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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志異》蹇澀字詞試解（三十二）
劉福新
聊齋志異·嬰寧
鑒于《嬰寧》篇較長，此篇稍稍改變一下行文格式，從大的方面來說，分自然段進行。在每個自然段中，又分三個標題：第一原文，第二注釋，第三白話。全文之后依然是“文辛曰”。
此篇部分格式借鑒譯文網，原文中的符號“*”得以保留，與后邊的注釋容易對照，謹表感謝！
【原文】
王子服，莒*之羅店人，早孤*。絕惠，十四入泮*，母最愛之，尋常不令游郊野。聘蕭氏，未嫁而夭，故求凰*未就也。會上元*，有舅氏子吳生，邀同眺矚*。方至村外，舅家有仆來，招吳去。生見游女如云，乘興獨遨*。有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顧忌。女過去數武*，顧婢曰:“個兒郎*目灼灼似賊!”遺花地上，笑語自去。
【注釋】
1.莒:今山東莒縣。音jǔ。
2.孤:孤兒，成為孤兒。本文指父親亡故。
3.入泮:考中秀才，入縣學為生員。泮音pàn，指泮宮，古代的學校。清代稱考中秀才為“入泮”。而“秀才”和“生員”的稱謂又如何解釋呢?明清兩代稱通過最低一級考試得以在府(即省)、縣學校讀書的人，叫“生員”，這種人有應鄉試資格，通稱“秀才”。
4.求凰:漢司馬相如《琴歌》:“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后因此稱男子求偶為“求凰”。
5.上元:上元節，舊歷正月十五。
6.眺矚:居高遠望。本文指游覽。
7.遨:遨游，本文指出游。
8.武:半步。泛指腳步。
9.個兒郎:這個小伙。個，這個。兒郎，小伙子。
【白話】
王子服，山東莒縣羅店人，小時候死了父親，聰慧絕頂，十四歲考取秀才，到縣學堂讀書，母親非常寵愛，平常不讓他外出游玩。與蕭家訂親，女方未過門就死了，至今還沒有再續上。正趕上正月十五上元節，舅舅有個兒子吳生，邀他一同出外觀景。剛到村外，舅家有個仆人來，把吳生叫了回去。王生見郊游的美女如云，就乘興獨自到處閑逛起來。有個女郎帶著婢女，手拿一枝梅花，貌美絕倫，笑容可掬。王生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居然把什么顧慮忌諱都忘掉了。女郎走過幾步，與婢女說:“這小子目光熱辣辣的像個賊!”于是把花扔在地上，說說笑笑地走開了。
【原文】
生拾花悵然，神魂喪失，怏怏遂返。至家，藏花枕底，垂頭而睡。不語亦不食。母憂之。醮禳*益劇，肌革*銳減。醫師診視，投劑發表*，忽忽若迷。母撫問所由，默然不答。適吳生來，囑密詰*之。吳至榻前，生見之淚下。吳就榻慰解，漸致研詰*。生具吐其實，且求謀畫。吳笑曰:“君意亦復癡!此愿有何難遂?當代訪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如其未字*，事固諧*矣;不然，拚以重賂，計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鄙勚?，不覺解頤*。吳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近代訪既窮，并無蹤緒。母大憂，無所為計。然自吳去后，顏頓開，食亦略進。數日，吳復來。生問所謀，吳紿*之曰:“已得之矣。我以為誰何人，乃我姑氏子，即君姨妹行，今尚待聘。雖內戚有婚姻之嫌，實告之，無不諧者。”生喜溢眉宇，問:“居何里?”吳詭曰:“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鄙指秶?再四，吳銳身自任而去。
【注釋】
1.醮禳:祈禱消災免禍。讀“叫攘”（前邊已有注音）。醮，祭神。禳，消災。
2.肌革:肌膚。
3.投劑發表:吃藥把體內的邪火發散出來。劑，藥。發表，發散。
4.詰:盤問。讀“潔”（前邊已有注音）。
5.研:細磨。此處指仔細。
6.世家:世代門庭顯赫的家族。
7.未字:女子未許婚。如“待字閨中”。古代稱女子成年待嫁為“待字”?！秲x禮·士昏禮》:“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惫糯F族女子十五許嫁時舉行笄禮，然后命字。笄，古代束發用的篦子，借指一種束發儀式。讀“機”。醴，甜酒。指喝酒。
8.諧:辦成，成功。
9.允遂:“允”與“遂”兩字其實意思差不多，是前后互為補充的內容。允：對方答應了；遂：自己的事兒成功了。反過來說，如果對方不答應這門婚姻，王子服也就不可能如愿以償。關于這兩個字，網絡里許多解釋是不準確的，包括譯文網。
10.痊瘳:痊愈，病好了。痊，痊愈。瘳音chōu，病好了。
11.解頤:露出笑容。頤音yì
，面頰。
12.紿:
紿音dài，欺騙。
13.付囑:囑咐。
【白話】
