遍于天下,他們的恩澤及于萬世,卻絲毫沒有自夸。當時的人們口中含著食物,敲著鼓鼓的肚子謳歌太平,用壤(一種用木材做的游戲道具)打拍子唱歌,耕田吃飯,鑿井飲水,雖然過著樸素的生活,卻沒有任何不滿。 王陽明在下一段中詳細論述了程伊川與陸象山的“萬物一體”論。 【原文】 當是之時,天下之人熙熙皞皞,皆相視如一家之親。其才質之下者,則安其農、工、商、賈之分,各勤其業,以相生相養,而無有乎希高慕外之心。其才能之異若皋、夔、稷、契者,則出而各效其能,若一家之務,或營其衣食,或通其有無,或備其器用,集謀并力,以求遂其仰事俯育之愿,惟恐當其事者之或怠而重己之累也。故稷勤其稼,而不恥其不知教,視契之善教,即己之善教也;夔司其樂,而不恥于不明禮,視夷之通禮,即己之通禮也。 【解析】 當時,世人和睦相處、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彼此就像家人一樣親近。因此才能素質低的人會滿足于農夫、工匠、商人等身份,各自致力于自己的職業,互幫互助地生活,不會奢望更高的地位,不會羨慕更好的境遇。像皋陶、夔、后稷、契那樣優秀的人,各自主動為天下百姓發揮他們的才能,都像在做自己家的事情一樣,有人縫衣做飯、調配物資,有人制作器具,齊心協力,只求可以奉養父母、撫養妻兒。他們只是擔心負責相關工作的人怠惰,因而會加重自己的負擔。后稷努力耕作,雖然不懂得教化百姓,卻不以為恥,他看到契善于教化百姓,就會覺得自己也善于教化。夔掌管音樂,雖然不懂禮法,卻不以為恥,他看到伯夷精通禮法,就會覺得自己也精通禮法。 【補充說明】 這一段講述了堯、舜、三代的世相。人們像家人一樣團結在一起,根據自己的才能從事相應的工作,絲毫沒有分外的野心,因此成就了萬物一體之心,天下從而真正太平。因此,我們根據自己的才能盡職盡責,實際上能夠對理想社會的建設做出巨大貢獻。 有無能力、身份高低、職業貴賤等與人的價值沒有任何關系。各人都有這樣的信念是最好不過的,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做到。如果人們遵從我們的萬物一體之心,也許就能把世人的苦樂當作自己的苦樂,根據自己的才能努力工作,然后就可以成就萬物一體之心。 但是人們很難做到這一點,尤其是做到像這段話中所講的那樣,如果他人有優秀的才能,就像自己也有優秀的才能那樣高興,他人為天下建立偉大的功績時,就像自己建立了偉大功績一樣,自己絲毫沒有羨慕之念,這并非易事。 【原文】 蓋其心學純明,而有以全其萬物一體之仁,故其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譬之一人之身,目視、耳聽、手持、足行,以濟一身之用。目不恥其無聰,而耳之所涉,目必營焉;足不恥其無執,而手之所探,足必前焉;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 【解析】 心學是純粹易懂的。如果一個人完全成就了萬物一體之仁,他就會精神貫通、志氣流通,也就不存在彼此、物我之分。 拿人的身體做比喻,眼睛看、耳朵聽、手持物、腳走路,這樣整個身體才能發揮作用。眼睛不會以聽不到為恥,耳朵聽聲音時眼睛就會望過去。腳不會以不能持物為恥,手要取東西時腳就會走過去。由于身體精氣充實、血液暢通,所以當身體痛癢或呼吸時,內心能夠迅速感應到,有不言而喻的奇妙。 因此,圣學極為簡單易懂,易于奉行,學問的進步、才能的磨煉都很容易。總之,其根本在于恢復人人都認同的本心,知識技能不值一談。 【補充說明】 這一段是對前五段的概括,與第一段首尾呼應,并再次論述了恢復萬物一體之心的重要性,而且運用了耳、目、手、足的比喻,實在是絕妙。