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金瓶梅》的情節頗有起伏跌宕,那么,“李瓶兒招贅蔣竹山”的故事便甚得跌宕之趣。如果說《金瓶梅》人物的命運往往一波三折,那么,李瓶兒招贅蔣竹山,就實在曲折得變出意外了。 本來,西門慶與李瓶兒的婚事經過長久醞釀、已臻成熟,正在密鑼緊鼓地籌劃迎娶之事。他們已經有了一張確定的日程進度表: 五月十五日,請僧人到李瓶兒家念經除靈; 五月二十四日,西門慶向李瓶兒下聘行禮; 六月初四日,西門慶迎娶李瓶兒。 可是轉眼間,居然異峰突起、情節逆轉,發生了“李瓶兒招贅蔣竹山”的故事。前事如轟然潮來,后事如轟然潮去。 這起伏跌宕之間,是什么力量使得風云突變? 而且,李瓶兒對西門慶一往情深,再三求娶,甚至說“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信誓旦旦,言猶在耳。 但是,到六月十八日,李瓶兒竟然毀誓忘盟,把蔣竹山這個貧寒醫生倒踏門招進來,做了夫妻。 01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李瓶兒是背叛了西門慶。 看過《金瓶梅》的讀者都知道,李瓶兒對西門慶癡心絕對,多次求娶,希望做西門慶的小妾,她為什么背叛西門慶? 難道李瓶兒對西門慶的一再灑淚求娶竟全是虛情假意?或者李瓶兒竟是水性楊花,見異思遷的女人? 然而,對于情節的這種大起大落,對于人物的這種意外突變,小說以驚人的說服力作了入情入理的描寫,不僅表現了作者得心應手地駕馭故事的藝術才華,而且表現出作者對西門慶以及整個黑暗的封建社會的批判。 原來,這場突變的根源,起于封建王朝內部的高級官吏之間的一場政治斗爭。有給事中宇文虛中等奏本,參劾當權重臣蔡京、王黼、楊戩等“奸臣誤國”。皇帝震怒,拿下王、楊二人,并將追查其手下親信罪行。楊戩乃西門慶的四門親家。楊戩一下牢,消息傳出,親信紛紛驚惶逃避。西門慶的女兒西門大姐、女婿陳經濟前來避禍,也就給西門慶帶來了大禍臨頭的壞消息。 02 西門慶這一回家,讀了親家陳洪書信,頓時“慌了手腳”。又派人去抄錄東京來的文書邸報,拿了回來,“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就是驚損六葉連肝肺,唬壞三毛七孔心。” 西門慶當即一面派人去東京打聽消息,一面吩咐每日將大門緊閉,無論誰叫門都不許開。西門慶很有自知之明,憂恐萬分地對吳月娘說:
于是全家像烏龜一樣躲在家里避禍,哪里顧得及去管李瓶兒。李瓶兒讓馮媽媽去找西門慶,那“大門關得鐵桶相似,就是樊噲也撞不開。”馮媽媽好不容易碰見玳安,玳安卻不講真情,還帶出西門慶的話:“再待幾日兒”,即去李瓶兒處說話。但李瓶兒等來等去,等到六月初旬,西門慶仍然音信全無。 所以,背盟忘誓的,首先是西門慶,而不是李瓶兒。 03 蔣竹山就這樣合情合理地闖進了李瓶兒的生活。但是,李瓶兒宴請蔣竹山,本意只在禮尚的交往。 如果不是蔣竹山在席上說出一番石破天驚的話語來,李、蔣二人在宴罷之后,自然會各奔前程的。 然而,蔣竹山席間的這一番話,對于李瓶兒真是不亞于晴空霹靂。 他說西門慶“專在縣中抱攬說事,舉放私債”,還不要緊;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對李瓶兒來說還可以接受。厲害的是,他一語道破了西門慶眼下的真實處境,說出了西門慶岌岌可危的黯淡前途。他說道:
這一席話說得李瓶兒“閉口無言”。 04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前夫花子虛吃官司后的敗落情景,李瓶兒還記憶猶新;現在西門慶眼見得就要被拿、抄家,其結果恐怕比花子虛還不如。 這個生活坎坷的婦女一直以西門慶作為靠山、歸宿的思路,終于為殘酷的現實所轟毀。 她不僅想到西門慶靠不住了,而且想到一旦西門府抄沒家財,自己許多東西正寄放在他家,也要保不住了。 這些財物,正是這個無依無靠的婦女李瓶兒的防身之本啊。 因而,李瓶兒“尋思半晌,暗中跌腳”,為當初看錯了人而后悔莫及。她還怪嗔:“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原來他家中為事哩!” 李瓶兒心中責怪西門慶將這樣重大的事變隱瞞著,對她密不透風。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和怨怒,油然而生。 這些失望、后悔、怨怒之情,交織成復雜而強烈的情緒,壓碎了她對西門慶原有的一腔癡愛。 05 應該說,李瓶兒驟然聞變后的這些反應,是順理成章的,可以理解的。 當然,李瓶兒在發生這些紊亂的思緒后,立即對蔣竹山發生了興趣,尋思:
而且很快便與蔣竹山一拍即合,匆匆成親。 可以說,李瓶兒怨恨西門慶,是很自然的;但是李瓶兒應變的行動過于迅速,與蔣竹山結合過于匆促,是過分戲劇化的安排,不盡切合生活的邏輯吧。 不過,這在李瓶兒也有她的根據。 首先,李瓶兒作為一個無依無靠的女性,道路坎坷,對自己的命運一直持有強烈的憂患感。當初她與梁中書為妾時,由于夫人性甚嫉妒,婢妾多有被打死的,所以李瓶兒只在外邊書房里住宿,其生活決不是輕松的。 后來她給花子虛做正室,但是,花子虛成夜不歸家,一味在外眠花宿柳,丟下李瓶兒獨守空房,其生活也是凄涼寂寞的。 06 自從與西門慶勾搭上以后,她一往情深,對于生活充滿信心;現在突然中途生變,眼見得又要重蹈以前的覆轍,她當然會聞警應變,立求盡快地擺脫厄運的來襲。 而且,李瓶兒還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女性。當大名府禍起,梁中書及夫人各自逃生時,李瓶兒并沒有坐等梁中書日后來尋,而是與養娘奔赴東京,嫁與花子虛為妻。當花子虛吃官司、家道即將敗落時,李瓶兒又作出判斷:“信著他,往后過不出好日子來”,從而決絕地投入西門慶的懷抱。 那么,當西門慶敗跡顯露,李瓶兒自然會當機立斷,自己做主選擇新的前途,招贅蔣竹山。對于蔣竹山來說,李瓶兒經歷過梁中書,花子虛,西門慶三個男人,他算是第四者了。 這是人性。 再說李瓶兒還有一條重要的人生經驗,即錢財是她的防身之本,可以依靠錢財去建設自己的生活之路。當初她逃離梁府,便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這對于她嫁給花子虛做正室,應該不是毫無作用。 而當她決心背叛花子虛,便將一大筆財物寄放西門府,作為自己的防身之計。顯然,她是把錢財當作自己能夠“生長深閨,處于富足”的重要保證的。 那么,當西門慶禍起,李瓶兒寄放的財物眼見難保,她怎么不會想到以剩在身邊的財物為本,招贅蔣竹山這樣一個醫生,開一個藥鋪,切切實實地建設自己的生活呢? 何況,蔣竹山早對細皮嫩肉的李瓶兒心懷愛慕,所以便一拍即合了。 07 通過“李瓶兒招贅蔣竹山”的故事,我們卻看到了從朝廷內手握重權的奸臣到地方上為非作歹的惡霸,存在著一種“樹倒猢猻散”的危機。盡管西門慶平日炙手可熱,而一旦他的靠山動搖,便鼠藏兔伏,惶惶不可終日。不但素日的惡行會遭來輿論的譴責,而且連平時對他癡情愛戀的李瓶兒,也斷然與他分手。 這難道不是對西門慶這個惡霸的揭露和嘲弄,對西門慶所依仗的黑暗政治勢力的抨擊和警告嗎? 另一方面,作者又描寫了李瓶兒脫離西門慶、招贅蔣竹山,以及她對未來生活的展望。她對這種新的生活是有信心的,并且這種新生活也確實是實實在在的。或許這種生活會帶來李瓶兒的新生,從而寄托著作者對人生的希望和理想吧? 但是,故事后來的發展表明,李瓶兒選擇的這條路是行不通的。這個家庭很快被黑暗的封建社會擊得粉碎。 此中寓意是很值得咀嚼的。 值得一提的是李瓶兒和蔣竹山結婚之后不久,西門慶來自東京的危機解除了,李瓶兒便開始對蔣竹山不滿足,開始嫌棄丈夫,最終聯合西門慶謀害蔣竹山,將其趕出家門,自己沒多久便入了西門家,成了西門慶的小妾,將世俗的人性演繹的淋漓盡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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