王生把花撿起來，惆悵萬分，喪魂失魄，悶悶不樂地往回走。到家他就把花藏到枕頭底下，倒頭就睡。不說話也不吃飯。母親為他擔憂，經常為他祈禱。然而越是祈禱，王生消瘦得越快。雖經醫生診斷，下藥表發，王生恍恍惚惚，好像迷了魂。母親愛撫著追問原因，他卻閉口不答。正好吳生來，母親就讓他悄悄地盤問。吳生來到床前，王生見到就流下淚來。吳生靠近床邊先是安慰，繼而仔細追問。王生把實話都說了出來，而且求吳生幫助出個主意。吳生笑著說:“你怎么傻到這份上!這點愿望有什么難實現的?我替你去訪一訪她。既然她們在野外步行，想必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出身。如果她還沒有許配人家，事情自然很好辦;不然的話，豁出去多下聘禮，我想她一定答應。等你病好了，辦成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王生聽他這么一說，不知不覺地露出了笑容。吳生走出去把情況告訴王母，并讓她去尋找女郎的住處?？墒堑教帉け榱耍矝]有線索。王母憂心忡忡，沒有辦法。不過自從吳生走后，王生的面色逐漸好起來，也略微吃些東西。幾天后，吳生又來了。王生連忙打聽事情辦得如何，吳生騙他說:“已經找到了。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我姑姑家的女孩，論起輩分也就是你的姨妹，現在還沒有許婚。雖說姨表親避諱聯姻，實話告訴她，也沒有什么不成的?！蓖跎残斡谏?，問:“她住在哪里?”吳生謊稱:“在西南方向的山里，離這里大約三十多里?！蓖跎衷偃?，吳生自告奮勇地走了。
【原文】
生由是飲食漸加，日就平復。探視枕底，花雖柘*，未便雕落。凝思把玩，如見其人。怪吳不至，折柬招之。吳支托不肯赴招。生恚怒，悒悒不歡。母慮其復病，急為議姻。略與商榷，輒搖首不愿，惟日盼吳。吳迄無耗*，益怨恨之。轉思三十里非遙，何必仰息*他人?懷梅袖中，負氣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獨步，無可問程，但望南山行去。約三十余里，亂山合沓，空翠爽肌，寂無人行，止有鳥道。遙望谷底，叢花亂樹中，隱隱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見舍宇無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門前皆絲柳，墻內桃杏尤繁，間以修竹;野鳥格磔*其中。意其園亭，不敢遽入。回顧對戶，有巨石滑潔，因據坐少憩。
【注釋】
1.柘:
柘音zhè ，本指一種落葉灌木。此處指枯萎。
2.仰息:本指仰人鼻息。此指仰賴他人。
3.無耗:沒有消息。耗，壞消息或一般的消息。如“噩耗”。
4.格磔:鳥鳴聲。磔音zhé。
【白話】
王生從此飯量逐漸大起來，病情日漸好轉。往枕頭底下看看，那花雖然枯萎，但還沒有從枝子上凋落。邊沉思，邊把玩，見花如見人。他怪吳生遲遲不來，就發出便箋叫他。王生感到心中窩火，悶悶不樂。王母怕他舊病復發，就急著和他商量婚姻之事?？墒巧晕⒑退簧塘?，他就搖頭表示不愿意，只是每天都盼著吳生來。可是至今吳生也沒有消息，于是就非常怨恨他。但轉念一想，三十里也并不遙遠，何必依賴別人幫忙呢?王生把梅花揣在懷里，一氣之下自己就去了，家里人都不知道。孤苦伶仃一人趕路，連個問路的人也沒有，只是朝南山方向走。大約三十里之外，只見層巒疊嶂，荒涼雜亂;空曠蒼翠的環境，使肌膚頗感涼爽;靜謐已極毫無人跡，道路十分險峻，只有鳥才能飛過去。遠遠地朝山谷下望去，繁花似錦，綠樹蔥蘢，隱隱約約地有一個小村落。下山進村，只見房屋不多，都是茅屋，意境幽雅。朝北向的一戶人家，門前柳絲隨風飄搖，墻內桃杏爭奇斗艷，蔥蔥然雜以修竹，歡歡然野鳥啁啾其間。心想那一定是這家的花園，王生不敢急于貿然闖入。回過來再看對面一家，門前有一塊大石頭，又滑溜，又干凈，于是就坐在上面稍微休息片刻。
【原文】
俄*聞墻內有女子，長呼“小榮”，其聲嬌細。方佇*聽間，一女郎由東而西，執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舉頭見生，遂不復簪，含笑拈花而入。審視之，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驟喜。但念無以階進*;欲呼姨氏，顧從無還往，懼有訛誤。門內無人可問。坐臥徘徊，自朝至于日昃*，盈盈望斷，并忘饑渴。時見女子露半面來窺，似訝其不去者。忽一老媼扶杖出，顧生曰:“何處郎君，聞自辰刻*便來，以至于今。意將何為?得勿饑耶?”生急起揖之，答云:“將以盼親?！眿嬅@聵不聞。又大言之。乃問:“貴戚何姓?”生不能答。媼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親可探?我視郎君，亦書癡耳。不如從我來，啖*以粗糲，家有短榻可臥。待明朝歸，詢知姓氏，再來探訪，不晚也。”生方腹餒思啖，又從此漸近麗人，大喜。
【注釋】
1.俄:短暫的時間。
2.佇:站。
3.簪:戴花。往頭發上插花。