關于萬物一體的內涵,再沒有比這更易懂的解說了。由此可以充分理解,萬物一體之心是人生命的根基。 【原文】 三代之衰,王道熄而霸術焻;孔、孟既沒,圣學晦而邪說橫。教者不復以此為教,而學者不復以此為學。霸者之徒,竊取先王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內濟其私己之欲。天下靡然而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蕪塞。相仿相效,日求所以富強之說、傾詐之謀、攻伐之計,一切欺天罔人,茍一時之得,以獵取聲利之術,若管、商、蘇、張之屬者,至不可名數。既其久也,斗爭劫奪,不勝其禍,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霸術亦有所不能行矣。 【解析】 夏、殷、周三代走向衰落,王道沒落,霸道盛行。孔子、孟子亡故以后,圣人之學不明,邪說橫行。教的人不教圣人之道,學的人不學圣人之道。因此,霸主表面上施行先王之道,暗地里借此滿足自己的私欲。世間流行這種風潮,人們都爭相效仿,圣人之道終被埋沒。人人都效仿霸主,追求國家富強的學說,實施欺壓他國、謀求攻略、顛覆他國的計劃,欺天瞞人,為得一時之利而耍弄權術。像管仲、商鞅、蘇秦、張儀這樣的人,不計其數。長此以往,爭斗劫掠頻繁發生,人們將難以忍受這些災禍。世人最終墮入禽獸夷狄的邪道,就連霸主之道也不能通行了。 【補充說明】 后篇從歷史的角度講述了三代以后圣學的衰退、功利思想的隆盛及其弊害。其后,為了挽救這種狀況,各種學說應運而生,但是沒有奏效,最終只能依靠“良知”說。這才是王陽明所謂的“拔本塞源”論。這一段講述的是,三代衰落,孔、孟故去以后,圣學不明、邪說橫行,外假仁義之名、內主功利的霸道盛行,風靡天下,圣道被堵塞,弄權謀術、以功利主義為宗旨的法家和縱橫家等諸子百家興起,就連霸道也不能施行了。 春秋時代出現了五霸,他們以霸道統一諸侯,對內輔助周王,對外擊退夷狄。到了戰國時代,諸侯各自稱王,為爭奪天下發動戰爭。春秋時代出現了孔子,戰國時代出現了孟子,他們為了圣學的復興東奔西走,以求天下治平,但并未奏效,只好將自己的理想托付給后世之人。 這段文字中提到了王道和霸道,孔、孟二人都主張王道,孟子更是強調這一點。所謂王道,是指王者應當施行的道,即夏、殷、周三王之道。正如《書經·洪范篇》中記述的那樣,是光明正大、無私無欲的治國之道。孟子認為,王道是作為天下之王的道,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具體一點來說,就是謀求百姓經濟生活的安定、輕刑罰、以德教民。他說,行王道則可以不戰而得天下。 孟子以王道為本,批判霸道說:“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孟子·公孫丑章句上》)按照孟子的觀點,以德使天下歸順便是王道,以力量壓制諸侯,自己當盟主則是霸道。由于孟子提倡王道、抨擊霸道,后世不斷有人爭論“王霸之辯”。 春秋時期出現了五霸,關于五霸具體所指人物,有不同的觀點,但是都將齊桓公和晉文公列入其中。我們閱讀《論語》就會發現,孔子曾論及兩人,并將其比較說:“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論語·憲問篇》)他褒揚齊桓公,貶低晉文公。 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人,便是宰相管仲。然而,如前所述,管仲曾經有過不義之舉,因此孔子的高徒子貢、子路對管仲的行為產生疑問,認為他違背了仁道,因而請教孔子。 