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歌的精神內核之一,是對人的特定存在問題的超越思考。這種思考必然使詩歌與文化、社會、政治、歷史、哲學建立起新的維度,呈現人自身的存在意義。當代詩歌的自覺或無能,就是缺乏對存在問題的體驗和多維度的觀照,往往以感覺、潛意識代替對存在意義的追問,缺乏澄明、清澈的思考、內省、陳述。成熟詩人標志之一,就是可以準確審視、觀照對“明確無誤事物”,將其轉化為一種成熟的智慧。四川詩人劉澤球就是其中之一。 劉澤球在個人早期詩論《面具、虛偽的手——關于嚴肅寫作與時代生存關系的一次討論》中,表現出了對人自身被現代文明無限“工具化”,出現“非人”存在境遇的擔憂。他認為,人自身為了祛除外界帶來的不安全感、不信任感而被迫戴上了各種“面具”:“工廠是工業的面具,商品是商業的面具”,延伸到人的新處境——人是各種面具的可怕復合。人的存在境遇始終處于各種沖突、對立中,詩歌寫作的價值正在于艱難的抉擇與復雜的證實、呈現,使自己置身于存在的意義鏈條之中。 在四川《存在》詩刊寫作群體看來,劉澤球的寫作可以命名為“存在”的內驅動力寫作——寫作的非尋求狀態,一切從個體自有生命的小天體及小宇宙時間中去領會、體證與之對應的外部世界。“在克制中追思,強大的內在精神力量足以解構和重建新的精神尺度,并把它上升到唯一的不容置疑的心靈之境。”(陶春語)。即使面對作為人的存在物——語言也進行事實、秩序上的糾偏、修正,甚至認知顛覆,以便重新確認與激活詩歌。 劉澤球的詩歌寫作實踐中,最引人注意的是長詩寫作。傳統意義上的長詩,往往沉溺于宏大的敘事,關照的是個人命運或者生活變遷,并具有清晰的結構,有著體積龐大的形式感,卻缺乏內在的擴張、轉化,主題處在了晦暗、荒誕與精確清晰之間而變得模糊不清,這不僅是因為語言技巧的缺失,更是對處理深刻主題能力的欠缺。劉澤球創作長詩的初衷,可以看做是打破詩歌在體積、長度、容量等等方面的限制,也可以看做是對超越技巧、超越文體意識的嘗試,以增加主題寫作的強度和銳度,不斷潛入、生發、解釋、演繹、建構、推進,打破了語言自身對于意義闡發的捆綁,與日常生活情境的重重隔閡,保持詩歌寫作的精確性和純度,具有“前所未有的包容性和擴展性。” 其中,《水泥廠》《賭局》《龍井村的西緒弗斯》等等長詩完全可以作為劉澤球的寫作范本進行分析,這些長詩已經成為經典性寫作。 《水泥廠》是一部奇異的長詩,它的結構,融敘事、想象、抒情于一爐,全詩建立在一種“水泥廠”現代工業文明情境中,對人的生存發展過程中的宏觀把握的基礎上。進入詩的敘述時,詩句的推進處處以微觀的具象和意象闡發。語言敘事中從水泥廠的環境觸發的感受,延伸到父親的矽肺疾病,呼吸,水泥廠建筑本身的意義“水泥,不再是水和泥的混合”,是經過了“碎骨的煉獄”。人自身作為生命體,同樣無法逃脫“帶血的命運”,“身體里遲早要來的衰老”和水泥相同的結局——“有著一樣分解的顆粒。”第三節的關注點直接回到了人自身,敘述水泥廠中的工人在離開廠區之后,依然是“水泥廠”所控制,即使卸掉了“磨鈍的工具”,“水泥也將灌注進各個器官的墻基”。“水泥廠”的工廠特性,使得個體的個性被湮沒,“頭頂硬質披肩的工人/卸下磨鈍的工具/從鐘表般循環的轟鳴中/離開廠區/那些聲音 仍將跟隨他。”“水泥廠”迫使每個人被貶抑、損耗,人即使離開了工廠,身體、精神依然被工廠異化,原本有力的生命個體經過了“水泥廠”式的現代工業的重構,自我被工業文明打破和重塑:“石塊在埋葬了童年時代的深山/低聲地抽泣/迫使他轉身回到床上/這一夜 同其余的夜晚一樣漫長/也一樣孤寂不堪。”