4.階進:進身的緣由。階，緣由，因由。
5.日昃:太陽偏西。昃，讀“則”。
6.辰刻:舊式計時法，指上午七點至九點。
7.啖:吃或給別人吃，讀“但”。
【白話】
過了一會兒，墻內有個女子，拉著長聲招呼“小榮”，聲音嬌滴滴地很細。王生正站在那里聽著，一名女郎從門里出來，由東向西地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朵杏花，低著頭往自己的頭上插。抬頭看見王生，就不再繼續插，面帶笑容地，拿著花又走了進去。仔細一看，就是上元節那天在路上遇到的那個女郎。他心里驟然一陣喜悅?？捎忠幌胍矝]有進見的理由;想喊姨母，又顧慮從來沒有交往，怕出差錯。門里又無人可問。他在那里坐臥不寧，徘徊不止，從早晨一直到太陽偏西，望穿秋水，也忘掉饑渴。不時地見那女郎露出半張臉朝外偷看，似乎因為他久久不離開而感到驚訝。忽然一位老婦拄著拐杖走出來，看到王生說:“小伙子是哪里人，聽說你從早晨就來了，一直待到現在。你有什么事?能不餓嗎?”王生急忙起身作揖，回答說:“是來探親的。”老婦耳背聽不到。他又大聲說一遍。老婦這才問:“你的親戚姓什么?”王生答不上來。老婦笑道:“真奇怪!連姓名都不知道，還談什么探親?我看小伙子，你也是個書蟲子呀。不如跟我來，先吃點粗茶淡飯，家里還有小床可以躺著休息一下。等明天回家，問清楚姓什么再來探訪也不晚?！蓖跎@時才感到肚子餓，想東西吃。再者，他還有機會一睹美人的風采，這使他感到非常高興。
【原文】
從媼入，見門內白石砌路，夾道紅花，片片墮階上;曲折而西，又啟一關，豆棚花架滿庭中。肅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鏡;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幾榻，罔不潔澤。甫坐，即有人自窗外隱約相窺。媼喚:“小榮!可速作黍。”外有婢子曒聲*而應。坐次，具展宗閥*。媼曰:“郎君外祖，莫姓吳否?”曰:“然?！眿嬻@曰:“是吾甥也!尊堂，我妹子。年來以家窶*貧，又無三尺男，遂至音問*梗塞。甥長成如許，尚不相識?！鄙?“此來即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眿嬙?“老身秦姓，并無誕育;弱息僅存，亦為庶產。渠母改醮*，遺我鞠養。頗亦不鈍，但少教訓，嬉不知悉。少頃，使來拜識?！?/span>
【注釋】
1.裀藉:席墊。裀音yīn。同“茵”，墊子。如“綠草如茵”。
2.曒聲:
“曒”字的讀音，從部首和拼音都查不到，但知是“高聲”的意思。
3.宗閥:宗族門閥。閥，本指在某方面具有支配勢力的人或家族。如“軍閥”，“財閥”等。
4.窶:貧窮。
5.音問:音訊。
6.改醮:改嫁。醮，古代婚禮的一種儀式，后多指女子出嫁。
【白話】
王生跟著老婦走進去，只見門內白石修路，紅花夾道，花瓣一片片墜落在臺階上:蜿蜒曲折地向西延伸而去，又開了一道門，滿庭滿院的都是豆棚花架。請客人進入房間，只見粉刷的墻壁像鏡子那樣光亮;窗外海棠的花枝，伸入室內;茶幾床鋪，連同墊席，沒有不清潔的。剛剛坐下，就有人從窗外隱隱約約地朝里偷看。老婦喊道:“小榮!趕快做飯。”外面有個婢女高聲答應。坐定后，老婦開始講述自己的門閥身世。老婦說:“小伙兒的姥姥家莫非姓吳?”王生說:“是。”老婦吃驚地說:“是我外甥呀!你母親是我的妹妹。多年來家境貧寒，又沒有男人，這才斷了音信往來。外甥長這么大了，還不認識。”王生說:“這次我就是為姨媽您才來的，只是因為匆忙之中忘了您姓什么?！崩蠇D說:“老身姓秦，沒有生過一男半女;現在僅有的一個女兒，也是你姨夫的小妾生的。她母親改嫁，就留給我撫養了。一點也不遲鈍，就是缺少調教，總是不知不覺地嘻嘻哈哈笑個沒完。過一會兒，讓她來拜見你?！?/span>
【原文】
未幾，婢子具飯，雛尾盈握*。媼勸餐已，婢來斂具。媼曰:“喚寧姑來。”婢應去。良久，聞戶外隱有笑聲。媼又喚曰:“嬰寧，汝姨兄在此?！睉敉忄袜托Σ灰?。婢推之以入，猶掩其口，笑不可遏。媼嗔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媼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識，可笑人也?！鄙鷨?“妹子年幾何矣?”媼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復笑，不可仰視。媼謂生曰:“我言少教誨，此可見矣。年已十六，呆癡裁*如嬰兒。”生曰:“小于甥一歲。”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屬馬者耶?”生首*應之。又問:“甥婦阿誰?”答云:“無之?！痹?“如甥才貌，何十七歲猶未聘?嬰寧亦無姑家，極相匹敵;惜有內親之嫌。”生無語，目注嬰寧，不遑他瞬*。婢向女小語云:“目灼灼，賊腔未改!”女又大笑，顧婢曰:“視碧桃開未?”遽起，以袖掩口，細碎連步而出。至門外，笑聲始縱。媼亦起，喚婢襥被*，為生安置。曰:“阿甥來不易，宜留三五日，遲遲送汝歸。如嫌幽悶，舍后有小園，可供消遣;有書可讀?！?/span>