齊國是個大國,齊襄公的時候政治混亂,統治者暴虐無道,鮑叔牙擁戴公子小白(齊襄公的異母弟弟)到了莒。后來,齊襄公被公孫無知殺死。此時,小白的異母兄弟公子糾逃往魯國,召忽和管仲跟隨在側。不久后,公子小白在鮑叔牙的擁戴下回到齊國即位,成為齊桓公。魯國以武力送公子糾回齊,讓其即位,但是被齊桓公的大軍打敗。齊桓公命魯國殺掉公子糾。召忽自殺殉主,而管仲不但沒有為公子糾而死,反而聽從好友鮑叔牙的勸說歸順齊桓公,又助其成就霸業。 管仲的這種投敵叛主的行為讓子貢及子路感到疑惑。孔子對子貢這樣回答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左衽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 孔子對子路又這樣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如上所述,孔子對管仲持褒揚態度。孟子雖然十分了解齊桓公,卻認為他和晉文公相同,施行霸道,因而予以批判。因此,當齊宣王問及齊桓公和晉文公時,孟子回答說:“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無以,則王乎?”(《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王陽明在這段文字中也將管仲看作霸者,從這一點上講是繼承了孟子的觀點。因此,王陽明也將王道與霸道的區別劃分得很清楚。可以說,王道與霸道的區別就是義與利的區別。 關于義與利的區別,孔子曾說:“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篇》)但是他不像孟子那樣將義與利對立起來。 《孟子》開頭有這樣一段話。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 為什么孟子比孔子更重視義與利的對立呢?我想這與時世有很大關系。與孔子時代相比,孟子時代的道義退化得更嚴重,可以說已經墮落于塵埃。 正如“拔本塞源”論的后半部分所記述的那樣,王陽明認為,隨著時代的發展,功利思想益發熾烈和嚴重。他還指出,這一思想已經在人們的心中深深扎根,很難去除。因此,正如前文敘述的那樣,他在討伐賊匪時給門人寫信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他提出要徹底清除心中的利欲之念,對這種念頭,要像貓看到老鼠時那樣,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緊緊的,不能有絲毫的放松。因此,王陽明自然和孟子一樣,嚴格劃分王霸之區別。 然而,孟子的主張似乎有些過于理想化,缺乏現實性。因為孟子提倡王道、抨擊霸道,他的這一思想在戰國時代那樣的動蕩時期沒怎么發揮作用。秦始皇依靠法家學說結束了戰國的動亂。法家排除王道,站在功利主義者的立場上,主張重刑,主張以徹底的專制政治為基礎。 如此想來,有時候霸道比王道更具有現實性。霸道名義上以仁義為宗旨,實際上使用現實的力量,因此更有實效性。但是,理想越高,越不能忍受霸道中潛在的功利性。主張王霸之別、義利之別的人,可以說是站在嚴肅的倫理主義的立場上。 到了宋代,有更多的儒學家強調倫理主義,提倡區分二者。南宋的朱子可以說是將先賢的學說集大成了。當時還出現了事功學派,事功學派提倡義利一致,主張如果沒有功利,道義只是無用的理論。 前漢董仲舒提倡“正誼不謀利,明道不計功”,事功學派批判這種道德主義,提倡義利一致、義利雙行。他們是現實型的學派,以實事事功為主旨,認為不在這個前提下提倡的儒學之道在現實中不起作用。