工業化的過程造就了各種新的生存處境,使得現代社會中的生命個體被抹去了個性,個體的生命尊嚴不斷被貶抑。無孔不入的工業文明已經嚴重侵蝕了人自身的存在,彌漫性的“人的異化”不斷稀釋、肢解、抽空了人的自身意識,人的意識的稀薄,已經無法證實人自身的存在,“一樣孤寂不安”人自身的歸屬又在哪里? 劉澤球表示了一種迷惑或者對人自身陷入存在困境的無力感——“一切有形的都將歸于無形”,“水泥廠”所代表的現代文明無限割裂了文明與人自身的聯系,即使文明的重新進化,“升到了雅典的高度”,“每一座城都將經歷第二次毀滅。”人自身受制于自身的創造中,人與文明的關系表明:人是一切存在的繼承者和領受者,始終處于不斷地沖突、對立之中。當“水泥廠”的現實帶入感超越了意象,水泥廠自身的各種涵義、對人的影響疊加、建構、挖掘出來,“水泥廠”成了連接現代文明發展與生命個體的復合體,其豐富復雜的多變性,成為關注的“象征物”了。 詩人在密不透風的、高密度詞語的推進中,平衡著宏觀把握與微觀敘述,將人的各種存在狀態撕裂、解剖,以復雜的語義關系打破 語言對于抒寫的控制,以致于形成一種非公開性的語言隱喻系統,不斷跳躍、聯想、闡發、分析、挖掘、背棄,自我意識能夠在自在的語言保障下,架設起語言的“天梯”穿梭在萬物并存的構成狀態中,寫出“水泥廠”不同側面的互為映射產生的微妙變化,產生了互為闡釋與補充的效果,每一個小節之間生發出無數繁復的意義鏈條,將對人的存在狀態的認知開辟出一條新的認知途徑。人的“存在”本身需要領會、體證與之對應的外部世界,在清晰的敘述中解構和重建新的精神尺度,并把它上升到一種不可重復的意識活動,重新確認與激活詩歌作為詞語創造本質活動的最終歸宿,將詩歌寫作從日常的抒情、敘事解脫出來。 在另一首長詩巨作《賭局》中,劉澤球繼續著自己龐大的寫作野心,嘗試將個人日常經驗聚焦在生存的自由、創造,讓生命的真相得以顯現、澄明。這是一種試驗,借助長詩特有的包容度和信息量,不斷拓展、破解、解碼、重構人類普遍命運的存在迷思。在“賭局”的“小宇宙”中籠罩著各種“自我”,這些形象又低迴于“眾生”,由此,管窺流淌于“賭局”之中的思想意涵成了一次智趣的行程。凸現出對生命的內在困境——即人的存在的困境的超越性認識,這種超越本質上就是人性的超越。 詩人長期生活在四川,川地風行的打麻將對于詩人并不陌生,麻將獨有的符號象征系統更適合詩人的“存在”主題寫作,將“打麻 將”這一日常生活事件進行經驗、哲思的糅雜,并以敘述、抒情、反諷等表現技法,以一種奇混生的同時狀態并立于同一空間,模糊了主客相對的現實界限,模糊了生存經驗與原初經驗,將形形色色的欲望碎片、種種艱險與不測吸納入“賭局”這一欲望的復合體中,將“打麻將”這樣充滿哲學思辨的構成人自身的“存在”困局。 《賭局》這首長詩最早寫于2002年,經過了劉澤球多次的修改。筆者在2002年的“北大新青年”論壇讀到了《賭局》最初的篇章。值得注意的是,在早期的《賭局》寫作中,詩人將牌局的四人的方位分別定義為“青龍、白虎、朱雀 、玄武”,青龍代表東方(左方)、白虎代表西方(右方)、朱雀代表南方(前方)、玄武代表北方(后方),并試圖引入傳統五行文化,所謂青龍為木、白虎為金、朱雀為火、玄武為水,從中引入神話、傳說等等考據、典故,以便于從容地旁征博引,為長詩增加自由度,無限發揮歷史文化的意義,天馬行空地想象。然而,劉澤球最終卻放棄了這一概念,將“打麻將”還原到了日常生活與歷史文化的現實語境中,四個打牌者的身份更為日常——莊家、上家、對家、下家。