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聊《人世間》：生活變好了，更要看看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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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生活變好了，更要看看從前

01

生活中還是好人多

鳳凰網(wǎng)讀書：您最早為什么會寫《人世間》這樣一本書？

梁曉聲：這也是李路導演見到我之后提的問題，我告訴他最初只是一些個人情愫。我的父親是“大三線”建設(shè)工人，從50年代中期就離開家了，每隔幾年才回一次，后來他探家的時候，我又下鄉(xiāng)了，不能回家。實際上我曾經(jīng)是一個和父親見面次數(shù)很少的少年，寫這本書是想彌補感情上的缺失，尤其是父親去世后，我總覺得要用文字致敬一下他們那一代工人。

還有一種情愫是，后來我和大弟弟都下鄉(xiāng)了，家里只有母親、哥哥、一個妹妹、一個小弟弟。我的哥哥患有精神病，所以小弟弟承擔的家庭重擔可能比我和大弟弟在下鄉(xiāng)的邊疆承擔的更重一些。這些留在城市普通勞動家庭的青年，在我們的文學、戲劇、影視劇畫廊中幾乎是缺失的，他們被表現(xiàn)得非常少，是沉默的一代，那么我就為他們寫本書吧。

還有一點，原著中寫到共樂區(qū)，也就是光字片，光字片是一個當年臟亂差的街區(qū)，僅在哈爾濱市這樣的街區(qū)就大約有十幾個，那么這些街區(qū)的這些普通家庭，我覺得我作為作家，有責任為他們做一種時代的記錄。雖然街區(qū)是臟亂差的，居住的環(huán)境是逼仄的、狹小的，但是那些父母們依舊培養(yǎng)出來了優(yōu)秀的、品性良好的一代青年，小說最初的名字是《共樂區(qū)的兒女們》，意思其實就非常明確了。

還有就是回望我走過的路，我覺得有那么多好人幫助過我，就像原著中的周秉昆，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我也要把自己對這些與我有緣、于我有恩的好人的感恩記錄下來。我看生活恐怕還是好人多，這是我對生活本質(zhì)的一種堅信。

所以李路導演問的時候，我就這樣回答他了。我也反問他，你為什么要把這樣一部作品拍成電視劇呢？因為找他的人很多。他說，我對工人題材有感情。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動其情，說在他成長的過程中，東三省是中國的重工業(yè)基地，所以他經(jīng)歷了大型國企蒸蒸日上的時期，見證了工人作出的貢獻和轉(zhuǎn)折時期的下崗，他也有少年和青年時期的伙伴是工人家庭子弟，對他們有感情，他對中國工人階級面對陣痛時的堅韌性是心懷敬意的。我們倆立刻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致。

鳳凰網(wǎng)讀書：雷佳音飾演的秉昆，是您心中的秉昆嗎？

梁曉聲：是的。秉昆和他的工友——“六小君子”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我的小弟弟和他當年的工友們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可以維持多久呢？從那個年代一直維系到現(xiàn)在。

去年，我痛失了三位親人，小弟弟去世，他的愛人去世，他的愛人是兵團戰(zhàn)士，是北大荒知青，我的三弟妹去世，她也是北大荒知青。我的小弟弟去世之后，他當年的朋友依然和我們家、我小弟弟的兒女有聯(lián)系，我也給他們回過短信，說小弟雖然走了，你們依然是二哥（指自己）的朋友，依然是梁家的朋友，你們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另外，我和我中學時期的那些同學們的友誼，也是維系到今天的。

鳳凰網(wǎng)讀書：是持續(xù)一生的友誼。

梁曉聲：可能是特殊年代（的關(guān)系），大家從小就生活在一個院、一條街、一個廠，關(guān)系就始終維持著。今天大家的工作變動大，在一個單位幾年，可能就要走人，對吧？

電視劇《人世間》海報

鳳凰網(wǎng)讀書：對。我的領(lǐng)導看這部劇的時候，看到秉昆入獄后寫了張紙條，上面寫著很多人的名字，他告訴鄭娟，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可以找這些人幫忙。她就跟我說，反觀我們現(xiàn)在，可能一下班、一關(guān)手機，就聯(lián)系不上了，再也沒有以前那種人和人之間樸素、密切的聯(lián)系了。

