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后學李俊儒撰 金銳曰:「今詩人多不通古文,作近體猶可稍假借之,然添足為序,其底必泄。」余以為猶可以四六濟之。當其為文,則避無可避矣。此亦學詩之大弊,以是今人工于律而疏于古。 二 鄭子尹以五七古橫絕一世,而七律亦時有佳作。如「并路牽衣兒有母,望鄉遮眼樹無讎。銀幡士女王正月,落日河山古豫州」「等是征程何必晝,即投宿處總非家」,皆深摯動人,別具一格。李囧月嘗云:「此等對仗只宋與晚清人可作。」蓋不矜所謂正聲大體,而精細之處,猶在唐音之上也。 三 王國維云:「詩有題而亡。」蓋古詩之義,興寄無端,倘以一題一義而囿之,必失神妙。然是時詩境未辟,雖為百代之濫觴,猶未足砥柱中流也。后世不必墨守于此。 四 余素不喜詩中有詩者,若陳簡齋之「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不用鞦韆與蹴鞠,只將詩句答年華」「且復高吟置余事,此生能費幾詩筒」「盡取微涼供穩睡,急搜奇句報新晴」等,此即今人所謂套娃也,言之何益?簡齋大才,故能免譏。然未可遽以為訓也。此者古今所作甚夥,余唯推服東坡「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難摹」,蓋此處之「詩」,乃為清景失而難摹之立意鋪墊,本末有別,不得以套娃論之。 五 詠物詩貴在寄托,而寄托之法,貴在人情物性,若合一契。倘強易物性以適己,削足適履,則不免一廂情愿,必落下乘。 六 昔人云無理而妙者,蓋物性原無涉于人情,而人之心動,輒覺天地萬物皆著我之情感。若太白「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昌黎「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皆若是也。此即所謂人情物性,若合一契者。必假詩人疏鑿之手,乃能就此連城之璧也。 七 丘倉海詩云:「邇來詩界唱革命,誰果獨尊吾未逢。流盡玄黃筆頭血,茫茫詞海戰群龍。」蓋于時人標榜之詩界革命,未以為然也。倉海為天生獨立之詩人,卓然英發,豈屑假借宗派時勢以立大名乎?豪杰當有此樹立不群之心也。 八 范伯子詩雖自道憲章山谷,然又于山谷法度外變一新境。山谷外韓內李,剛柔并生,乃臻化境。伯子詩則純以陽之氣行之,開山鑿境,力盡不返,讀之一如附萬仞之壁,臨不測之淵,與山谷自有風格之異曲也。其《過泰山下》云:「生長海門狎江水,腹中泰岱亦崢嶸。空馀攬轡雄心在,復此當前黛色橫。蜒蜿癡龍懷寶睡,蹣跚病馬踏沙行。嗟余即逝天高處,開闔云雷儻未驚。」《送周彥升之山東戎幕》云:「君有遠行二千里,山欙海舶總艱難。何曾帷幄須奇策,使汝氈裘犯苦寒。羞鳥戶蟲生計在,伏龍雛鳳歲時寬。諸公相見鈴轅下,莫作山中處士看。」皆硬語盤空,崢嶸磊砢。此學黃而能出者,遂卓然為當時一大宗。 余好夜坐,每共一燈之微光,或取書以閱,或落筆為文。然匆匆一過,輒至中宵,事無所成,徒自懊苦。近覽散原詩,見其《除夜》句云:「杯底笑啼終未解,燈前世界百無成」,以為真能共吾之心境也。全詩云:「浮生千劫匆匆盡,只亂殘宵爆竹聲。杯底笑啼終未解,燈前世界百無成。蛾眉漸惜供謠諑,龍劍誰云有合并。掃地焚香吾意了,江南贏得晚鐘晴。」 一〇 近有殺鄰一案傳于坊間。殺人者歐某,原亦樸民之屬,屋舍見毀,而為惡鄰所制,不得復葺。棚居原址,風雨不蔽。累年上訴有司未果,終付斯怨而成遺恨,自經于山穴,以謝天下。是耶非耶,一念之間。此非獨人性之扭曲,亦時代之陣痛也。世人痛之哀之,亦復憐之。然滅門之行,卒無可赦。銘社林杉作《棚居人》一首,志其事,良堪為一代詩史,亦彰聞者足戒之義。詩云:「棚居人,棚居人,爾何棚居爾何貧,爾何相交有惡鄰。爾之鐵棚挨風雨,爾鄰大廈自鱗鱗。遍訪有司終不濟,號碼撥遍意難伸。意難伸,五載苦邅迍。一念驟生生復滅,一刀在手幾逡巡。是日有宅忽喋血,是日有人慌遁身。棚居人,棚居人,躲入洞中即洞民。鐵皮猶可使之溫,洞石冰冷斷人魂。斷人魂,五載抱深冤。影事紛沓回憶里,有個落水的少年,有只擱淺的海豚。有間鐵棚殘敝處,有淚簌簌復何言。不知洞外花紅分生死,兩萬元與伍萬元。更有搜山二百人,爾之生死豈足論。拒捕自戕誰知得,一紙通告奈覆盆。從今世上再無棚居人,更無刁民頻扣閽。明朝鐵棚鏟除或有高樓拔地起,子死母亡然后故事漸無存。棚居人,棚居人。某一城,某一村。」句句血淚,史漢文法,而間入時語,泣訴如在目前,故不生隔。然以「棚居人」穿插首尾,其章法又非古人所能限也。 一一 為詩不可故作姿態。散原詩:「憑欄一片風云氣,來作神州袖手人」,得體之語也。蓋散原維新之士,戊戌變后,即造嚴譴,心灰意冷,豈非袖手之人也哉?此語稱譽一時,后世學子,亦多效仿。豈不知此等刻骨銘心之語,移諸他人,盡成效顰。而若「劫灰」「陸沉」云云,更不可勝計,今人謂之「POSE語」,誠肯綮之論也。 附:《后學詩話續編》:卷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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