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情懷 不同的表述 ——試談王維兩首送別詩
文/孫慶忠 王維是中國山水田園詩派的杰出代表。他的詩歌以山水田園為主,其中送別詩與邊塞詩占有相當大的比重。王維一生謹言慎行、肝膽赤誠。其送別詩情感真摯,意境雋永,構思新穎別致,尤以《送別》《酬張少府》《送梓州李使君》《送邢桂州》《送沈子歸江東》《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等,為世人傳頌。在其送別詩中,《送元二使安西》與《山中送別》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一個激情豪邁、熱情奔放,一個恬淡自然、空靈歸寂,分別代表著王維早期與晚年送別詩的最高成就,各自具有不同的藝術風格與審美特質。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王維《山中送別》)這兩首詩的共同特點都是送別體詩歌,體裁上都是絕句,描寫的都是依依不舍的送別,且對仗工整,情景交融,深刻雋永,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均為不朽的千古絕唱。仔細研讀這兩首詩,又各自具有不同的藝術特色。表現了詩人不同時期的創作特點與寫作風格,可謂相同的情懷,不同的表述。《送元二使安西》與《山中送別》是王維不同時期的詩作。前者當為王維青年時期作品,約成詩于開元二十三年(735年)至安史之亂(755年)爆發前。期間王維經一代名宰張九齡推薦入朝,出任右拾遺;后者成詩于上元二年(761年)后,當屬作者晚年“輞川隱居”期間作品。《送元二使安西》另題《渭城曲》,或名《陽關三疊》。曾被編入樂府,廣為傳唱。北宋一代名相寇準詞云:“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可見此詩影響甚廣。安西,是唐太宗貞觀十四年(640年)在西域設立的安西都護府的簡稱,治所在龜茲城(今新疆庫車)。作為監護邊境各民族的軍事機構,管轄范圍曾一度包括天山南北,并至蔥嶺以西至達波斯。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大逸戰勝土蕃。據《資治通鑒》756年(至德元年)載:“征河西、安西兵赴行?!惫蚀耍糜言钪汲鼍?。王維心中不舍,在渭城置酒送別,席間寫下了這首飽含深情的詩篇。山中當屬終南山,秦嶺主峰之一。位于陜西省境內秦嶺山脈中段,古城長安之南。古人稱秦嶺山脈為終南山。秦嶺綿延八百余里,是渭水和漢水的分水嶺。天寶三載(744年),王維四十四歲,為供“志求寂靜”的母親修行靜養,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即輞川別業,此后成其“詩意棲居”的精神家園。《送元二使安西》與《山中送別》送別切入點不同,場景轉換各異。前者著重于送別場景描繪,后者留意于別后情緒渲染。《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蓖ㄟ^送別地點的環境描寫,生動表達了詩人對友人的依戀與牽掛。明寫景色,暗寓離別。渭城即秦時咸陽城,漢代改稱渭城(《漢書·地理志》),在今西安市西北,渭水北岸。“浥”是潤濕的意思。用詞精巧,畫龍點睛,仿佛歲月靜好,天遂人愿。“客舍”是羈旅者的住所,在此暗示旅行;“柳”與“留”諧音,是離別的象征;“朝雨”隱喻“希望”;“輕塵”“青青”“新”音韻輕柔明快,如臨其境。渭城的早晨,一場春雨沾濕了輕塵。青青客舍,周遭柳樹翠嫩一新。平日長安大路車馬交馳、甚囂塵上,而送別的時候,卻朝雨初歇,喧囂歸寂,一派寧靜恬淡氣息,這一切為送別烘托出明快氛圍。《山中送別》“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在深山中送別了好友,日日暮黃昏把柴門關掩。詩的起點切入時,送別已經結束,別離既成事實。詩人不寫長亭歧路、驛站客舍、南浦灞橋,而是截取與一般送別全然不同的著墨點——別后,矜奇立異,匠心獨運。本應歧路臨別、“兒女沾巾”,“執手相看”、“無語凝噎”的離別場景,卻被詩人悄然帶過,淡然處理。一個“罷”字,語氣內斂凝滯,意蘊恒久,筆力千鈞。將依戀、不舍、惆悵與嘆惋之情寫盡用絕,友人走后的悵惘孤寂、落寞無奈毋庸諱言!第二句“日暮掩柴扉”。從“平明送客”到日暮黃昏,詩人將時間與空間有意過度留白,而將筆墨濃重渲染于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掩”。平日“空山不見人”、“小扣久不開”的“柴扉”,今日卻“豁然敞開”,久久不關,直至黃昏日暮,也僅是輕輕“虛掩”……寥寥數語,字字珠璣,一副涵義深邃、無聲有聲的離別情致與美學意境瞬間擬就。從別后、憶相逢,盼歸期、怕難見的復雜情懷及別后心神不寧、無所適從的心境瞬間刻畫得淋漓盡致。《送元二使安西》與《山中送別》三四句都是寫惜別,前者立足于別離,后者著眼于盼歸。《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主體寫勸酒,把送別推向高潮。真誠地奉勸我的朋友,再干了這一杯美酒吧,西去出了陽關,就再也難遇到故舊親朋了!一個“更”字,是酒的疊加,也是感情的遞進,讓人更深刻體會到酒中所蘊含的深情。