事功學派的代表人是永嘉地區的葉水心和永康地區的陳龍川,前者開創了永嘉學派,后者開創了永康學派。他們反對劃分王霸之別,然而,他們的事功主義也遭到了朱子的嚴厲批判。 像朱子和王陽明那樣區分王霸和義利,這樣做會不會由于理想高遠而使人墮入空想呢?想到這一點,我就會覺得事功學派更現實、更有實效。然而朱子曾提出救濟饑饉的對策,即著名的社倉法,可見絕不會像老、莊和佛教徒那樣流于清澄脫俗。 王陽明在受命征討叛賊時,先是以仁義安撫他們,對那些負隅頑抗的人,則用比《孫子兵法》還絕妙的作戰策略將他們一舉殲滅,從而建立了大功。從這兩個人的王道論來看,未必會以空想告終。考慮到利欲之念在人性中扎根頗深,如果輕率地提倡義利一致、義利雙行的話,反倒會產生弊害。因為這樣一來,就不容易清掃利欲之念了。 本來儒學就是以實學為本。所謂實學,是指實用的學問,一方面包含了可以經世濟民、追求實用的意思,另一方面是指,不是口頭上求道或者書本中求道,而是通過體認領悟而掌握學問。宋代的程子提出儒學是實學,于是當時大家都開始提倡實學。程子、朱子等從實學的立場上批判漢唐的訓詁記誦之學,稱它是口耳之學,即舌尖上的學問。他們認為老、莊、佛教的學說是虛學,不以經世濟民為要,所以對其予以猛烈抨擊。 從實用學的角度來看,對于霸道以及事功派的學說,我們不能一概否定。因為在現實社會中,功利思想席卷了人們,即便是談理想,也要在現實中去實現。如果一概拒絕,就有可能會像道教徒和佛教徒那樣,羨慕隱于世外、脫俗灑落的境界。而且,對于利、功利、惡,一味強調義、仁義、善并熱切論述,動則拘泥于我執我見,反倒在不知不覺中陷入私立邪見,往往自己還意識不到。 那么,我們最終應該如何考慮義利和王霸的問題呢? 我認為只能是徹底清除私利之念。這樣一來,無論是提倡二者的區別,還是主張二者一致,都不違背儒學的理想。因此,清除私利之念是最重要的。正如王陽明所說,所幸人有良知,磨煉良知并發現它比什么都重要。 【原文】 世之儒者,慨然悲傷,搜獵先圣王之典章法制,而掇拾修補于煨燼之余;蓋其為心,良亦欲以挽回先王之道。圣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染,其所以講明修飾,以求宣暢光復于世者,僅足以增霸者之藩籬,而圣學之門墻遂不復可睹。 【解析】 世間的儒學家見此情形,痛心不已,于是搜尋古代圣王的制度文物,收集秦始皇焚燒的經書殘骸,并予以修補。因為他們確實真心想挽回先王之道。然而圣人之學已經成為遙遠的過去,霸道傳播已久,其積弊已經深入人心,即便是賢人、智者,也難免被污染。因此,好不容易了解了圣人之學,將經書修補完好,想要恢復并發揚光大,結果卻只能用于為霸者辯護,最終連圣學的入口都看不到了。 【補充說明】 這一段講述的是,世間的儒學家慨嘆圣學的衰微,努力想挽回并發揚光大,但是由于霸術傳播已久,人們身染功利之積習,最終連圣學入口都看不到了。這里講的世間儒者,其實暗指漢代儒學家。 如前所述,秦始皇憑借以變法自強為本的法家思想取得天下,結束戰國紛爭,大力革新政治,因此不得不說他功績巨大。然而遺憾的是,他排斥打擊傳統思想文化,焚書坑儒,導致傳統思想文化的傳承一時斷絕,不得不說其罪過也巨大。不過有學者指出,秦始皇雖然焚書,但主要焚燒的是地方衙門的書籍,官府的書籍依然保存著,由博士掌管。項羽攻秦時焚燒了其宮室,眾多經書被燒毀。 在這一段文字中,王陽明寫道,漢代儒學家從被焚燒的書籍中收集了“六經”的殘篇,并加以修補,想要挽回先王之道,結果最終未能避免被霸道污染。事實如何呢?漢代出現了很多儒學家。漢文帝設立《論語》《孟子》等的博士;漢景帝之子河間獻王比較好學,收集了很多先秦舊書,設立了《毛詩》《左氏春秋》的博士;董仲舒輔佐漢武帝設置五經博士,立儒學為國教;劉向、劉歆父子致力于整理、校正漢成帝時搜集的古籍。