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如索引 試著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無益的貪求。 想想諸物種的完善:松果、榛果;獅子、鷹, 它們所達到的解剖學美感各勝其類。我反對過 “心靈”的說法(現在仍反對),我更樂于 稱其為“心”,一個音節,簡單直接,不加 修飾,就像鉆石在石層間閃爍,尚未被戴到 無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望著花瓶里 的郁金香,露水中剛采來的,此刻,它 的芬芳正沿著桌面彌漫。忘掉它的寓意,嗅它。 (制止神經元異常:這些年的損耗。) 試著排除雜念,長時間凝視墻上掛著的一件 東西,不管它是什么。或者,順著樹冠向上, 眺望那無底的夜空,不為枝葉婆娑所惑。凡此 種種,這么訓練你的心。找一處療養勝地, 某某山莊,某某溫泉,哪怕你是知行不一者。 一天,我在魔術表演的滾動字幕上看到一句話, 被驚到:如果你想成為幽靈,你來這兒就對了。 (2020) 絕望索引 通常,我依靠壞情緒來寫作。從倦怠到 沮喪,逐步升級,直至最佳狀態:絕望。在我 看來,絕望是至純的——走進夏日山洞,看到一條 小溪流(上面竟還漂著浮冰)。一開始,人們 是怎么對待它的?害怕它,排斥它,武斷地 解釋它,傻兮兮地以為有夢想就好,就像臨產女子 害怕見到一個發育不良的畸形胎,甚或死胎。 自三十歲始,我就不再害怕絕望,通過經常向同伴 講述絕望來減少對它的陌生感,使之成為平常物。 晚上,找一個可靠的鄰居來喝茶,談談某段時間 老是發生的事和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一起做做評價 和預測。這些談話有過濾作用(寫作也是),在你 昏昏沉沉時。鋼化玻璃般的那種過濾,實物不能 穿過而虛像能。倫琴射線。美顏照片。胎教音樂。從前 這些東西給過我慰藉,現在卻效果難顯。想著我也有 物理性(比如,不能飛),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因老而死, 足以令人傷感。這一類物理過程。這是最近一次的絕望。 (2020) 雙胞胎人格 辨別同一和差異,觀念的不同方面。自從 有了第一本書,我們寫下更多的書,燒毀, 再寫。發音構成詞,詞構成句子——必須都是 純潔的句子,以保證我們都是詩人。感嘆句 作為語言紐帶。蜜汁語言。親善大使的語言。 從小養成說服對方的習慣,為此兩兩結成伴侶。 (雙頭蛇朝兩端拉扯,在斷裂前保持均衡, 還要在斷裂前后,保證它們各自活著。) 純潔的書分配了我們的行動:你去造房子、覓食; 而你負責戀愛、懷孕;那么你呢,作為哺乳者; 你呢,去關心各種病、幻覺和病人,去做義工。 沒有比我們更為復雜的動物,自稱是獵手, 有通靈之心,是所有事件的開端。控制頭腦 和手,辨別神經和軀體,意識和行為:弓和箭。 “藏好了,別讓我找到你。”這是一種 失敗人格:雙胞胎。身為讀者的作者。這是 修行者意欲達到的境界,如果沒有自我干預。 (2020) 無可預知 我盲從過,在一件事的過程中。 即將完成的喜悅被我認作“謎底的召喚”, 而從頭開始的困惑被我認作“一個謎面”, 足夠善意的、非詰難的,針眼 引導一根針似的、導讀和序言式的。 未完成的事項,包含在全景憧憬中。在眼前。 十年后還是。一個燒毀后的樓宇輪廓,也會 得到幾經轉手的建筑商的描繪,更多的磚瓦。 我懷疑過普遍的人性。一個最初想法的最終成形。 你所圈養的家畜和雞,它們是友好的,同類般 信任你,“咩咩”“咕咕”都是問候語。 而你不再是單純以喂食為樂的孩子。 這是凝視中的一瞥,算是一次分神。遇到 岔路口或路人呼叫,猶疑的表情。當你被 棄于沙漠,你會出汗,一層層脫衣,產生渴念, 宰殺唯一的駱駝,奪取它水胕中的臟水,除非 幸運地,被一只狒狒的足跡引至一處秘密水洼。 (2020) 不安索引 不安感產生已久:一個生殖系統。