這種角色定位與位置安排,更像是類似巴洛克復調音樂的“賦格”——一種對位、遁走、追問的創作意識,這正是劉澤球作品中一以貫之的思維模式,將寫作主題無限交織補充、自我撞擊、引向深層的討論與挖掘,在由高密度的語言逐層深入的嚴密思辨下,整合了虛與實、古與今的普遍存在境遇,以此超越現實的抽象,遠觀現實對人的影響,發現其中的共性,對于錯落、迷離、未知的“賭局”情境進行裁切與聚合,由自由驅逐了束范,營造造設歷史意象的個人場域。 長詩《賭局》從午時的第一幕“開局”開始,就引入了4名暗喻身份的打牌者,猶如糾纏在漫天飛舞的情節、結構中的小說人物。A是賭術研究者(位置:莊家)指向了職業賭客,與情欲魔法師、辦公室幽靈、陌生流亡客遙遙相對,他們的現實身份更像是曖昧的女子、公務員、路人甲式的牌搭子。一眾賭客起手碼牌、砌牌,方方正正的麻將牌圍起了一片疆域,牌桌被詩人視為了“工地”,“帝國的戰爭”的神圣疆域。詩人從“賭局”的空間意義,將歷史與地理、文化重新統攝在精心建構的新空間里,極力維持一個虛擬時空的空間。每一個打牌者在“賭局”方位直接變為了在虛擬空間的排序——“莫斯科”“伊甸園”“泰山”“希臘”。這些被精心挑選出來的的地理名詞具有了十分明確的歷史、文化的能指,如一個個獨立的麻將牌,經過了與打牌者身份的文化代碼互相映襯、匹配的排列組合,譬如“情欲魔法師”與“伊甸園”的對應,借此表達在自行建構的虛擬空間中,處在不同歷史、文化空間中,人類文明所遭遇的具有普遍性的成功或者失敗的意義,相互對比、碰撞出不同的“存在”境遇。這更像是一種存在的“悖論”:無論來自哪個文化背景的打牌者,都將在無法逃離的“賭局”中遇到自己熟悉的文化記憶,再次面臨文化、歷史的成功或者失敗。“打麻將”這一中國人的文化行為,最終演變成了所有人類無法逃脫的命運。 在這首長詩的“第二幕”——“壘局”中,詩人發力的重點放在打牌者性別身份的闡釋,從中衍生、討論了性別在身體、欲望等等在“賭局”中的各種投射。在促狹、逼仄的打牌室中,女性身體被還原到了具有某種日常,局促的空間使得女性身體的身份被一再放大,成為了“被億萬偽道士、清教徒手指之箭攻陷的罪惡之城”,變成了性的隱喻,女性身體還被放置在希臘、雅典和東方國度的歷史文化場景中,從身體迸發的情欲中解讀東西方文化對女性身體趨同的認識。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敘述時引入了“金蘋果”的意象與典故——四只眼中噴火的餓靈/在進行一場蹺蹺板式的角逐/誰失誤/誰就失足、跌出/遠遠離開中心的金蘋果。在希臘神話中,金蘋果是愛情之果和智慧之果。而“蘋果”一詞在拉丁文中是malum,恰好和“惡”一詞的拼寫相同,只不過前者的a讀長音,后者的a讀短音。隨著公元5世紀哲羅姆翻譯的通俗拉丁文譯本《新舊約全書》面世,蘋果便逐漸成了禁果的唯一候選者,成了能讓人明辨是非的智慧之果。 由身體引發的欲望,使得歷史成了“身體的歷史”,在剝離了“女人固執的錯誤”與歷史軌跡變化之間的聯系之后,傳達出人自身如何將身體一次次重塑為欲望,借助身體恢復了作為生命體的生物活性之后,如何又通過身體敘述重新闡釋歷史、文化,進而制造出新的不安全感、不確定感,或者在歷史敘述、文化建構的過程中,大批量制造作者曾經強調的——新的“面具”,使得不同歷史、文化情景中的人具有了某種“共同的悲劇命運”。 在《賭局》第三幕——“僵局”。