然而,他們大都只是致力于忠實地傳承儒家經典的訓詁,對儒家思想幾乎毫不關心。 西漢的儒學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陸賈、賈誼、董仲舒、劉向、揚雄、劉歆等人。陸賈為漢高帝效命,著有《新語》,想要調和孔子與老子的思想,大體還是主張以儒家為本治理國家。《新語》中記述經書格言的內容比較多,幾乎沒有什么新的學說。賈誼為漢文帝效命,著有《新書》,書中記載的是儒家的論點,多少也摻雜了法家的思想,主張以此為政。他曾上疏《治安策》,其文章被譽為古今上奏文中的上乘之作。董仲舒請求漢武帝以儒學為國教,著有《春秋繁露》。《春秋繁露》中記述了儒家的政治理論,同時也吸收了陰陽五行思想,論述了五行災異。這一“五行災異”說受到當時儒學家的排斥。他所主張的儒學,在原來儒學家提倡的四德即“仁、義、禮、智”的基礎上,加入“信”而為五常。他論述義利之別,明確了王霸之別。因此,后世之人稱贊說,漢儒當中唯有董仲舒是正統。 劉向輔佐了漢元帝與漢成帝,與董仲舒齊名,被譽為西漢的思想巨擘。劉向博學多識,在學術方面,他校正了朝中的先秦古書,并排列其篇章,后來作為中國最早的目錄編纂者而廣為人知,并著有《新序》《說苑》《列女傳》等。劉向以儒學為本,但是也相信陰陽五行說。其子劉歆也博學多識,繼其父之后著書《七略》,為經書的整理做出了巨大貢獻。但是,他與父親不同,諂媚、聽命于王莽。揚雄也對王莽阿諛奉承,因此被后人當作曲學阿世的學者。不過,揚雄寫的文章流暢華麗,其心思也用在道德仁義上。他著有《方言》《法言》《太玄》等作品。 《方言》收集了各地的方言,《法言》是模仿《論語》所作,《太玄》是模仿《周易》所作,內容都很淺顯。在揚雄的著作中,有些地方的論說是調和了孟子與荀子的學說。狩野直喜先生說,一般漢代的學者都缺乏創造力,只是醉心于古典,致力于模仿。 到了后漢,出現了桓譚、王充等儒學家。桓譚是個廉直的人,不肯聽命于王莽,光武帝即位后,他又出來為官。其著作《新論》,如今已失傳。前漢儒學家大多相信“五行災異”說,桓譚卻認為這是迷信。王充也曾經為官,不久后回鄉潛心研究學問。他不滿足于訓詁之學,提出了自己的學說。他著有《論衡》,議論痛快淋漓,構想也很新奇。他雖然是個儒學家,卻批判過孔、孟。他還相信宿命,提倡唯物論。 以上介紹了秦始皇焚書坑儒后的學術界狀況,因此王陽明寫道:“圣學既遠,霸術之傳積漬已深,雖在賢知,皆不免于習染。” 【原文】 于是乎有訓詁之學,而傳之以為名;有記誦之學,而言之以為博;有詞章之學,而侈之以為麗。若是者紛紛籍籍,群起角立于天下,又不知其幾家,萬徑千蹊,莫知所適。世之學者,如入百戲之場,歡謔跳踉,騁奇斗巧,獻笑爭妍者,四面而競出,前瞻后盼,應接不遑,而耳目眩瞀,精神恍惑,日夜遨游淹息其間,如病狂喪心之人,莫自知其家業之所歸。時君世主亦皆昏迷顛倒于其說,而終身從事于無用之虛文,莫自知其所謂。 【解析】 因此,訓詁之學興盛,學者把解釋文字并傳給后世作為名譽;記誦之學興盛,把背誦經書視作博學多識;辭章之學興盛,學者們致力于寫作華麗的文章。這些學問在世間群起并行,其流派數不勝數。打個比方說,大大小小的路有成千上萬條,錯綜復雜,人們不知道應該走哪條路。世間的學者如同進入了有各種表演的劇場參觀,說單口相聲的、對口相聲的,舞蹈家、魔術師、雜技演員等從四面八方涌向舞臺,使人應接不暇,因此導致人目眩耳鳴,精神恍惚,不分晝夜地游玩其中,就像忘記了家傳的學業的瘋子一樣。