梁曉聲：還是生活形態(tài)改變了，這種改變所導致的現(xiàn)象，不僅僅是中國現(xiàn)象，是普遍現(xiàn)象，這實際上是人類步入現(xiàn)代生活之后的代價。

鳳凰網(wǎng)讀書：所以應該也不是說以前的人更重感情，而是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人也不得不發(fā)生一些變化。我自己就有感觸，我身邊有很多年輕朋友，他們都是寫作者、小說家，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一些作品里……

梁曉聲：城市孤獨癥。

鳳凰網(wǎng)讀書：對，您說得特別對。他們的作品里經(jīng)常有一種失落感，但他們也不能很明確地說出來到底失落了什么，其實就是內(nèi)心孤獨造成的。

梁曉聲：你們女孩子有個詞叫“閨蜜”，但是真要有一個“閨蜜”是多么不容易。男孩子的話，是“哥們兒”，對吧？說真的，在現(xiàn)代大都市的生活中，能有幾個好哥們是多么不容易。因此年輕人更多是看到六、七十歲的父輩和母輩經(jīng)常聚在一起，那是從前的生活形態(tài)所造成的。

但是我個人覺得，當代年輕人要學會抵御孤獨的本領(lǐng)，進而達成可以享受孤獨的境界。你不必和許多人說過多的應酬話，你也不必參加那么多的活動，你先建立好和自我的關(guān)系，和世界的關(guān)系，和一本書的關(guān)系，和電視里播放的一部電視劇或者電影的關(guān)系，和你養(yǎng)的寵物小貓、小狗的關(guān)系，和一盆花的關(guān)系……我個人是很享受這樣的狀態(tài)的。

我一直覺得即使在今天的社會環(huán)境中，獲得友誼也一點都不難。只要你真心對別人好，任何一個思維正常、心靈正常的人，都立刻會感到你的好感，沒有人會因為你主動以溫暖之心對待別人，而非要跟你老謀深算一下的。

02

生活變好了，更要看看從前

鳳凰網(wǎng)讀書：您看電視劇的時候有什么感受嗎，覺得演員們演得怎么樣？

梁曉聲：我和大家一樣，這兩天在追劇，我覺得所有演員都很好，雷佳音演得非常好，小秉義、小周蓉、小秉昆這三個孩子的表演也很好。

我還想談一談對于另幾位演員的看法。比如說宋春麗和郝冬梅，母女倆因為從周家回來沒照相，吵了一架，這場對手戲里，她們的表演都是一流的。我們看老演員的表演，宋春麗，她沒有哭出聲，沒有淚，但她用表情表演，嘴張開又合上，包括咽喉的蠕動、面部肌肉的反應，我覺得都屬于表演藝術(shù)家的水平。包括鄭母那一跪，我也看得眼淚幾乎要流下來，她的年齡比我們還大，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不止一次。

我內(nèi)心很感激這些老演員的付出，包括演周母的薩老師、演周父的丁老師。因為我已經(jīng)先入為主，內(nèi)心有了我的父親和母親以及同學們的父親和母親的形象，覺得那一代人是消瘦的。我們也有同樣年齡的偏瘦的男演員，但未見得有工人氣質(zhì)，穿上工作服也看不出來有一身力氣，我們再看丁老師演的周父，真的是一個有力量、能承擔、如山的父親的形象。

我還想說秉昆的那些哥們兒，德寶、肖國慶、孫趕超。我看樣片的時候還突然發(fā)問，我說他們是演員嗎？所有人都愣住了，有一個小伙子怯怯地說，梁老師，他們都是演過大主角和大配角的，我說，我問這話不是否定的意思，我是覺得他們怎么那么像那個年代的年輕工友，一下子使我熟悉起來，想躍入屏幕跟他們喝點酒，聽他們侃大山。嚴格地說，他們（在電視劇里）也都土得掉渣，對吧？

《人世間》中的“六小君子”

鳳凰網(wǎng)讀書：所以當您提出“他們是演員嗎”這個疑問的時候，其實是對他們表演的一個特別高的評價。

梁曉聲：對。還有郝冬梅她父親，郝省長，我們的觀眾對他有很大的誤會。其實他一直很糾結(jié)，因為自己不可以經(jīng)常出入“光字片”的親家家，這是不妥的，他的親家也不可能經(jīng)常到他那里去，如果被街坊鄰居們知道了，很不好。