【注釋】
1.雛尾盈握:肥嫩的雛雞。雛，指小雞。盈握，剛滿一把。指用手一握，小雞尾部剛滿一把。指肥。
2.嗔目:怒目。嗔，怒，讀“琛”。
3.裁:同“才”。
4.得非:莫非。
5.庚午:庚午年生人。午，十二生肖中的馬，稱“午”。
6.首:點頭。
7.不遑他瞬:沒有閑工夫看別的。遑，閑暇。他瞬，看別的。瞬，眼珠一動;一眨眼。本處是指看的意思。
8.襥被:包起被子。襥，包袱，此處是動詞“包起來”。
【白話】
不一會兒，婢女把飯菜端上來，是肥嫩的雛雞。老婦催王生吃過飯之后，婢女就過來收斂餐具。她說:“叫寧姑過來。”婢女答應著離開了。過了很久，就聽窗外隱隱約約地有笑聲。老婦又喊了一聲:“嬰寧，你姨表哥在這兒。”窗外咯咯笑個不停。婢女把她推進來，還在捂著嘴，止不住地笑。老婦生氣地看了她一眼說:“有客人在，還咯咯地，成什么樣子?”女郎忍住笑聲站在那里，王生向他作揖。老婦說:“這是王郎，你姨媽的兒子。一家人還不認識，真可笑啊?！蓖跎鷨?“妹妹今年多大了?”老婦一時沒有理解他的意思。王生又問了一遍。女郎又笑起來，笑得不能抬頭看人。老婦對王生說:“我說缺少調教，這你可見到了吧?她今年已經十六歲了，癡癡呆呆的，就像小孩子?！蓖跎f:“比外甥我小一歲?！崩蠇D說:“外甥已經十七歲了，莫非你是庚午年出生，屬馬的?”王生點頭回應。老婦又問:“外甥媳婦是誰?”王生答道:“還沒有。”老婦說:“像外甥的才貌，為什么十七歲還沒有娶親?嬰寧也還沒有婆婆家，非常相似;可惜親戚之間不好結親?！蓖跎鷽]言語，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嬰寧，眼睛一眨都不眨。婢女對女郎笑著說:“目光火辣辣的，賊腔滑調地沒有改!”女郎又大笑起來，看著婢女說:“看看碧桃開花沒有?”隨后急忙起身，用衣袖捂著嘴，邁著細碎的步子走出去了。到門外，又開始放縱地大笑起來。老婦也站起來，招呼婢女準備被褥，安頓王生。她說:“外甥來一趟不容易，應該住上三五天，等慢慢地過幾天再送你回家。如果嫌悶得慌，屋后有一個小花園，可以供你消遣;還有書可讀?！?/span>
【原文】
次日，至舍后，果有園半畝，細草鋪氈，楊花糝*徑;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聞樹頭蘇蘇有聲，仰視，則嬰寧在上。見生來，狂笑欲墮。生曰:“勿爾，墮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將及地，失手而墮，笑乃止。生扶之，陰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樹不能行，良久乃罷。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眴?“存之何意?”曰:“以示相愛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女曰:“此大細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送之?！鄙?“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鄙?“我所謂愛，非瓜葛*之愛，乃夫妻之愛。”女曰:“有以異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闭Z未已，婢潛至，生惶恐遁去。少時，會母所。母問:“何往?”女答以園中共話。媼曰:“飯熟已久，有何長言，周遮*乃爾*?！迸?“大哥欲我共寢?！毖晕匆?，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媼不聞，猶絮絮究詰。生急以他詞掩之，因小語責女。女曰:“適此語不應說耶?”生曰:“此背人語?！迸?“背他人，豈得背老母。且寢處亦常事，何諱之?”生恨其癡，無術可以悟之。食方竟，家中人捉雙衛*來尋生。
【注釋】
1.糝:粉粒。
2.楹:一間房屋叫一楹。讀“盈”。
3.捘:用手指捏，按。讀“尊”。
4.俟:等待。讀“四”。
5.自分:自認為。
6.異物:指死掉。
7.靳:砍。讀“進。
8.葭莩:蘆葦內壁的薄膜，比喻指疏運的親戚。讀“加伏”。
9.瓜葛:親戚。
10.周遮:言語的煩瑣。
11.乃爾:這樣，如此。
12.捉雙衛:牽著兩頭驢。衛，驢的別稱。據傳，春秋時期晉國的衛玠喜歡乘驢，后人就以“衛”代稱驢。
【白話】