它會在你 的身體里產卵。均勻的、每日一定量的,足夠你 打發這一日;但在清晨和黃昏,它會達到峰值, 你感到身體被塞滿了(想想往一張皮里充填東西)。 說它是“卵”,是由于我尚未找到合適的詞語。 存放在巖鹽中的易腐食物,批量生產的工業制品: 按圖紙制作,每個步驟不能省略(這么說不合適)。 一只懶洋洋的狗,在追逐麥冬草叢中的蝴蝶;一群 三色蛺蝶,在追逐一群玉帶鳳蝶(這么說也不合適)。 “不安”的圖像特征,畫面感很強。右邊,這兒, 在彩超的波線中。那腫塊邊緣毛糙,已經有一段 時間了。我不忌諱與人談這個,況且也需要有人 來安慰。活著的目的性被提純。這么做是明智的。 剛成年時我們不懂。切除一半的肝臟,如何修正它 的運轉。常常,下了班,穿過多條街巷,一身疲憊, 回到家中,在開口說話之前,張臂去抱你羞答答的 妻子。可她不愿配合,躲閃至一旁,謊稱身子不適。 (2020) 兩種器物 躁動和厭倦,越來越有文學味,仿佛不由 身體產生,由別人給予或轉授。你越有 抵抗力,越感虛弱:一只在水中打出去的 拳頭,意念和浮力。而它們,又是生活必需品, 干燥夜晚的清新劑。茉莉幽香。金合歡刺汁液。 在書桌前端坐,躺下卻如一灘泥,在一天的不同 時辰,現出不同的樣子,合著某種鐘點,單向矢量。 在你的頭頂,整晚上有流星飛馳,這情景曾被 當作一種情調,現在呢?被視為尋常物,誰也不去 特別關注。像偉大人物和他的孱弱后代,物和虛無。 你在河邊,看到一只流浪狗,用爪子拍打水面, 與你一樣,它也凝視著魚群紛散。靜謐和一驚。 你停住身子,鐘情于此,本能和漣漪。一個里面 有滴答聲的靜謐,是完整的(似一個句子般完整), 它會描述這里的每個部分,不需要任何協助。 口中和紙上的意義。你說的并不是最好的。你, 一件被敲著的器物。現實的和文學的。兩種器物。 (2020) 各種畫 畫下各種畫,為解決自身迷茫。它們是 多棱鏡,成像原理傷人腦筋。以前我依賴 三兩個朋友去體察世界:他的近視眼睛;她的 有著柔和鼻孔的小巧鼻子;她的短發(超驗感傷); 他的動物骨骼的肅穆(淡化的主人功能)。那時, 我覺得自己是客觀的。這毫無道理。我跟著他們 跑了許多地方,在海水中游一游,夜宿于孤島; 在火山口坐一坐,投石于巖漿。發現地圖上 一些標示錯誤,用紅筆改過來,向旅游部門提 書面建議:關閉此地,直到地圖被更正,每個滯留 游客分發到一份早餐和一張新地圖。這也沒有道理。 五十歲往后,用模型處理情感問題,設計一張“愛上 某物”和“放棄某物”縱列于兩邊的圖表。“愛上” 的原因、結果。“放棄”的原因、結果。旁邊有備注。 當被愛上的事物是一只尖尾瞪羚,畫四足交叉、幾處 空白、欲躍起狀。當被放棄的事物是一只瀕死的 淡水鱷,畫瞳孔呆滯、幾根線條、暴曬干癟的鱷魚皮。 (2020) 利器 我有一些神秘傾向,關于起源。單細胞草履蟲 和硅藻,世間諸物和你的身體,神靈和絕對意志, 各種假說。以物觀物,或直觀此物,有何差別? 瞧瞧星空下思維混亂,胸前滿是抓痕的我,你就會 明白。(更多的是陳腐的理性、認知、舊審美。) 每天,我都在猶豫,要不要將去年的老問題 翻出來再想一想。這很荒唐。不像正經的思考, 倒像夢游,而且是,我的數十個影子在接踵夢游。 “我們是誰”——這是溫和一問;“我們是一陣 幻覺嗎”——這是憂傷一問;“我們是不是 半獸半妖”——這是惡毒一問。但我仍愿意 選擇屬于人類的這些問題,迷戀之,自我闡釋之, 據其為利器。對于“已知既往”,有一些度量單位, 光年、夸克、飛秒。宏觀與微觀的彌合。你進入 我說的這世界要有所準備,去發現更令人吃驚 的存在,作為信仰實現的一例。巨大的,關于抹香鯨; 微小的,關于心宿二。日日環繞你的,波浪和引力場。 (2020) 蟒蛇和先驗存在 回憶纏身。視它為蟒蛇。跟著它轉動。 即便你認為自己被吸附在一個扁平的平面上, 也要多角度地去聽、去看。我和小伙伴們 曾玩過一個“講故事”的游戲,第一個人講個 開頭,其他的人一一接著往下講,看這個故事 滑向哪里,如何結尾。而每一種結局都能滿足我們。 多角度地去體驗、去比較。比如,每天去 哪兒睡覺,我就有兩種選擇。