那個年代，我們?nèi)绻勒l家的親家是省長，而且走動頻繁，關(guān)系還那么好，那這家的日子就別過了。所以冬梅的父親想到了這一點，他跟冬梅的母親說，寧肯我們被議論得多一點，也要讓周家過消停的日子，你把這個意思跟秉義和冬梅說一下。宋春麗作為冬梅的母親，也一直很糾結(jié)，究竟先跟誰說這話呢，如果跟女兒說，容易讓女婿誤會，最終她是到自己快逝世的時候才說。

所以這件事我要解釋一下，我覺得大家可能沒看到。這是我劇透了，因為郝省長是原著中沒有的，是后加的，原著里只有冬梅母親，她是坐輪椅的，她不來親家家里是可以理解的，那種小車也進不來。秉昆的爸爸又是老工人，有自己工人階級的清高，也不主動去，兩家的關(guān)系就有種疏離感，僅此而已。

但這里有一個問題，本劇既然叫《人世間》，應該有一位職位較高的干部形象出現(xiàn)，所以從這一點上看，加入這個角色是對的。

鳳凰網(wǎng)讀書：而且他也發(fā)揮了體現(xiàn)不同階層之間的對撞的作用。

梁曉聲：對。

鳳凰網(wǎng)讀書：剛剛有一個網(wǎng)友說，梁老師可以演周家父親，我要透露一下，梁老師在《人世間》里是有出演角色的，大家很快就會在電視劇里看到。

梁曉聲：這是我第一次出鏡。

我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了12年，在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工作了13年，加起來25年，有過很多上鏡的機會，曾經(jīng)有人動員我演聞一多，那太有壓力了，我連想都不敢想的。馮小剛和葛優(yōu)他們還請我吃過飯，那時候讓我演《手機》里的一位教授，我想了想，我是絕對不敢考慮正宗的角色的。

我在劇組探班的時候，正好第二天要拍周秉昆上法庭，導演不滿意法官的形象，就一邊吃餃子，一邊看著我說，要不梁老師試試？我當時斷然地說，絕對不考慮。但是導演幾乎是“綁架”著說，就這么定了，給梁老師臺詞，說完就走了，還特別告訴副導演，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他走了，我怎么辦？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好在我的大多數(shù)臺詞是讀判決書。這是我第一次出鏡，我很不愿意看那一集，難以接受自己以一副老樣子出現(xiàn)在那么多人面前，而且出現(xiàn)在屏幕上，這真是一場災難。

鳳凰網(wǎng)讀書：但我們的讀者很期待您的出鏡。我看雷佳音接受采訪還說了跟您對戲的事情。

梁曉聲：對，我始終有一個困惑，就是為什么演員一進入拍攝場，就直接進入角色了，就會流淚，就會動感情，純粹是因為專業(yè)嗎？雷佳音跟我解釋過，小宋佳也跟我解釋過，說是受氛圍影響，當你進入了那個氛圍，周邊的演員一和你交流，你立刻會被帶入。我當時坐在那，一看秉昆進來那個垂頭喪氣的樣子，也被那種氛圍帶入了。所以是雷佳音首先看到我眼圈紅了，然后導演立刻提示，梁老師注意，你是法官，你不能動感情，我立刻又收回來了。

鳳凰網(wǎng)讀書：我在彈幕上看到，大家說這部劇最好的一點是拍出了人民性。

梁曉聲：對。毛主席曾經(jīng)說過，人民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為什么會這樣說呢？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民族，他們的歷史中都有英雄人物，尤其在國家、民族命運低落的時期，受外力侵略的時期，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兒女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去抗爭，去奮斗，他們中絕大多數(shù)人，至少一半以上的人，都來自普通勞動者家庭。

《人世間》中的周秉昆（雷佳音飾）

如果把中國歷史向前推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們幾乎可以肯定，為我們的民族和國家做出犧牲的優(yōu)秀的中華兒女，一半左右出身于普通勞動者家庭。如果把歷史向后延續(xù)，我們也可以相信，如果我們的國家又受到外部勢力的挑戰(zhàn)，也同樣會有那么多的好青年為國家繼續(xù)奮斗，這些人還是有一半左右會產(chǎn)生在普通勞動者家庭。