第二天，王生到屋后，果然發現半畝小園，細草茸茸，仿佛鋪毯，楊花粉粒，星星點點，落滿小徑;有三間草屋，花木蔥蘢，環繞四周。他邁著小步穿過花叢，就聽樹上唏嗦作響，抬頭一看，原來是嬰寧在上邊。見王生來到，她笑得簡直要摔下來。王生說:“別這樣，會掉下來的!”女郎邊下邊咯咯地笑，根本停不住?？煲涞貢r，把手一松，掉在地上，笑聲這才停止。王生連忙去攙扶，暗中捏了捏她的手腕。女郎又笑起來，倚著樹邁不開步，過了老半天才停止。王生等她笑完，才從衣袖中掏出花給她看。女郎接過花，說:“干了。為什么還留著它?”王生說:“這是上元節妹妹你扔下的，所以我才保存著?！迸蓡?“留著它干什么?”王生說:“以表示不忘和你相愛。自從上元節和你相遇，我苦思成病，暗自思量可能到死也見不到你;可沒想到終于見到了你的美貌，希望有幸得到你的憐憫。”女郎說:“這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是親戚，盡管隨便砍，沒什么可吝惜的。等你走的時候，園子里的花，只要你喜歡，盡管把老仆人找來，替你砍一大捆，叫他背著給你送回家?！蓖跎f:“妹妹你傻了嗎?”女郎說:“怎么說是傻了呢?”王生說:“不是愛花，是愛拿著花的人?！迸烧f:“親戚之間的情份，怎么說起愛來了?”王生說:“我所說的愛，不是親戚之間的愛，而是夫妻之愛?！迸烧f:“這有區別嗎?”王生說:“夜間同床共枕?！迸傻皖^思考很久，說:“我不習慣和生人一起睡覺?！痹掃€沒說完，婢女悄然而至，王生害怕就驚惶而逃。不一會兒，大家在女郎母親的房間聚會。老婦問:“剛才到哪里去了?”女郎把園中對話作為她回答母親的內容。老婦說:“飯早就熟了，有什么話要說這么長時間，啰里啰唆的?！迸烧f:“大哥想和我一起睡覺?！痹掃€沒說完，王生就感到十分尷尬，急忙用眼睛瞪她。女郎這才面帶微笑停止說話。幸虧老婦沒有聽到，還在那里嘮嘮叨叨地刨根問底。王生急忙用別的話加以掩飾，還小聲責怪女郎。女郎說:“剛才的話不能說嗎?”王生說:“這是背人的話?！迸烧f:“背著別人，難道還要背著老母親嗎?再說在寢室睡覺也是很平常的事，為什么要避諱?”王生恨她太傻，沒有辦法開導她。飯剛剛吃完，家里人就牽著兩頭毛驢來尋找王生了。
【原文】
先是，母待生久不歸，始疑;村中搜覓幾遍，竟無蹤兆。因往詢吳。吳憶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行覓。凡歷數村，始至于此。生出門，適相值*，便入告媼，且請偕女同歸。媼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但殘軀不能遠涉，得甥攜妹子去，識認阿姨，大好!”呼嬰寧。寧笑至。媼曰:“有何喜，笑輒不輟?若不笑，當為全人。”因怒之以目。乃曰:“大哥欲同汝去，可便裝束?！庇逐A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產豐裕，能養冗人*。到彼且勿歸，小學詩禮，亦好事翁姑。即煩阿姨，為汝擇一良匹?！倍怂彀l。至山坳*，回顧，猶依稀見媼倚門北望也。
【注釋】
1.曩:先前。讀“囊”，陽平。
2.相值:相遇，碰到。
3.匪伊朝夕:不只一天。匪，不。伊，句中詞，沒有實際意義。朝夕，從早到晚，指一天時間。
4.冗人:閑人，多余的人。冗，多余的。
5.坳:山間平地。讀“傲”。
【白話】
起初，王母等王生很久不見回家，就開始猜疑起來;在村里找了幾遍，竟然毫無蹤影。因此就問吳生。吳生回憶起從前的話，就叫人到西南山村去找。一路經過好幾個村莊才到。王生一出門，正好相遇，于是進去告訴老婦，并且請求帶著女郎一起回家。老婦高興地說:“我早有此意，已經不是一朝一夕的了。只是我身體衰弱不能出遠門，現在有外甥帶著妹妹去，認識一下姨媽，太好了!”于是就呼喚嬰寧。嬰寧咯咯地笑著來了。老婦說:“有什么喜事，笑個不停?要不是總笑，你可就是個完美無缺的人了?！庇谑桥肯嘁暋＿@才說:“大哥想和你一起去，趕快梳妝打扮去。”接著又以飯食酒菜招待王生的家人，最后把嬰寧送出門說:“你姨媽家田產富裕，能養的起閑人。到那里先別急著回來，學點詩書禮節，也要好好服侍姨夫姨媽。再麻煩姨媽為你挑個好女婿。”兩人隨即出發。走到一塊山間平地上，回頭一看，還能隱隱約約地見到老婦倚在門上向北張望。
【原文】
抵家，母睹姝麗，驚問為誰。生以姨女對。母曰:“前吳郎與兒言者，詐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問女，女曰:“我非母出。父為秦氏，沒時，兒在褓中，不能記憶。”母曰:“我一姊適*秦氏，良確，然殂謝*已久，那得復存?”因審詰面龐、志贅*，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復存?”疑慮間，吳生至，女避入室。吳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嬰寧耶?”生然之。吳亟稱怪事。問所自知，吳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鰥居，祟*于狐，病瘠*死。狐生女名嬰寧，繃臥床上，家人皆見之。姑丈沒，狐猶時來;后求天師符*粘壁上，狐遂攜女去。將勿此耶?”彼此疑參。
【注釋】
1.適:嫁人。
2.殂謝:死亡。
3.志贅:痣和痦子。志，通“痣”。贅，痦子，贅疣，讀“墜”。