作者匠心獨運之處是:對如何設宴餞別、舉杯話別以及啟程如何依依不舍、登程后如何矚目遙望等一概舍去,只從餞行宴席即將結束時主人的勸酒辭入手。“更盡一杯”,不只是友誼的增進,更是延宕時光,感受友情的彌足珍貴;不只是依依惜別,更是對朋友前景的憂慮與關切。詩經《鄘風·載馳》云“大夫跋涉,我心則憂?!薄拔鞒鲫栮P”雖是慷慨豪邁,但“一去紫臺連朔漠”,“走馬蘭臺類轉蓬”。長途的跋涉,朋友你可曾會舟車勞頓?人之罕至,友人你是否會孤苦落寞?……一切的一切,都在這更進一杯的“酒”中……《山中送別》后兩句“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詩的前兩句是映襯,后兩句才是主旨——盼歸。此二句化用“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句意。出自西漢淮南小山《楚辭·招隱士》。大意是:王孫淹留深山不歸啊,滿山遍野啊春草萋萋!辭賦游子是久留山中不歸,王維則反用其意,“不等今日去,已盼春來歸!”三句借“一歲一枯榮”的“春草”起興比擬,貼切生動,純美自然。“綠”字是詩眼,精確描繪出日月不淹、春秋代序之草木春榮的勃勃生機。春天是希望的季節,而“綠”色則是生命之色,融新生、茁壯、生機與成長一身,飽含蓬勃朝氣與殷切希望,符合漢語審美特質與藝術特征。“歸不歸?”是疑問,也是自語!“歸期”本應臨別問友,卻跨越“相送罷”、“掩柴扉”,并且在滿懷希望憧憬的“明年”之春,最后才喃喃自語提出,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復雜情懷與真情流露!為什么不當面問詢“何日是歸期?”因為怕現場給予否定,無法回還!為什么但等來年“春草綠”,因為也只有那個季節才溢滿憧憬、飽蘸希望……其實在充分留白、無聲渲染的同時,作者的心思不言自明——“且等春來歸”!縱觀《送元二使安西》與《山中送別》,體裁風格存在較大差異。《送元二使安西》是七言絕句,《山中送別》為五言絕句。后者比照前者,字數明顯減少。用有限的字數表達相對完整的思想內容,難度進一步增加。但從兩首詩來看,后者表達的思想主題絲毫不遜前者,且篇幅更加短小精悍、言辭更加質樸凝練。《送元二使安西》文筆明朗清麗、激情昂揚,胸襟坦蕩、筆墨酣暢,集中表現了王維青少年時期詩風特點。《唐詩觀瀾集》評曰:返虛積健,氣象萬千,與老杜《房兵曹馬》詩足稱匹敵。《山中送別》風格質樸淡雅、空曠清幽,意境深邃、語氣平和,集中表現了王維中老年時期詩風特點。唐汝詢《唐詩解》:扉掩于暮,居人之離思方深;草綠有時,行子之歸期難必。李白一生藐視權貴、狂放不羈,詩風雄奇飄逸、豪邁奔放、清新奇崛,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特征;杜甫一生披肝瀝膽、憂國憂民,詩歌頓挫沉郁、質樸凝練、蘊蓄雄渾,飽含深沉的現實主義風格,但他們的詩風或浪漫、或現實,一生沒有較大變化。而王維一生謹言慎行、敬終慎始、從眾流俗。以四十“不惑”為界,青少年與中老年的詩風卻變化較大,雖不脫山水田園詩派的氣息,卻遣詞有別,情趣不同,風格迥異,判若兩人。這種情況,不僅在巍巍大唐,就是在中國詩歌發展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是歷經仕途的宦海沉浮與人生的大起大落才如此嗎?顯然不是!宋代文豪蘇東坡一生三分之一時間在朝堂,三分之一在地方,三分之一在貶謫流放的路上,可謂一生風雨、半世坎坷,但其性格及文風卻始終豪放豁達,亦雄壯也纏綿,“一蓑煙雨任平生”!也如“千古第一才女”——李清照,北歸南渡,半世漂泊。在歷經國破家亡、天人永隔、顛沛流離之后,詞風一洗閨閣寂寞悠閑氣息,但清麗典雅、幽怨纏綣、馥郁綺靡的婉約風格卻依舊未泯,始終雄霸婉約派之“千古正宗”。王維天資聰慧,少有佛性,精于詩歌,工于書畫,早有音樂天賦。十五歲踏進繁華帝都——長安,十七歲以一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名震京畿。二十一歲因一曲《郁輪袍》行卷玉真公主,應試狀元及第,官封太樂丞,掌宮廷禮樂。同年,因屬下“伶人舞黃獅案”被貶為濟州(山東茌平)司倉參軍。三十四歲被張九齡汲引,重返長安,官拜右拾遺。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冬,張九齡罷相,李林甫當宰。時年王維三十五歲,人生過半,開始籌措藍田輞川別業,半官半隱,詩風從此發生巨變。不再心系家國天下、黎民蒼生,而是關注山水田園、詩酒桑麻。“漁陽鼙鼓動地來”,安祿山委之以給事中偽職。唐軍收復長安,因其詩《凝碧池》抒發亡國之痛,玄宗優恤免死。上元元年(760年)轉任尚書右丞,一年后病故。享年六十歲。可見,宦海沉浮、俗世聚散、人生輾轉也許只是他詩風變化的外因,而心的淡然、善的意念、佛的篤誠、禪的境界卻是成就他一世才華的根本……作者:孫慶忠,1968年9月生人,男,漢族,山東蓬萊市人,山東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本科畢業,中國煤礦史志研究會會員,山東省龍口市國營煤炭企業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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