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蘇州往事

　　郭根林

　　蘇州從宋初開始的兩百年間， “井邑之富過于唐時，郛郭填溢，冠蓋人物之盛，為東南最。”但是，建炎四年（1130）二月二十五日夜里，金兵從盤門進入平江城（現在的蘇州城），“劫掠官府民居、子女、金帛、廩庫積聚，縱火延燒，煙焰見二百里，凡五晝夜。”唐代以來“風物雄麗為東南之冠”的蘇州，旦夕之間一城殆空。

　　紹興十二年（1142），宋金和議簽訂，平江城百廢待興，需要在一堆廢墟中重建，知平江府的王?擔負起了這一重建任務。

　　一

　　王?，字顯道，他的爺爺是“取圣旨、領圣旨、得圣旨”的“三旨宰相”王珪，居相位十六年，文學品位極高，被陸游、楊萬里等人稱道。據說在嘉祐二年（1057）王珪居蘇州，因書張繼《楓橋夜泊》詩，將“封橋”更易為“楓橋”，從而“楓橋”一名相傳至今。著名女詩人李清照的母親，是王?的堂姐妹。據史載，在當時平江府東南有一座覺報寺，舊名老壽庵，是王珪家的香火院。“靖康狄難，此寺賊酋所寓，故不得焚。吳下古名屋，惟此寺耳。”覺報寺成了王?家族的私家祠。

　　紹興十四年三月，寶文閣直學士、右通議大夫王?出守平江府。平江府郡圃在城市中心的正北方，前臨池光亭大池，后抵齊云樓城下，十分廣袤。原來郡治有齊云、初陽及東樓、西樓等四樓，木蘭堂，東、西二亭，北軒、東齋等這些建筑物，有的早在唐朝就已經建造。當他走進曾經的政府官員辦公場所，看到各類官宇盡為廢墟，看到滿目瘡痍的蘇州城，內心感觸難以言表。

　　王?到了蘇州就著手重建郡治，在姑蘇子城后重建了齊云樓：“兩挾循城，為屋數間，有二小樓翼之。輪奐雄特，不惟甲于二浙；雖蜀之西樓，鄂之南樓、岳陽樓、庾樓，皆在下風。父老謂兵火之后，官寺草創，惟此樓勝承平時。樓前同時建文、武二亭。”姑蘇子城，在宋時錦帆涇（現錦帆路）的東側。

　　蜀之西樓在四川成都，與王安石同年的吳師孟曾有《重修西樓記》：“成都樓觀之盛，登覽殆遍。獨西樓直府寢之北，謹嚴邃靜，非參僚賓客不得輒上。每春月花時，大帥置酒高會于其上，五日縱民游觀，宴嬉西園，以為歲事。”而鄂之南樓在武昌，黃庭堅有《鄂州南樓書事》詩道：“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里芰荷香。清風明月無人管，并作南樓一味涼。”陸游在《入蜀記》中曾經到此游覽，記曰：“鄂州樓觀為多，而此獨得江山之要會，山谷所謂'江東湖北行畫圖，鄂州南樓天下無’是也。下闞南湖，荷葉彌望。”庾樓是三國時庾亮鎮守江州時所建，李白有《庾樓曉望》：“獨憑朱檻立凌晨，山色初明水色新。竹霧曉籠銜嶺月，蘋風暖送過江春。子城陰處猶殘雪，衙鼓聲前未有塵。三百年來庾樓上，曾經多少望鄉人。”杜甫也有“月靜庾公樓”之句。庾亮之弟庾冰在蘇州留有佳話：他雅素垂風，自司徒右長史出補吳國內史，在平定蘇峻叛亂中，以退為守，最后率眾擊潰蘇峻軍隊，乘勝赴京都，封新吳縣侯，但他堅決推辭不受，“天性清慎，常以儉約自居”，為世論所重。岳陽樓，最為有名的是范仲淹于慶歷六年九月應太守滕子京之請而作《岳陽樓記》這一名作。以上這些名樓跟王?來了蘇州重建的齊云樓比，“皆在下風”，以此推知，齊云樓的壯觀達到了何種程度！但不管多么豪華，如果讀到當時章憲所作的《登齊云樓》詩中所寫的“固知興廢因時有，獨覺江山自古長。回首中原正愁思，不堪殘日半規黃”時，怎能不想到南宋的半壁江山，唯有“國破山河在”的悲愴浮在眼前。

　　在郡圃東北側，王?在那里設計了相連的四間屋宇，每間屋宇里種植了花木，堆積了各種式樣的太湖石，看上去非常適合一年四季植物生長，建造了四照亭。按照時序變化，分別將它們命名為春海棠、夏湖石、秋芙蓉、冬梅，煞是好看。