當時的君主也為這些學說所迷惑,心神顛倒,一生致力于寫作毫無用處的虛文,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 【補充說明】 這段文字講述的是,漢代以后儒學成為訓詁記誦之學,人們忘記了它本來是實學,因此產生了很大的弊害。世間學者被此學迷惑,完全喪失了心智。王陽明用劇場的比喻巧妙地說明,著實絕妙。 前漢時出現了經學家,《易》《書》《詩》《禮》《春秋》五經各自設立博士。博士以一經為專業,不能兼顧其他經書。一經也有眾多流派,從屬某個流派的人,堅守師說并將其傳給弟子。前漢如此重視經學,同時又崇尚道德節義。到了后漢,出現了訓詁之學的大學者,馬融、鄭玄等受到后世經學家的崇敬。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與前代相反,比起經學,世人更重視詩賦,老莊思想及道教比儒學更流行。此時出現了一批注釋經書的學者,如王肅、何晏、王弼、杜預、范寧、皇侃等。他們多少也提出了自己的學說,但是大多遵守漢代的傳統。葛洪是道教的代表人物,著有《抱樸子》。此時儒學受到了佛教的影響。隋朝出現了王通,他模仿經書著書《文中子》,大致傾向于儒釋道三教一致的思想。王陽明認為,這些學者以及思想家都沒能脫離傳統的功利風習。 到了唐代,孔穎達受唐太宗之命,編著了《五經正義》。此書非常流行,其他注釋書都衰落了。而且科舉之學,即舉業也以這本書為教科書。唐代的科舉分為明經科和進士科,明經科以背誦經典訓詁及注釋為主,進士科考的是詩賦文章。在唐代,考中進士比考中明經更榮耀。概觀漢唐時代,訓詁記誦之學成為儒學的中心。可以說,此時是儒學的衰退時代。 唐代有兩位思想家,韓愈及其弟子李翱,他們是宋代新儒學的先驅。從文藝方面來說,漢代興起了使用華麗詞句的詩賦,到了六朝越發興盛。六朝時,四六駢儷文盛極一時,一直持續到唐朝中期韓愈及柳宗元提出古文復興運動為止。 以上大致敘述了漢代以后的學術變遷,幾乎是百花繚亂。心懷青云之志的年輕學者接觸到這些以后,就像出身鄉村的青年來到繁華的大城市一樣,左顧右盼,被其豪華絢爛迷惑,因而失去自我。不求道于心內而求之于外的人,大致都會這樣吧。王陽明說,道既然在吾心內,學問就必須直截簡易。越是簡易越貼近真正的道,越貼近真正的道越簡易。他晚年想起自己曾經求道于外界,作詩追憶: 爾身各各自天真,不用求人更問人。 但致良知成德業,謾從故紙費精神。 (《示諸生三首》) 人人自有定盤針,萬化根源總在心。 卻笑從前顛倒見,枝枝葉葉外頭尋。 (《詠良知四首示諸生》) 【原文】 間有覺其空疏謬妄,支離牽滯,而卓然自奮,欲以見諸行事之實者,極其所抵,亦不過為富強功利五霸之事業而止。圣人之學日遠日晦,而功利之習愈趣愈下。其間雖嘗瞽惑于佛、老,而佛、老之說卒亦未能有以勝其功利之心;雖又嘗折衷于群儒,而群儒之論終亦未能有以破其功利之見。蓋至于今,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 【解析】 偶爾有人發現這種學說空疏虛妄、支離破碎,犯了拘泥于字句的錯誤,他們鼓起勇氣通過實際行動去驗證,最終其行為只是等同于追求富國強兵及功名利達的五霸。如此一來,世人離圣人之學越來越遠,圣人之學益發不明,追求功利的風習愈演愈烈。其間有人被佛教及老、莊學說吸引,然而最終沒能戰勝功利之心。然后有的儒學家想在眾多儒學家的學說中取舍,以求中庸之道,最終卻沒能打破功利的看法。因此,時至今日,功利毒害浸入人的心髓長達千年之久,其習慣已變成本性。 【補充說明】 在這一段文字中,王陽明敘述的是,有人意識到訓詁、記誦、辭章之學的虛妄,想要實踐圣人之學,并有志于將其顯現在事業上,最終卻不能脫離霸者的范疇。于是圣人之學日益不明,功利之習愈演愈烈。其間宋儒提倡性理之學,排斥佛、老的清虛無欲說,議論其危害,然而他們也沒能挽救沉溺于世俗功利的人們。