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一個醫生讀《蛇杖的傳人》：醫學的偉大與卑微 | 盤尼西林·早茶夜讀

毫不夸張地說，醫學發展史，其實也就是一部人類文明發展簡史。陀思妥耶斯基說：人恐懼死亡，那是因為愛惜生存的緣故。對死的恐懼，映射出對生的渴望，醫學就是在自然界生死循環的宿命中衍生而出的，或者說，醫學是人類在長期與疾病和死神作斗爭的實踐中產生和發展而成的。在漫長發展過程中，大致經歷了原始醫學、古代經驗醫學、近代實驗醫學和現代醫學的過程。公元前7世紀，希臘從原始氏族社會進入奴隸制社會，希臘人博采眾長，在文化科學醫學各方面都有較高的成就，而希臘醫學正是后來羅馬以及全歐洲醫學發展的基礎，也是我們俗稱“西醫”的鼻祖?，F在西方醫學所用的圖騰般的符號：手杖和蛇，即源出希臘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它代表一種傳承，也代表一種信仰。后續的“希波克拉底誓言”無疑是蛇杖傳承最貼切的文字注解。

“何為生？生就是不斷地把瀕臨死亡的威脅從自己身邊拋開”。對于生與死的關注，也就具化為對于疾病和健康的關注。于是，在國事家事天下事的高談闊論之余，在五湖四海三教九流的酒過三巡茶余飯后，醫學這個話題往往從餐桌上茶舍里浮出水面，成為討論的中心和主題，特別是席間有醫學相關人士時。

“一切關于死的苦悶，對于強者無異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羅曼羅蘭一語道出醫生這個職業的心理根源，鮮活了懸壺濟世行走天下的醫生之群像，也鮮活了讓下一代立志學醫的父母的內心。和古老的哲學命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不同，醫學和疾病的因果關系應該明晰得多，鮮有人會質疑因為疾病而衍生了醫學。

醫學話題的延展自然涉及到醫學書籍的閱讀。理想的書籍是智慧的鑰匙，同樣，理想的醫學書籍是通向醫學智慧的鑰匙。醫學著作浩如煙海，總體來說可以簡單歸為兩大類，醫學類專著，包括臨床診療、公共衛生、藥學藥理等，供廣大以醫學為專業的人事閱讀學習，旨在提高專業水平。其它所有涉及醫學相關的書籍都可以歸為另一類，包括醫學史、醫學人物傳記、醫學敘事、醫學倫理等等，讀書群醫學人文組組長在閱讀計劃中將其歸為四類：醫學的時間，醫學的敘事，疾病的隱喻，醫學的叩問，用心良苦，也讓閱讀邏輯脈絡清晰。

參與本小組閱讀之前發現一個現象：作為醫生，很容易埋頭在繁重的醫療工作中不見天日，忽略了醫學的傳承和本真，也忽略了醫療技術之外的人文關懷，“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而作為患者，很容易沉浸在病痛的折磨中而不能自拔，忽略了健康與疾病之間的因果鏈結，也忽略了醫生們的救死扶傷、醫者仁心。醫患兩個角色本是因疾病與健康、生與死綁定最深的同仇敵愾之搭檔，卻有時因為缺乏換位思考的智慧和溝通而陷入到疾病與醫患關系的夾擊之中，陷入到施治與被救治的信任危局里。所以，醫學人文閱讀也許是架設醫生與患者心靈鏈接的完美橋梁，包括一些精彩的醫學題材小說，通過或敘事或論證或文學的方式刻畫醫生和患者之間的微妙人文關系和復雜的醫患情結，更能給大家深刻的啟迪。

醫學教育家菲爾丁·加里森說過：醫學的歷史，事實上反映了人類命運體之本身，起伏交錯，既有對其真理和終點的勇敢追求，也有令人惋惜的失敗之途。所謂終點，可能是一場盛會、一堆書籍、一列人物、一系列理論，抑或是對人類無能的呼喊，是一場文化史的精髓之論。正如馬修·阿諾德在談到《圣殿》時說的那樣，“所有的人類生命都在那里”。因此，關注醫學的前世今生與來龍去脈，醫學書籍無疑是一把“門鑰匙”，而醫學歷史的書籍，是我們了解宏大醫學殿堂的開篇。《蛇杖的傳人》就是這樣一本有溫度有維度的書，以西方醫學史上一系列重要人物的生平和醫學貢獻為線索，按照年代順序排列而成的醫學簡史。難能可貴的是，作者舍溫·努蘭是耶魯大學醫學院的外科醫生、教授，也是醫學史及醫學倫理學教授，文字中有外科醫生的果敢和犀利，也有哲學家的悲憫與沉思。