4.祟:作祟。
5.瘠:瘦弱。讀“吉”。
6.天師符:張天師的符。天師，東漢時期道教創始人張道陵，徒眾尊其為天師，世人稱之為張天師。
【白話】
到家后，王母看到這位美麗的姑娘，驚奇地問是誰。王生說是姨媽的女兒。王母說:“吳郎先前和你說的話，都不是真的。我沒有姐姐，哪里還會有外甥女?”問女郎，女郎說:“我不是這個母親生的。父親姓秦，死的時候，我還在襁褓中，什么也記不得?！蓖跄刚f:“我有一個姐姐嫁給了秦家，確有此事。不過她已經死去很久了，哪能再活在世上?”于是就仔細觀察女郎的體貌特征，包括痣和痦子在內，全都非常吻合。于是又滿腹狐疑地說:“是呀?？墒撬肋@么多年，怎么能還存活在世呢?”正在猜疑時，吳生趕到了，女郎急忙避開進到屋里。吳生得知情況后，茫然不知所措。過了好久忽然說:“這女孩叫嬰寧吧?”王生說是。吳生極力說這真是一件怪事。問他從何得知，吳生說:“秦家的姑媽去世后，姑夫單身獨居，被狐貍迷惑，病弱而死。狐貍生有一女，名叫嬰寧，繃著臉躺在床上，家里人都見到過。姑夫過世后，狐貍還時常來;后來求得張天師的神符貼在墻上，狐貍才帶著女兒離開。難道不是這樣嗎?”彼此疑慮重重。
【原文】
但聞室中吃吃皆嬰寧笑聲。母曰:“此女亦太憨生。”吳請面之。母入室，女猶濃笑不顧。母促令出，始極力忍笑，又面壁移時，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聲大笑。滿室婦女，為之粲然*。吳請往覘*其異，就便執柯*。尋至村所，廬舍全無，山花零落而已。吳憶姑葬處，仿佛不遠;然墳垅湮沒，莫可辨識，詫嘆而返。母疑其為鬼。入告吳言，女略無駭意;又吊*其無家，亦殊無悲意，孜孜憨笑而已。眾莫之測*。母令與少女同寢止。昧爽*即來省問，操女紅*精巧絕倫。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母擇吉將為合巹*，而終恐為鬼物。竊于日中窺之*，形影殊無少異。至日，使華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遂罷。生以其憨癡，恐泄漏房中隱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語。每值母憂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過，恐遭鞭楚，輒求詣母共話;罪婢投見，恒得免。而愛花成癖，物色遍戚黨;竊典金釵，購佳種，數月，階砌藩溷，無非花者。
【注釋】
1.粲然:笑時露出牙的樣子。
2.覘: 覘音
chán 窺視，偷看。
3.執柯:做媒。
4.吊:憐憫。
5.眾莫之測:眾人都摸不透她的意思。實際上是“眾莫測之”，但文言文否定句中賓語如果是代名詞就提到動詞前。又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前半句的本意是“不患人之不知己”，但因動詞“患”的賓語是人稱代詞“己”，因此提到“患”之前。意思是說不怕人不了解自己，怕的是不了解別人。
6.昧爽:黎明。
7.女紅:女子該做的活計，如紡織、刺繡、縫紉等。“紅”讀“工”。
8.合巹:成婚?！皫劇币鬸ǐn，葫蘆。把一個葫蘆劈成兩半為兩只瓢。夫妻二人各拿一只飲酒。這是古代婚禮的一種儀式。
9.竊于日中窺之:偷偷地在太陽下面看。傳說鬼在日光下沒有影子，因此用這種辦法來檢驗嬰寧是否是鬼。
【白話】
只聽屋里吃吃的都是嬰寧的笑聲。王母說:“這姑娘太傻?！眳巧笠娨娝?。王母進屋，女郎還在不顧一切地笑。王母催著她出來，她才極力忍住笑，又對著墻壁站了很久，才出來。剛一行禮，就急忙轉身進屋，放聲大笑起來。滿屋的女人都因為她而笑起來。吳生請求前往察看這件怪事，于是就拿起斧頭出去了。找到那個村子所處的位置，卻發現房屋都沒有了，只有零落的山花而已。吳生回憶姑媽的埋葬地，似乎不遠;可是墳墓現在已被荒草湮沒，無法辨認，于是就驚訝嘆息著返回來。王母懷疑女郎是鬼。進屋告訴吳生，女郎沒有一點害怕的意思;又提到她無家可歸，可她也不顯得悲傷，只是吃吃地傻笑而已。眾人都猜不透她。王母讓兒子和少女一起睡。天一亮她就來向王母問早安，針線活兒精巧得無人能比。只是愛笑，想禁止也做不到;但是笑得很美，雖狂但又不傷大雅，人們都很喜歡她。街坊鄰居的大姑娘小媳婦，爭著歡迎她。王母選擇良辰吉日想為她完婚，但又怕她是鬼怪。于是偷偷地在太陽之下觀察她，可也看不出一點特殊的蛛絲馬跡。吉日一到，讓她華裝麗服行新婚之禮;女郎因為大笑身子不能前俯后仰，無法行禮，于是作罷。王生恐怕她會因為傻乎乎地，把房中隱私泄露出去;可女郎嚴格保守秘密，連一句話都不肯說。每當王母煩惱生氣，女郎來了，只要一笑立即煙消云散。奴婢出了小差錯，害怕遭到鞭打，就求她到王母那里去說情;犯了錯誤的奴婢主動去認錯，總能得到原諒。此外，她愛花成了癖好，尋遍親朋好友的家;就是偷偷地把金首飾典當出去，也要購買好的花種，幾個月之后，房前屋后，沒有沒花的地方。