一是去閣樓上 的斜坡屋頂小房間,一是去樓下方方正正的大房間。 情緒與空間的關系并不是一定的。傷感、焦躁; 愉悅、平靜。對應于狹小與寬敞,不規則與規則。 有時卻正好相反,且在陰雨時、晴朗時有所不同。 情緒指數會失效,空間的層次感會一下子變多或 變少。可以總結我與周圍事物的關系——我與我們, 首先。我們與它們,其次。沒有人愚蠢到去構想 一個沒有他人、沒有諸物的單一世界。而你的 先驗存在只有兩種,一種是父親,一種是舊日戀人。 (2020) 生之損益 受益于遲鈍多一些,受益于聰敏少一些。 但生之損益,只能分階段計量。谷倉堆得 多高,冰窖挖得多深,性的溫和和戒律的 繁冗,各有一套法則(都是可量化的現實)。 兒時,我比人慢半拍。害怕老師提問,見別人 舉手,也佯裝舉手,避開投過來的目光,希望不被 看到。“從樓頂跳下去,如何做到四肢同時著地?” “飛蜥有肉蹼。”“尋求一個替身。”稱“你”為“您”。 年紀漸長,喜歡沒走幾步就拐彎的街巷,幾座 孤零零的小房子構成的街景——在那里游蕩。 假設一個男人感到一陣酸楚,在回家關上門的那一刻。 外面有樹枝伸進窗口,有幾臺電動割草機的轟鳴。 “酸楚”,一個詞語會抓住一對事物:一根穿了線的 針,一枚指頭暗暗用力的頂針;配有圖畫的一句話—— 圖畫和那句話。符號的意指。你闖入“我的 時間”,我卻說:“請進。”而我自己,渴望 消失,又渴望重現,有著節日前后的情緒波動。 (2020)
春天的芽苞爆裂時確實是痛苦的 ——解讀余怒的詩歌 □冬雁 “春天的芽苞爆裂時確實是痛苦的——”不記得這是瑞典還是芬蘭的一位女詩人說過的話了,但這句話對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從余怒的這組詩《鰻》(10首)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內心對生活的觸動和折射,在形形色色的人與社會之中,余怒一直在追尋“心”的純粹與凈化。生活給予每一個人的都是不同的結果,面對或者是逃避,排斥或者是改變,這也是每個人所選擇的不同方式。而余怒在復雜的生活與社會面前,他的“心”就像一面鏡子,確切地說就像一面墨鏡,他的這面鏡子就是他手中的寶物,他可以從這面鏡子里提取他需要的已經過濾成型的東西。心境、生活,或者介于兩者之間,人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詩人不斷地在自我矛盾中升華、汲取,而最終達到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平衡的滿足感和對社會的適應感。 《自如索引》——“試著活得自如一些。少一些無益的貪求。”詩人余怒在此用了“試著”一詞,我們從中可以品味到詩人在生活中的小心翼翼,換句話說,就是不做無謂的“犧牲”。其實這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心聲,我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哪一個不是“試著”來的?我們都想活得自如一些,安生一些,而那些無益的貪求往往會讓我們被綁架,也會讓我們成為“江湖”中人。“想想諸物種的完善:松果、榛果;獅子、鷹,它們所達到的解剖學美感各勝其類。”在這里詩人所要表達的“完善”,我認為是多面性的,也可是詩人,也可是他人,也可是生活,也可是社會。植物的果實與具有代表性的動物,地面的獅子與天空的鷹,這就是“動靜”。有了“動靜”,也就有了吸引人讀詩的動力,也就有了索引的清單。“我反對過∕“心靈”的說法(現在仍反對),我更樂于∕稱其為“心”,一個音節,簡單直接,不加∕修飾,就像鉆石在石層間閃爍,尚未被戴到∕無名指上,并非什么什么的象征。”心靈,乃是一種虛像,而心,則是實物。詩人之所以反對,而是表明自己對追求真實的內心寫照,而不是單憑他人口中的“心靈”來求證什么。然而“心”也是需要證明的,這就是詩人用“鉆石”尚未戴到無名指上的意圖。