“優秀的醫生會深入了解他的病人，并努力汲取寶貴的醫學知識。他們的時間、同情和諒解需要慷慨地分配給病人，卻也在醫患聯結的紐帶中獲取回報，即在醫療實踐中取得最大的滿足感。臨床醫生的基本素養之一便是對人類本身的興趣，因為照顧病人的秘訣在于關懷病人”。這一句用在作者身上再恰當不過。優秀的醫生不一定是一位合格的醫學史敘事者，而出眾的醫學史家往往不是臨床經驗豐富的醫生。舍溫·努蘭醫生的雙重甚至三重醫學履歷造就了本書的可讀性，讓讀者從一個個繁雜的醫學故事和久遠的歷史人物中體驗到了西方醫學從古老到現代的經緯。

《蛇杖的傳人》闡述了原始醫學以神秘主義的巫術和宗教為起始，經由希波克拉底、蓋倫等古代名醫的發揚光大使理性醫學掙脫神秘主義的束縛，到文藝復興時期一批醫學巨擘的披荊斬棘、殫精竭慮，西方醫學從以哲學為基礎的前科學時代，逐步被注入科學基因。維薩里開創解剖學；哈維發現血液循環學說開創生理學；莫爾加尼開創病理解剖學；魏爾嘯將之延伸至微觀病理學；雷奈克發明聽診器奠定醫學診斷學；巴累、約翰·亨特提升了外科醫生的社會地位，使外科學真正走向成熟；塞麥爾維斯發現產褥熱的預防方法挽救無數產婦；李斯特發明外科無菌術使外科手術更為安全；美國人發明外科麻醉解除了手術的疼痛；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的建立標志著現代醫學體系及現代醫學教育的成熟，最后作者列舉的兩次突破性的手術，則證明現代醫學的偉大力量。

作為一名臨床醫生，讀了《蛇杖的傳人》以后，感慨頗多?；仡欋t學學習的歷程，從進入臨床醫學院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系統地學習生理學、解剖學、病理學、組織胚胎學、生物化學、細胞生物學等基礎學科，直到涉及臨床學科后，仍然在臨床學科教程中一次次重復著以上基礎學科的內容，現在才體會到其間的基礎學科內容就是具體而微的醫學發展史，其目的是為了通過反復學習強化，掌握這些輔助的學科知識，讓年輕醫生們把疾病和病理學生理學等知識有機地結合起來，為將來更精準地投身到臨床實踐中做準備?！氨R未動，糧草先行”，基礎學科的知識就是我們踐行臨床工作的“糧草”。

記得大學時代，同學們基本上也選修過醫學史這門功課，但是由于沒有接觸到臨床，所以對醫學歷史傳承的認知非常模糊而遙遠。直到成為臨床醫生，經歷過多年的歷練以后，才能深切感受到醫學發展過程當中的每一步都離不開偉大醫者先賢們的智慧和勇氣 ，正是在巨人肩上日積月累的前行和實踐，才造就了當今醫學體系的科學化與精準化。

同時，作為醫院里的教育工作者，肩負發掘和培養青年才俊的任務和使命，自我再學習再充電可以有更高宏的視野來規劃年輕醫生成長的軌跡和前景，我們迫切需要把此書推薦給醫學院里未來蛇杖的傳人們，讓他們能夠提早登高遠望，一窺醫學圣殿的梁柱，避免我們當年走過的彎路。

都說醫者仁心，醫生這個職業自帶悲天憫人的光環，不論是出于職業道德還是天職使命，當患者與死神病魔肉搏時，我們的確承載著生之向往這份最深切的依賴，所以說，醫學很偉大。只不過，茫茫天地，蜉蝣蒼生，不論是患者還是醫者，我們都是滄海桑田間最平凡的肉身。哀吾生之多艱，嘆苦海之無涯，醫學如同生命本身，堅強而脆弱，偉大而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