王陽明慨嘆,時至今日,功利之弊給人心帶來的毒害可謂大矣。在漢代以后的歷代帝王中,日本人最為尊敬的便是唐太宗,因為唐太宗在位時出現了著名的“貞觀之治”。《貞觀政要》記錄了這一時期的治政,內容是唐太宗與群臣的問答。這本書很早就傳到了日本,江戶時代時各藩爭相學習,當時的儒學家也用它來給藩主講課。 前文已述,宋代儒學家程、朱及其學派中人,一般都嚴格區別王與霸、義與利。司馬光及葉水心、陳同甫等人稱贊唐太宗及漢高祖的治世之功,將其比作三代之治,不區分王與霸、義與利,反而提倡義利一致、王霸雙行。而朱子對此進行了詳細批判。他認為唐太宗見功利而不知義理,即認為其行為雖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在根本上有不對之處,其治政自然與三代之治不同。唐太宗所講的仁義,只是求之于形跡之外,并非心性之內。這首先就是“為利之心”。因此朱子說,贊美其功績的人,是只論功而忘記論德。最后,他斷言:“唐太宗一切假仁借意以行其私。”《貞觀政要集論》的作者戈直,條理清晰地說明了貞觀之治是霸術的理由。 日本崎門派的儒學家論述王霸之真偽,主張劃分區別。我的恩師楠本正繼先生的祖父楠本端山,是平戶藩的儒學家、德川幕府末期主張維新的朱子學者,他批判了在藩立學校講述《貞觀政要》的前輩。 對于這些以心性之學為宗旨的儒學家來說,唐太宗也是施行霸術、追求功利的帝王。 佛、老主張清虛無欲,王陽明認為這對于克服人的功利之念沒什么效果。宋代儒學家強烈抨擊佛、老,認為其學說虛妄不實用。王陽明也批判佛、老,其言辭不如宋儒激烈。他說,如果遵從吾之良知,佛、老的目標也可以達成,多少表明了以儒教為中心的三教一致思想。有的儒學家說,佛、老的清虛無欲有助于心性存養。從這一點來說,也沒必要一概排斥。王陽明也不是不承認這一點,但是他認為,佛、老最終對于克服功利之念沒有效果。 宋儒的心性之學,將一切道之本源求諸心性,提倡心性存養的必要性,應該有助于克服功利之念。但是王陽明認為,宋儒的心性之學還不夠徹底。正如“游騎不歸”那樣,宋儒求道于心外的世界,徘徊而忘記回家。如此一來,王陽明自然會覺得,宋儒的學說對于克服盤踞內心的功利之念沒能充分發揮其力量。于是,正如王陽明在本論最后所講的那樣,面對功利之念,只能拔出自家寶刀,即良知。 【原文】 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銓軸,處郡縣則思藩臬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敖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辯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是以皋、夔、稷、契所不能兼之事,而今之初學小生皆欲通其說,究其術。其稱名僭號,未嘗不曰“吾欲以共成天下之務”,而其誠心實意之所在,以為不如是則無以濟其私而滿其欲也。 【解析】 因此,世人互相夸耀知識、攀比權勢、爭利競技、爭奪名聲。一旦進入仕途,掌管財政的人想要兼管軍事司法的權力,掌管禮樂的人想要得到人事權,郡縣的官員想要升遷為更高級別的地方行政官,負責勸諫天子的官員期望宰相要職。當然,想要兼任其他官職,必須具備完成相應職位的能力。如果不精通某方面的理論,就不能獲得這方面的名聲。背誦經書,適合提高其自尊心;知識淵博,適合干壞事;見聞多廣,適合與人爭辯;擅長文章,適合偽裝。于是,就連皋陶、夔、后稷、契都無法兼任的官職,如今的初學者卻想要精通所有理論,窮其技術。只是,他們表面上都說自己是想為天下人做事,其實其本心在于如果不這樣做,就不能謀取私利而滿足欲望。 