接下來一些場景自然的陳述鋪墊,“郁金香”、“墻”或“墻上掛著的一件東西”、“樹冠”、“夜空”、“某某山莊”“某某溫泉”等,“心”有所屬,才能沉淀。“1天, 我在魔術表演的滾動字幕上看到一句話,被驚到:如果你想成為幽靈,你來這兒就對了。”我一直從各個角度去揣測詩人用“魔術表演流動字幕”和“幽靈”的意圖,但好像未能盡致。詩,就是詩人手中甩出的一張撲克牌,他亮出的部分和他所隱藏的部分,都是他的資源。他可以讓你看到他想讓你看到的,但也會隱藏著底牌讓你去猜。當一個人的意識和他的言語達到一定的程度,也就是被公認為“思想”和“哲理”的境界,這些就會成為人談論的主題和議論焦點,就像生命,乃是自詩人有思想之時就一直探討不止的問題。 其實,所謂的壞情緒,所謂的絕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代表著希望的存在。既然絕望生于希望,那他就有使希望復活的可能性,一些念想或者一些事物存在的方式。加繆說過的,既然是荒謬的,就反抗吧。余怒在《絕望索引》一詩中,清晰地表達了這種近似“絕望”至極的心理,也是“希望”所在。“通常,我依靠壞情緒來寫作。從倦怠到∕沮喪,逐步升級,直至最佳狀態:絕望。”余怒筆下的“壞情緒寫作”,通常也是沉默之后的爆發。所謂的壞情緒,這種壞情緒的來源,絕不是像平常婦人那樣遇到的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經歷了一些“事件”之后的沉淀和總結,也就是他的思想。思想,不一定有多么偉大,但一定有它不一般的見解。一種思想往往會影響到很多人。而在這種壞情緒的驅使下,寫作的力度才能達到一定的高度和境界。從“倦怠”到“沮喪”,直至“絕望”,只有絕望之后產生出來的作品,才是五味俱全之作,否則就避免不了“矯情”“做作”之嫌。小溪流(上面竟還漂著浮冰)。”這就是“絕望”之境。一個“純”字,足夠表明詩人的內心,“夏日山洞”、“小溪流”,甚至“浮冰”,這些事物在酷熱難耐的夏天,是多么令人愜意而向往的。接受需要一個過程,人們往往會排斥一些不敢觸及的心理和敏感話題,絕望、死亡之類,被列為“消極”“怪胎”。詩人“通過經常向同伴∕講述絕望來減少對它的陌生感,”是的,越是被我們避諱的事情,越是被蒙上神秘甚至于恐怖的面紗,一旦揭開它,勇敢地面對,反而減弱了它給人帶來的那種不確定因素的幻覺,“使之成為平常物。”所以詩人選擇與“可靠的鄰居”喝茶,談話,并“過濾”。“倫琴射線。美顏照片。胎教音樂。從前∕這些東西給過我慰藉,現在卻效果難顯。”為什么從前能給人慰藉的東西如今卻“效果難顯”?這就是人生的過渡與升華。當那些“虛”的東西給以不了“實”的需求,這種心理就會上升到另外一個高度和境界。世界從何而來?從一個人的“生”而來,只有“生”,才有了這個世界,才有了身邊的一切事物,而這種“生”卻又是獨立而難以苛求的,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這就是“生死”之間的殘酷。“想著我也有∕物理性(比如,不能飛),也會像其他人一樣因老而死,足以令人傷感。這一類物理過程。這是最近一次的絕望。”我覺得余怒這整首詩都是在跟玩“毛毛蟲”游戲,從“裹蛹”到“蛻變”,有平淡到出奇,由低至高,自然的起伏跌宕,而讓讀者覺察不到絲毫的矯情做作。是的,我們不能“飛”,我們都會面臨“死”,這也是我們共同的“絕望”。想象力是詩人的本質,也是詩人的本領,余怒具有超人的想象力與豐富的知識內涵,他的詩歌也就具有了厚重和別具一格視角的特點,奇特,新奇的想象,他所運用的技巧,只不過是從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提取或借助,從而抒發自己內心對美好事物的追求與憧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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