　　王?重建了西齋，唐代時建造的西亭就在那里，白居易在離開蘇州前寫的詩中有“何人造茲亭？華敞綽有余”之句，就反映了這里的寬敞和舒適。它前有花石小圃，而今雖然更換了名稱，卻仍是隨便休閑的絕佳之處。

　　白居易在蘇州時還有西樓，曾作有《西樓喜雪命宴》：“宿云黃慘澹，曉雪白飄搖。散面遮槐市，堆花壓柳橋。四郊鋪縞素，萬室甃瓊瑤。銀榼攜桑落，金爐上麗譙”等詩，可見其既富麗豪華又美不勝收，后來更名為觀風樓。范仲淹有《觀風樓》詩：“高壓郡西城，觀風不浪名。山川千里色，語笑萬家聲。碧寺煙中靜，紅橋柳際明。登臨豈劉白，滿目見詩情。”紹興十五年，郡守王?在姑蘇城內子城西門之上重建了西樓。重建西樓竣工之后，郡人紛紛獻詩，最有名的是耿元鼎所賦的詩作：“西樓一曲舊笙歌，千古當樓面翠峨。花發花殘香徑雨，月生月落洞庭波。地雄鼓角秋聲壯，天迥闌干夕照多。四百年來逢妙手，要看風物似元和。”王?居于此，或辦公，或聽訴，會不會浮現白居易在蘇州留下的佳話，想起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那種家國情懷。

　　王?還建了頒春、宜詔二亭，吳說書寫了門額。吳說，字傅朋，號練塘，因居于紫溪，故有“紫溪真逸”之號，大家稱他為“吳紫溪”。岳飛之孫岳珂有《吳傅朋（說）書簡帖贊》：“小書楷則本晉人，降而唐世體益真。妙趨要識筆有神，行行清妍雜奇偉。奇為精神楷為體，吳君筆力備諸此。”吳說的書法受到宋高宗趙構推崇：“紹興以來，雜書游絲書，惟錢塘吳說。”小楷有“宋時第一”之稱。宣詔亭是公布朝廷詔敕指揮的場所，而頒春亭是州縣頒布勸農詔敕政令之所，每年開春都要恭聽皇上的宣詔，明白旨意，然后開始一年一度的耕耘。

　　二

　　紹興十四年，宋朝政府作出規定，凡是州縣文臣初任官職，必須先到當地府學拜謁先圣孔子，才可以開始從政，“以彰風化之本”。

　　宋代景祐年間，范仲淹在蘇州府治西南隅建造了府學，但“建炎戎馬，蕩然無遺”。紹興十一年，知府梁汝嘉建造了大成殿，“至于堂室、廊序、門牖、垣墻，皆一新之。”紹興十四年王?一到平江府，就拜謁了府學。據鄭億年《平江府修學記》記載，王?到了平江府后，帶領官員到府學拜謁先圣先師，顧瞻再三，咨嗟嘆息，說道：“夫學不可廢于時，而士不可以不學，其來久矣！《傳》曰：家有塾，黨有庠，遂有序，國有學，此三代之制也，百世之所取法焉。今蕪廢不治如此，使吏民無所瞻仰。如因陋就簡，漫不加飭，殆守土者之罪也！（王）?實懼焉。”于是他辟了一塊地，再進行修葺，從當年四月開始動工，到九月落成。紹興十五年王?對府學進行重修，教室、庖廚、浴室全部具備，還給學校教學提供了學田，解決了糧食補給問題。宋代洪邁在《御書閣記》中對此有“始改建學，室宇宏備，夸雄它邦”之稱譽。

　　明代洪武《蘇州府志》載有：“郡守王?繪七十二賢像于兩廡。”繪像、創講堂、辟齋舍，看上去都超過了歷代規模。恢復府學，標志著蘇州一地的學子有了重新接受儒學教育的機會。紹興十五年科舉時，蘇州籍就有詹左、翁翊臣、李渥、錢佃、吳旼、祝端表、張世衡、李衡等人榜上題名，有的成為一代名儒。

　　紹興十四年，在蘇州盤門里河西城下，郡守王?建造了國賓館——姑蘇館，它“體勢雄麗，為浙西客館之最。中分為二，曰南館、北館。紹興間，始與金通和，使者歲再往來，此館專以奉國信。貴客經由，亦假以艤船。登城西望，吳山皆在指顧間。故又作臺于城上，以'姑蘇’名之。雖非故處，因館而名，亦以存舊事也。制度尤瑰特，為吳中偉觀。此臺正據古胥門，門跡猶存。又有百花洲在臺下，射圃在洲之東。臺、洲亦皆（王）?所建。并館額皆吳說書。”當時，南宋與北方的金國互有使臣往來，每次從運河上經過蘇州時，就安排金國使臣居住在姑蘇館，其位置相當于現在蘇州城內的百花洲側。使臣是從運河上坐船往來，一路南下到達錢塘、臨安，或者北上到達鎮江、揚州，然后再北去。按照規定，姑蘇館除了接待金國使臣外，“文臣非大中大夫、武臣非觀察使以上，不許指占。”

