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煙霧一樣飄散 ![]() 作者:劉祖保 又到三月清明時。每年的清明節前后,回鄉祭祀我的父輩和祖父輩,在逝去的長輩墓前鏟幾鍬土,放幾掛鞭炮,燒幾片紙錢,鞠幾個躬,似乎成了我的一項十分神圣的使命。其實即使你鞭炮放得再響,頭磕得再多,逝去了的親人們也是不會九泉有知的。人死如燈滅,來于混沌,歸于泥土,后人們沒有別的追思,只能用這種沿襲了數千年的祭祀禮節,來為親人和祖輩奉上自己的懷念之情。 在祭祀的上兩輩至親中,除我的爺爺外,我和其他至親都一起生活過,即使有的親人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他們去世時,我還是那樣年幼無知,根本不懂得生死的含義,但我還是能夠在心中描繪出他們完整的音容笑貌。我的爺爺去世時,大我近十歲的大哥都還沒出生,因此爺爺的逝世我無法親眼看到。后來我聽母親說我爺爺死時,父親和母親剛成親不久,家里生活十分艱難,是我幾個尚未出五服的堂叔祖父們湊了一點錢糧,才草草將爺爺下葬。爺爺葬在一個視野十分開闊的沖子里,墳頭上長滿了青草,據說爺爺的墳原來只是黃土一堆,當時連墓碑都沒有,后來還是我們兄弟兩次給爺爺立墓碑。不知為何,幾十年后,我爺爺的墳頭越長越大,我大哥常常說我們家就是爺爺的墳管事,當然他也是聽那些風水先生說的。我雖然對這些不大看重,但我相信人世間還是有“風水”一說。 六十年代初的三年暫時困難時期,我們家連續失去了三位親人。雖然那時候我還懵懵懂懂不諳世事,但童年的記憶還是那樣清晰。首先是我的伯父中年早逝。那是一個陽春三月,伯父生了一場小病,由于無錢醫治,只能聽天由命。伯父結過一次婚,但他無兒無女,一直和我們家在一起過著平凡日子。有一天早上,母親讓我大哥去喊伯父吃早飯,可怎么也叫不醒伯父,原來伯父已經仙逝。伯父到底是怎么死的,在我們家里一直還是個謎。那時候,全國人民都勒緊褲帶過苦日子,像我們這樣的貧民家庭就更是饑餓難耐。我的多病的父親有什么辦法?他無法為伯父辦什么大的喪事,只能盡一份心,給伯父唱了一夜孝歌。我可憐的伯父下葬時,連像樣的一口棺材都沒有得到。 伯父的去世,給我的奶奶很大的打擊。白發人送黑發人,叫她怎么不心中痛楚?因此,僅過了半年多時間,奶奶也一命嗚呼。奶奶在我的印象中比較模糊,因為我從小就性格孤僻,嘴巴不乖,從來沒叫過她一聲“奶奶”。因此她喜歡我大哥,對我總是看不順眼,經常用白眼瞪我。奶奶逝世時已經七十多歲了,簡樸的喪葬場面我無法說清楚,但有一件事我還是記得十分清楚。那就是奶奶去世的那天晚上,比我奶奶小十來歲的堂伯母在奶奶靈前哭喪時,一口氣沒上來就昏死過去,再也沒有蘇醒。 父親去世是在奶奶去世兩年之后。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小學生了。父親得的是一種很普通的病,鄉下叫做氣痛,也就是胸口疼痛。十多年后,我到城里讀書學醫,才知道這種病就是胃病,其實是很容易治療好的。父親躺在床上半個月,家里飯都沒有吃,哪里有錢醫治?父親只能含淚躺在病床上度過那最后的一點時光。我年紀幼小,平時父親和我親近不夠,父親的死我沒有流淚,照樣和我的小把戲們在外面玩“金蟬脫殼”的游戲。記得給父親出葬時,母親要我穿著孝服,腰上系一根草繩,手里拄一根一尺長的木棍跟在哥哥后面走。我卻說丑死人,然后把棍子丟到了地上。母親撿起孝子棍說,乖孩子,你已經讀書上學了,聽話。我望了母親一眼,雖然不情愿地做了,但我還沒走到父親的墳前,就把那根孝子棍丟掉了。 母親去世是在八十年代末期。那時候,我已經在城里工作十多年了。母親雖然目不識丁,平凡如草芥,但她是那樣無私和偉大。母親是慈愛和善良的化身。父親過早地離去,是母親含辛茹苦地將我們兄弟姊妹拉扯長大成人。