【補充說明】 王陽明在這一段文字中指出,世間有致力于學問的人也只是因為他們想要出人頭地。他尖銳地批評了這一現實,同時列舉了很有說服力的具體內容。這里列舉出來的官員的想法、生活姿態以及對學問的態度,令人不禁佩服王陽明洞察時世的眼力。仔細思考一下王陽明指出的內容,令人遺憾的是,這不僅是他那個時代的狀況,也非常適合描述現代社會,這讓人不由得痛感各界人士深受功利主義風潮的污染,這已成為習性。 為謀求自身的利益或者自己所屬集團組織的利益而使出渾身解數,這種不正之風給世間帶來的毒害難以估量。王陽明警告說,表面上說“自己是為天下、為百姓做事”,實際上卻是想“滿足一己私欲”。我認為應該向王陽明致敬。身處官界、實業界、教育界的人讀到這一段文字,又有幾個人不背流冷汗?現在正是大家端正自己心態的時候。 【原文】 嗚呼!以若是之積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講之以若是之學術,宜其聞吾圣人之教,而視之以為贅疣枘鑿,則其以良知為未足,而謂圣人之學為無所用,亦其勢有所必至矣!嗚呼!士生斯世,而尚何以求圣人之學乎?尚何以論圣人之學乎?士生斯世而欲以為學者,不亦勞苦而繁難乎?不亦拘滯而險艱乎?嗚呼,可悲也已!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則其聞吾“拔本塞源”之論,必有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非夫豪杰之士無所待而興起者,吾誰與望乎? 【解析】 唉!以這樣常年的惡習和這樣的心志,去學習這樣的學問,難怪聽了圣人的教誨,會認為是無用的、不合時世的。這樣一來,勢必認為良知不夠充分,圣人之學無用。唉!生于這樣的時代,如何才能求圣人之學?如何才能論圣人之學?生于這樣的時代,有志于學問的人,要面臨多少苦難呢?要受多少拘束,經歷多少風險呢?唉!實在可悲! 所幸人心中的天理永遠不會泯滅,良知的光輝萬古不變,因此,世人聽了我的“拔本塞源”論后便會感動悲傷,如決堤奔流的長江、黃河之水那樣,以勢不可擋之勢憤然而起。除了那些不依靠他人、能夠獨自奮起的豪杰志士之外,我又能期待誰呢? 【補充說明】 這一段可以說是“拔本塞源”論的總論。對于圣人之學的衰落、人心功利的積習,王陽明在這段短文中三次使用“嗚呼”一詞,由此可見他感嘆至深。他將萬世的積弊,歸結為盤踞人心的功利之念,只能佩服他的洞察力了。古今中外的思想家當中,有幾人能如此直截了當地用“功利”二字概括諸惡的根源?實在令人驚嘆。我們必須深思“功利”二字,察知它的危害之大、之深。 同時,王陽明又論述了掃除功利積習、復興圣學的困難。其中,他從歷史的角度敘述了古今有識之士及思想家為了糾正功利之積習、復興圣學所提出的各種學說,又敘述了這些都未能奏效的實情。結果,圣人之學被當作無用的學問、不適合時世的學問,因而自然被忽視掉了。他又論及世間有識之士應該如何應對以及尋求方法途徑何等困難。王陽明這才高呼能夠從根源上洗滌積弊的理念。這一理念便是心之天理,即良知。王陽明說:“所幸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這才是王陽明所要高呼的內容。至此,《拔本塞源論》一文得以首尾呼應。然而,匡正世俗及學術的功利積弊,無疑是極為困難的。因此王陽明在結語處寫道,我只能期待相信自己力量、振奮激昂的豪杰之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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