　　姑蘇館側姑蘇驛的旁邊，王?主持建造了來遠橋，又名驛橋，橋名取《魯論語》“近者悅，遠者來”之意。現在尚存在學士街南，橫跨學士河。

　　天慶觀最早建造于唐代，原名開元觀、開元宮。建炎兵火前，棟宇最為宏麗。紹興十六年，郡守王?重做兩廊，聘人畫了《靈寶度人經》變相，招募能畫山水、人物、樓櫓、花木的藝人分攤任務，專擅其事，達到了“極其工織”的程度。變相，是佛畫中的一個專業名稱，利用繪畫或者雕刻手法將佛經故事情節通過藝術表現出來。而天慶觀是道觀，應該是借用這種繪畫手法進行了藝術加工。南宋時期龔明之在《中吳紀聞》中寫道：天慶觀“郡人猶稱宮巷、觀前。”因此，天慶觀后來發展為現在的玄妙觀。

　　三

　　北宋初期大興土木，建造了許多宮殿、衙署等體量宏大的建筑物，造成國庫虧空，宋哲宗為了解決營造上的資金問題，下令頒布了《元祐法式》，對建筑工程作了一些制度上的規定，但是，建筑用材方面仍然缺少制度束縛，于是，宋哲宗命令匠人李誡修編了《元祐法式》。李誡經過理論與實踐摸索，形成了古代建筑百科全書式的《營造法式》。王?到了平江府后，需要考慮建筑工程的建設管理問題，于是，在紹興十五年重刊了《營造法式》，并署上“王?”之名，這個本子被稱為紹興本：“平江府今得紹圣《營造法式》舊本，并目錄看詳一十四冊，紹興十五年校刊和重刊，王?。”全書分釋名、制度、功限、料例和圖樣等部分，成為當時官方建筑的規范，特別是對工程造價有了明確限定，防止了貪污行為的滋長。研究者認為，后世的各種抄本、版本全部來源于王?重刻的紹興本，從而使得《營造法式》一書得以傳世。

　　曾知平江府、后隱居太湖的耆宿孫覿對于王?重建姑蘇城，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在多次寫給王?的尺牘中反復述及：“傳聞姑蘇館宏麗雄深，為三吳之冠，如西樓、齊云之屬，又復告成矣。吳門兵火，更二十年閱十數守，凋殘如故，至今始復舊觀。萬口稱頌，非區區之私也。”接著，孫覿認為，“某宦游半天下，如姑蘇二館，北園一亭，承平時亦未嘗見高甍巨棟，咄嗟而辦，規模宏大，可支十世。吳門經亂十六七年，閱十二政，比公領州，而官寺、府庫、公堂、客館始復舊觀，而壯麗又過昔所有者。”“比聞姑蘇臺西樓，巋然下臨城中，與吾公兩爭雄矣。諭以齊云畫像，追復舊觀，欲令衰容廁諸公間，聞命愧栗。”“二三親客自吳門還，適見大宮室落成，又得與游人縱觀其上，奇聞壯觀，恍然如游華胥、化人之國，于夢寐之間也。中秋對月，使君領客，必在姑蘇臺西樓之上，想見一時冠蓋之盛，千載同風，當與龍山峴首共為不朽矣。”到了中秋時節，登臨城上，是多么壯觀，可與龍山、峴山媲美，而龍山、峴山是當時非常著名的勝景。

　　王?由于身體原因，向宋高宗提出退休的請求，紹興十七年八月奉祠致仕。王?回到臨安（今杭州）后，沒有幾天就病卒。宋高宗贈他右銀青光祿大夫，賜銀五百兩、絹五百匹，由政府操辦喪事。

　　《姑蘇志》記載，王?在知平江府時，“兵火之余，公署、學校靡不興葺。又錄入城小舟，出必載瓦礫以培塘，人以為便。石之碎者，積而焚之，以泥官舍，不賦于民，而用有余。其規為多可取者。然峻于聚斂，用刑尤酷。嘗于黃堂前，镕錢鑄大士像，而人不敢言。每刺鹿血入熱酒中飲之。疽發背死。”也有的說，他過于求補益，疽發于脅而死。

　　但不管怎樣，他當時營造的一些建筑至今猶存，或者得到增葺、修繕，成為蘇州城市的文化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