【原文】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鄰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時遇見，輒訶*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見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謂女意已屬*，心益蕩。女指墻底笑而下，西人子謂示約處，大悅。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則陰*如錐刺，痛徹于心，大號而踣*。細視非女，則一枯木臥墻邊，所接乃水淋竅*也。鄰父聞聲，急奔研問，呻而不言。妻來，始以實告。爇火*燭竅，見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殺之。負子至家，半夜尋卒。鄰人訟生，訐發*嬰寧妖異。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篤行士*，謂鄰翁訟誣，將杖責之。生為乞免，遂釋而出。母謂女曰:“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邑令神明，幸不牽累;設鶻突*官宰，必逮婦女質公堂，我兒何顏見戚里?”女正色，矢*不復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須有時?！倍墒蔷共粡托?，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
【注釋】
1.簪玩:女子把花摘下來，或者像發簪那樣插在頭上，或者拿在手中把玩。簪指前者，玩指后者。各選一字，二者合一，便成此詞。
2.訶:呵斥，斥責。
3.已屬:已經屬于。意思是已經屬于他，即看上他了。
4.陰:陰部，下體。
5.踣:跌倒。讀“伯”。
6.竅:窟窿。
7.爇火:點燃燈火?！盃k”，讀“若”。
8.訐發:揭發。
9.邑宰:縣官。
10.稔知:熟知。稔，讀“忍”。
12.篤行士:品行忠厚的讀書人。
13.鶻突:糊涂。鶻，天鵝，讀“胡”。
【白話】
庭院后有一架木香花，和西面鄰居相連。女郎經常爬到上面，摘花插在頭上。王母一見到就呵斥她。女郎一直不改。一天，西面鄰居的兒子見到她，只顧凝神觀看而跌倒。女郎不僅不避諱，還朝他笑。西面鄰居的兒子說她已經看上他，于是心旌搖曳。女郎指著墻底下，笑著爬下來，西面鄰居的兒子以為她在向他指示約會地點，非常高興。到黃昏時分，他就到那里去，女郎果然在那里。于是就奸淫她，可陰部卻像錐子扎的一樣，鉆心疼。大哭著往前摔倒在地。仔細一看，并不是女郎，而是一根干木頭靠在墻邊，他下體接觸的原來是雨水淋成的窟窿。鄰居家的父親聽到兒子哭聲，急忙跑過來問個究竟，兒子只是呻吟不語。他妻子過來，兒子才如實相告。于是點著燈火，往窟窿里照，見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蝎子，就像小螃蟹那樣。老頭把木頭砍碎，捉住蝎子然后弄死。他把兒子背回家，半夜時候就突然死了。鄰居把王生告上法庭，還發難說嬰寧是妖怪?？h官平時非常敬仰王生的才華，熟知他是個忠厚的書生，就說鄰居老頭是誣告，還用刑杖拷打他。王生還為他說情，請求免他的罪，他這才被釋放出來。王母對女郎說:“成天不停地傻笑，早就知道高興過頭就埋伏著憂愁?？h令英明，才萬幸沒有受牽連;假如是個糊涂官，必定要把咱母女倆抓起來對簿公堂，我兒還有什么臉面去見鄉里鄉親們?”女郎臉色嚴肅，發誓不再笑。王母說:“人沒有不笑的，但應該有時有會兒的?！笨膳蓮拇司尤徊辉傩?，雖然故意逗她，也始終不笑;不過每天都沒有愁容。
【原文】
一夕，對生零涕。異之，女哽咽曰:“曩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或無妨乎?妾本狐產。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九泉輒為悼恨。君倘不惜煩費，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養女者不妨溺棄?！鄙Z之，然慮墳冢迷于荒草。女但言無慮?？倘?，夫妻輿櫬*而往。女于荒煙錯楚中，指示墓處，果得媼尸，膚革猶存。女撫哭哀痛。舁*歸，尋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夢媼來稱謝，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見之，囑勿驚郎君耳?！鄙薏谎?。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陽氣勝，何能久居?”生問小榮，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視妾，每攝餌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問母，云已嫁之。”由是歲值寒食，夫妻登秦墓，拜掃無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懷抱中，不畏生人，見人輒笑，亦大有母風云。