那遠的不說，再看和平時期的現(xiàn)在，我們優(yōu)秀的科學家、醫(yī)生、教師，80后的男孩女孩，在航天、航海、橋梁建設(shè)、道路建設(shè)，包括青藏公路等等這些宏大事件中可歌可泣的兒女們，絕大多數(shù)也生活在普通勞動者家庭。

我們從此看到了民間本身就像土壤，哪怕是參天大樹，也是從土壤中成長起來的。

鳳凰網(wǎng)讀書：還有一個我們比較好奇的是，比如周秉昆幫忙給鄭娟送錢，每個月35塊錢，這些錢在當年大概是什么概念？

梁曉聲：是這樣的，我上小學的時候，學費是每學期5元錢。但那時我母親要找街道主任、公社辦證明，拿到區(qū)里蓋章，讓我成為一個免費生。我小時候非常不理解，覺得作為父母，怎么5元錢都沒有呢？因為開學第一天要收學費，我非得告訴老師，我媽媽在幫我申請免費，這很傷一個小孩子的自尊心。

我在中學的時候也是享受助學金的學生，3.5元。當年的哈爾濱市，個人日常生活費用在8元以下，就可以作為困難戶，向政府申請補助，給一個人的補助一般是5元、10元，那么像鄭家，如果有一個孩子的話是四口人，就可以按四八三十二、四九三十六來算，還是可以享受到一些貧困補助的錢的。我當知青時，工資是41元8毛6，如果星期日加班，還要有加班費，我每個月能為家里寄20元，這對于改善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生活環(huán)境還是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的。

鳳凰網(wǎng)讀書：我這兩天一直混跡于豆瓣小組，好多人說他們是跟著父母一起看的，并且他們說看完電視劇后，對父母連家里的紙殼子都不舍得扔這種情況也有了更多的理解。

梁曉聲：對，這是特殊年代在父輩身上遺留的痕跡，包括我身上依然有這種痕跡，今天的包裝紙盒，我也不愿扔啊。我現(xiàn)在還是用紙筆寫作，原來用稿紙，現(xiàn)在是A4紙，如果上一半寫錯了，我就用剪刀剪下來，把剩下的一半紙留起來。我舍不得扔掉。它是多么白、質(zhì)量多么好的一頁紙啊，真的不忍心拿它當廢紙。我們上學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這么高品質(zhì)的一張白紙。

鳳凰網(wǎng)讀書：因為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條件雖然更好了，但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其實并沒有過去多久，對吧？

梁曉聲：中國人過上好生活應該是從九零年以后開始的，那真是幾年一個臺階，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更好了，但是鋪張浪費、奢侈現(xiàn)象也很嚴重，所以看看從前還是有必要的。

03

善良，是為人的第一標準

鳳凰網(wǎng)讀書：有個網(wǎng)友提醒我們，今天晚上央視正在播的第一集已經(jīng)播完了，所以現(xiàn)在很多人正在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看我們的直播。然后我其實蠻想跟您討論的一個劇情是關(guān)于周蓉的，現(xiàn)在豆瓣小組也好，彈幕也好，普遍對她是批評的態(tài)度，覺得周蓉太自私了。想請您聊聊這個角色，您在小說里最初是想把她塑造成一個什么樣的形象？

梁曉聲：原著中周蓉這個角色所占的文字比重是很多的。她是那個年代有獨立思想的人的一個代表，雖然擺脫了家庭關(guān)系，但和社會發(fā)生了更密切的關(guān)系。她還去了法國，因為馮化成把她的女兒帶到了法國，她要把女兒追回來。

但是疫情來了之后，別說去不了法國巴黎拍攝，就是在國內(nèi)找一個這樣的地方也不行了，有一個時期，劇組差不多是被封閉在吉林市出不來的，而這個劇是不能停止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周蓉是一個不完整的人物形象，但是我個人認為宋佳是非常優(yōu)秀、聰明的一名演員。