父親的逝世,我的大哥只讀了六冊書,就回家挑起了生活的重擔。然而母親一直送我讀完了大學。在我們幾兄弟姊妹中,因為我會讀書,母親最疼愛我。在飯桌上,母親總是把那白米飯盛給我碗里,自己卻吞咽著那黑黑的紅薯絲。我到城里讀書,母親為了給我縫制被面枕頭套,好幾個晚上都沒睡覺。長大后,雖然有時看到母親嘮嘮叨叨,也頂撞她幾句,可母親從來沒跟我們發過脾氣,說話總是那樣輕言細語。母親是為我們兄弟姊妹們累倒的,直到她去世的前一天,她還在為我妹妹家剁豬菜。因此,當我在城里得知母親去世的噩耗時,我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起來。母親去世時才過花甲之年,我們兩兄弟的日子正好過,可我的母親卻過早地離開了,正因為此,我心中總好像有一種愧疚和虧欠。母親的逝世,幾乎讓我哭干了眼淚。因為母親給我的太多,我給母親回報的太微不足道。 如果說母親的優良品性對我的成長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母親的愛是大海的話,我養父卻給了我智慧和力量,父愛就好像是一座大山。養父是我父輩和祖父輩兩代人中喝墨水最多的人。他不僅能寫一手好毛筆字,而且算盤能頂到頭上打。養父年青時信奉佛教,吃過齋,因此村里人都稱他為“齋公”。我從小就在養父的肩背上長大,喜歡跟養父在一起。養父一個人生活,他經常給我買好吃的東西。父親去世后,養父就教我識字、讀書,我的所有讀書費用都由養父承擔下來。那時候,家里沒有課外書籍,養父就讓我把他的那一大摞夜歌本拿出來,讓我讀得滾瓜爛熟。后來養父當了中國最小的“官”——生產隊隊長,他就讓我幫他給隊里社員記工分。養父讀了些書,因此他知道讀書的用處。他經常說:讀得書多當大丘。后來村里和我一起讀書的同伴們紛紛輟學,養父卻一直送我讀了大學。養父去世時,我已經混出了“人模狗樣”,成了作家,出了書,拍了電視劇,做了七品芝麻官,大哥也在村里當了多年的黨支部書記,因此他的喪事辦得比我母親還要熱鬧,父老鄉親們都說村里還沒有哪個老人超過了他。養父活了八十周歲。那年,養父八十大壽,大哥還為他請了十幾桌客,我也趕到了鄉下為他祝壽。我回城的時候,他還健步走到我的小車邊,與開車的師傅打招呼。我聽大哥說,養父七老八十了,還拿著一把鋤頭,把一條山路修得平平展展。養父是無疾而終的,沒有一點痛苦。鄉下的嫂子告訴我:養父仙逝那天,他把衣服都拿出來放在床邊,盤腿坐在床上,對我嫂子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就這么睡著了,永遠再沒有醒來。不過比起我的母親來,養父的生活還是比較滋潤,七八十歲了,他還能喝上三兩白酒。抽的煙也比村里的干部們要強,別人抽劣質煙,他卻非幾塊錢一包的白沙煙不可。他還經常和那些比他年紀小一截的年輕人一起打紙牌,雖然是輸多贏少,但他的生活過得充實而有滋有味。 我的祖輩父輩兩代人都已經先后與人世間作別。如今,我與他們陰陽兩隔,我只能在他們的墓前為他們的靈魂祈禱。有人說,人死去后有的進了天堂,有的要下地獄。我當然希望逝去的親人們都進入天堂,因為他們一生為善,平平凡凡,在人間經受了太多的苦難。可是離開人世,真的會有人進入天堂么?我無法解答。草木枯了來年再發芽,而死去的人再也不可能轉世,后輩人只能用煙花和紙錢來為他們祈禱,讓他們安息。 我在死去的親人墓前點燃了煙花,燒了紙錢。禮花飛濺,煙霧彌漫,如今,我的祖輩父輩們也像那煙霧一樣飄散,永遠不會再回來…… 作者簡介 圖片:網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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