【注釋】
1.姑:婆婆。
2.山阿:山間平地。
3.合厝:合葬。厝音cuò。
4.輿櫬:以車運棺。櫬音chèn，棺。
5.舁:共同抬。舁音yú”。
【白話】
一天晚上，嬰寧對王生哭泣。王生感到奇怪，女郎哽咽著說:“從前我認為咱們接觸的日子太淺，說出實話恐怕嚇著你們?，F在看看婆婆和郎君，對我都寵愛有加，沒有外心，直說了或許也沒關系吧?我本是狐貍所生。母親臨死的時候，把我托付給鬼媽媽，相依為命十多年，才有今天。我又沒有兄弟，能依靠的只有郎君。老母寂靜地安臥在山里，沒人以憐憫之心把她和父親合葬，使她遺恨九泉。郎君倘若不怕麻煩和破費，讓地下之人消除這種怨恨，這樣才能使養育我的人免遭遺忘?！蓖跎饝怂?，可是又顧慮墳墓被荒草湮沒。女郎只是說不要多慮。等到商定的日子一到，夫妻倆就用車拉著棺材前往尋墓。女郎在荒無人煙的雜樹叢中，指出了墳墓所在地，果然挖出老太太的尸首，皮膚完好無損。女郎撫尸痛哭。他們把尸體拉回去，找到秦老爹的墳墓合葬起來。當天夜里，王生就夢見老太太前來感謝，醒后他都講了出來。女郎說:“我夜間見到了母親，她囑咐我不要驚動郎君?！蓖跎炙龥]有請老太太留下來。女郎說:“她是鬼呀。活人一多，陽氣就盛，她怎能久留呢?”王生問小榮的事，女郎說:“她也是狐貍，最精明了。母親把她留下來照顧我，每當獵取食物后都和我分享，我認為她品行端正，從來沒有把她打發走的想法。昨天我問過母親，說已經把她嫁出去了。”從此以后，每年一到清明節，夫妻二人就去給秦氏二老掃墓，年年都去。女郎過了一年，生個兒子。這小子在父母懷里，從不怕生人，見人就笑，也大有母親的風采。
【原文】
異史氏曰:“觀其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者;而墻下惡作劇，其黠孰甚焉。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竊聞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則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種，則合歡*、忘憂*，并無顏色矣。若解語花*，正嫌其作態耳。”
【注釋】
1.
孜孜:不停。讀“資”。
2.合歡:花名，俗稱夜合花，因羽狀復葉夜間合閉而得名;又因形狀像絨球，故而得名“絨花”;又因酷似馬鞭上的紅纓，故而得名“馬纓花”。
3.忘憂:忘憂草，萱草的別名。
4.解語花:典出《開元天寶遺事。解語花》:唐明皇與楊貴妃在太液池賞花之際，有人贊美池花之美，而明皇立即指著貴妃說:“爭如我解語花?”(如我的解語花美嗎?)
【白話】
異史氏感言:“看她吃吃傻笑的樣子，似乎完全是沒心沒肺;而墻下那場惡作劇，卻說明她機智絕頂。等到凄凄然思念鬼母時，卻一反常態地破笑為哭。我筆下嬰寧的本性完全隱含在笑聲中。我聽說山中有一種草，名叫'笑矣乎’。聞一聞，就會笑個不停。如果室內栽植這種草，那馬纓花及萱草就顯得相形見絀了。就如同解語花，為迎合他人而故作姿態。
【文辛曰】
嬰寧，蘊含著蒲松齡美的理想，聰明，活潑好動，從嬰寧的笑語中透露著純真浪漫，嬰寧是從花鏡中走出來的人物，不帶半點世俗污穢。
曾有人寫了一篇《[聊齋志異]十大情事》的文章，《嬰寧》為其第一篇。其文如下：
書生王子服在元宵燈會偶遇佳人，他撿起姑娘丟落的梅花，相思成疾。表兄吳生誑他說女子是他的表妹，在西南三十里的山里。王子服一人入山尋找，見到佳人，不想竟是自己的姨妹，叫嬰寧。嬰寧本為狐產女子且隨鬼母長大，全然不知道人間的禮數，憨純無比。當子服向她求寢時，她竟然以“不慣與生人睡”相答，并將此事告訴鬼母。
后來，嬰寧和子服一起歸家。王母和吳生都疑心是鬼，但見她成日愛花愛笑，不避太陽，就讓她和子服結為夫妻。婚后還懲治了鄰家的浪蕩子。一天夜里，嬰寧告訴子服她的生事，并求他遷其鬼母的墳與自己的生母和葬。
又過了一年，嬰寧生下一子。在娘懷里就不怕生人，和嬰寧一樣。
有人稱《嬰寧》不愧是《聊齋志異》這頂璀璨桂冠上的明珠?！读凝S志異》所塑造的流光溢彩的絕妙女子中，嬰寧以其真、純、自然之美卓然獨立。如清風拂過山野，如泉水叮咚躍過小溪，嬰寧之美純潔如玉，真實如璞，又如自然中被晶瑩露珠滋潤得青翠欲滴的“笑矣乎”。我覺得這不是溢美之詞，是恰如其分的評價。
【圖片說明】我在聊齋志異解讀中的圖片除了部分下載于網絡之外，還有許多是我一邊看電視劇一邊翻拍下來的，此篇博文所用圖片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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