詩人從打牌室的空間寫起,或許由于主題寫作的慣性,對于身體主題的迷戀,詩人從麻將室內的煙霧繚繞、污濁的空氣,再次引申出身體的新境遇—“喪失呼吸的能力、機器結構的肺”。不過,作者并沒有停留在身體的敘述中,而是從出牌者之間的關系折射出更為繁復、細膩的行為互動,將打牌者的不同個人經驗相互重疊、交叉,讓打牌者各自的經驗主動納入《賭局》的整體意義,并持續到第四幕“混局”、第五幕“殘局”。即將轉入最終篇章——第六幕《結局》之時,劉澤球插入了“賭局的象征(或譜系)”,并標明內容摘自《賭經》)。詳細分為了“筒字牌”(母性象征),“條字牌(父性象征)”,“萬字牌(變化象征)”,“文字牌(人界象征)”,開啟了象征與隱喻之間的符號轉換,以聯想、暗示、推理等將麻將牌的牌面意義翻轉,映射、覆蓋了文本象征、隱喻的語境系統,加深了象征與隱喻對于認識世界的意義。而一旦剝離了這種特殊的語境系統,整個詩歌文本意義也將崩塌了。有鑒于此,作者再次回到4名打牌者的身份設定,將文本主題還給了作為精神生命而存在的生命個體——“人”’,讓人自身一次次反復訴說,將包裹在自我意識內外的迷離、無明層層剝離,不同身份的賭客的意識在自我敞開、蜿蜒徘徊、日漸清晰之際,竟然意外獲得了“集體意識”——“讓我們揮霍時間昂貴的饋贈。”原本互為矛盾、悖論或意義迥異的人物形象經由經驗、玄思糅雜,以一種奇妙混生的共存狀態并立于同一時空,宣告著這個被形形色色各類欲望碎片充滿種種艱險與不測的世界,確實是真假相持、生死相依、難易相成的充滿夢境與覺悟的相互構成的世界。 長詩第六幕的《結局》,繼續加深著這種充滿悖論和矛盾的生命體驗,將各種經驗和景觀焊接為鋒利的刃口,揭示生命個體在不斷的崩解和重生、麻煩和痛苦、模棱兩可和矛盾的困境之中掙扎,保持著存在的狀態的恍惚,偶爾獲得某種神啟——“其終端始終指向虛無”,向著這個時代造成的“存在”空白彌漫過去,成就一種古老的“為了聚會的告別”,生命里的自由與真性最終無處安放。 近一個世紀前,瓦雷里在《純詩——一次演講札記》中的告誡與預見在劉澤球的寫作中得到了某種印證:這類自我燃燒、自我生發的寫作,如同大地上萬物的生長與寂滅,繁縟、鋪陳,奢華而唯美,因為生命能力的燃燒與燭照而燦爛。 2022年2月22日 劉澤球,20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現居四川德陽。著有詩集《洶涌的廣場》《我走進昨日一般的巷子》,曾獲第八屆四川文學獎。民刊《存在詩刊》主要創辦者之一,曾策劃“新世紀十年川渝詩歌大展”,部分作品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韓國和國內發表,入選多種選本。翻譯有默溫和德里克·沃爾科特部分作品。 作者劉均,寧夏作協會員,寧夏作協詩歌學會會員,寫作詩歌、隨筆、樂評等作品,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寫作詩歌、小說和樂評。樂評作品陸續在《通俗歌曲》《音樂生活報》《口袋音樂》》等音樂報刊上發表。隨筆、詩歌、文學評論等文學作品散見于《黃河文學》《銀川晚報》、《固原日報》、《今晚報》、《中國青年》、《時代人物周刊》、《山東廣播電視報》、《中學生》等報刊。曾出版隨筆集《第一套》(合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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