我在探班的時候就忍不住跟小宋佳說，你的形象一定會受損，但是你要盡量在家庭和同事關(guān)系中起到一種作用，這和秉昆起到的作用是不一樣的。她接受得很快。比如說晚上周家的兒女們和父母躺在一張炕上，睡不著聊天，談到了爸爸最愛誰，這個父親就說了一番話，之后周蓉就說，咱爸就是老狐貍，這是劇本里沒有的。比如說一家人談到養(yǎng)口福還是養(yǎng)心智的時候，秉昆說，我就指望著哥哥姐姐為咱們家長臉唄，然后周蓉說了一句，長肉吧，這個作為姐姐的調(diào)侃，也是她現(xiàn)場發(fā)揮的。

但是我覺得非常遺憾，給她能發(fā)揮的空間還是太少了，但是她把見父親那一跪表現(xiàn)得非常好。周蓉更直接地參與到了關(guān)心國家前途走向的大環(huán)境中，所以她在格局上應該比秉昆要大。

《人世間》中的周蓉（宋佳飾）

鳳凰網(wǎng)讀書：這本書的最后，周蓉寫了一部小說叫《我們這代兒女》，講到大哥和大嫂的婚姻愛情，其中有一句話是“婚姻的關(guān)系自然是有緣分在起作用的，所謂緣分乃是由家庭的社會等級作為前提的，超等級的緣分不具有普遍性”，您怎么看婚姻和社會等級的關(guān)系問題？

梁曉聲：我的看法已經(jīng)寫在書里了，正因為現(xiàn)實生活是這樣的，我們才有灰姑娘的故事，而灰姑娘的故事一定只是故事。

當然，大千世界，個案總是有的，比如英國的王子，他們可能也會和平民女兒婚戀。但更普遍的狀況是什么呢？有個民間說法是最樸素的道理，叫適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比如像我這種人就不適合和形象很好的女演員生活在一起，因為她們一定會在家庭關(guān)系和夫妻關(guān)系中把自己擺在有理由受寵愛的位置上。我現(xiàn)在老了，就算我年輕的時候，也是覺得自己和文學的關(guān)系也很重要，對吧，誰把誰更在乎一點呢？

所以說，有這樣的關(guān)系，也不一定會有良好的結(jié)果。我也透露一下我的個人經(jīng)歷，咱們也是在電影廠工作過的，那個時候有人給我介紹過女演員，但我在這一點上理性到極點，我會對自己說，這就是不適合的。

鳳凰網(wǎng)讀書：網(wǎng)友都說您是人間清醒的婚姻觀。

梁曉聲：我在許多方面都是極其清醒的，而且是極其不自私的。所以我也不太理解現(xiàn)在的年輕人。

鳳凰網(wǎng)讀書：都有哪些不理解？

梁曉聲：這樣說吧，我上的是復旦大學，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學校老師動員我，希望我留校，但是我的表態(tài)是不留，我要回家，我父親、母親年紀大了，生病的哥哥也在家，我還有弟弟妹妹，我是無形中的長子，只有我回去，這個家才有了定心丸。但老師告訴我，哈爾濱那邊沒有工作崗位，只有北京有，我就去了北京，到了文化部，在那里我還問，能把我調(diào)到哈爾濱嗎？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這樣做嗎？

鳳凰網(wǎng)讀書：應該不會。

梁曉聲：你說不會是因為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家庭，如果他們也像我一樣，他們還是不會嗎？如果還是不會，憑什么批評周蓉是自私的呢？你看我們剛才還在抱怨，現(xiàn)在沒有朋友了，可是如果你對親人都不能做出一點犧牲，你憑什么希望生活中有那么多朋友？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場合和讀者對話，我說，我是我們學校第二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破釜沉舟也要去，為什么？為了把那筆錢掙下來，給爸媽花，就這么簡單。有人問我，后悔不后悔？我說這有什么后悔的？我反問他，你會嗎？他說，堅決不。那我們和這樣的人有什么繼續(xù)聊下去的必要呢？

我們剛才談到交朋友，當你感覺到一個人是這樣的，哪怕聽他跟別人說這樣的話，也立刻要在自己心里把他pass，不允許這樣的人進入自己的人生半徑。如果還想和這樣的人交朋友，希望這樣的人成為你的貴人，這本身是下賤。

鳳凰網(wǎng)讀書：您是一個道德感很強的人。

梁曉聲：沒有，這不是太下賤了嗎？哪怕這樣的人有機會提攜你，也不可交。因為我們交朋友，不是要交對我們利好的人，這是兩回事。

鳳凰網(wǎng)讀書：看劇的時候，我也在看您的散文，發(fā)現(xiàn)有一些情節(jié)是相通的，比如電視劇里的哥哥姐姐要去當知青了，他們在家里留了一箱書，好像這也是您自己的經(jīng)歷。

梁曉聲：對，我曾經(jīng)有過一箱書，有我哥哥留下的書，有我自己租的小人書，以及我有了錢后買的成人書，大約有三十幾本吧。我臨走的時候把它們鎖在了一個小木箱里，推到床底下。但是下鄉(xiāng)之后，因為家里生活困難，母親也忘了，有一次下雨發(fā)水淹到了家里，那個箱子就被水泡了，書也都泡壞了。

談到書還有一件事，就是我當知青的時候，到佳木斯市的兵團總部參加創(chuàng)作學習班，我有一個表哥在佳木斯市，我就去了他家，發(fā)現(xiàn)他有那么多名著，包括《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悲慘世界》、《基督山伯爵》，還有《靜靜的頓河》，還有《苦難的歷程》等等，我全都用皮包拎回去了，那件事使我的表哥震怒，因為那也是他的財產(chǎn)。表哥還親自給我寫了好幾封信，說你拿走就拿走，但一定要保護好。

后來我回到團部的時候，這些書都放在桌上，我只不過去了一次廁所，回來的時候書沒有了，都是我的報道組同事們拿走分掉了。

《靜靜的頓河》， [蘇] 肖洛霍夫，金人 / 賈剛 校，人民文學出版社

鳳凰網(wǎng)讀書：那您把書要回來了嗎？

梁曉聲：我當時問了，但大家都不理我，都裝出與此無關(guān)的樣子，可見書在當時是多么稀缺。在那個年代，讀過一些書的人和根本與書絕緣的人，可能會有不同的時代態(tài)度。

鳳凰網(wǎng)讀書：當時全國能拿到的外國名著，加在一起可能也不超過三四十種，所以當時的文藝青年，是極可能把他能看到的所有書全部看完的。

梁曉聲：對，好處是它都是名著，而且沒有選擇的困惑。

鳳凰網(wǎng)讀書：像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的書太多了，根本看不過來。正好這個節(jié)目還有幾分鐘時間，也想請梁老師跟大家分享一下，您現(xiàn)在在讀什么書？

梁曉聲：從疫情開始，我就把剛才說的世界名著又重新讀了一遍，又想到一些問題。比如雨果《悲慘世界》里的冉·阿讓，他是一個苦役犯，但他后來成為了一個那么善良的人。我們的問題是，一萬個有冉·阿讓那樣經(jīng)歷的苦役犯中，有幾個人能當上市長，還會為了芳汀這樣一個女子去救珂賽特，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答案可能是沒有的。

那作為智商應該在我們之上的作家，雨果為什么這樣寫？他是一個相信人性美好的理想主義者，理想到那么迫害冉·阿讓的沙威，差點從鐘樓頂上滑下去，他也要讓冉·阿讓伸出一只手把沙威拉上來。這意味著那些文學先賢對于人性善好是多么執(zhí)拗，一定要把它擺在不可動搖的位置上。我們因此得出的結(jié)論是，只有把它擺在那，它才存在，才會影響我們，使我們不走向善好的反面，這也是我們感謝文學的一方面原因。

《悲慘世界（1958）》

鳳凰網(wǎng)讀書：所以您也特別想在文學中呈現(xiàn)善這一面，您覺得善良是最重要的，對嗎？讓我想到那句很著名的話，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然后不要互相遺忘。

梁曉聲：對。我們判斷一個人，這是第一位的，如果覺得雖然他不善良，但他有才華，有能力，有家庭背景，是江湖人，是社會人，我們只要跟他好了，我們就會怎么怎么樣，那是不行的。不要忘了善良，如果覺得利用和一個不善良的人的關(guān)系就能達成人生上升目標，那太沒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