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抵死抗婚話鴛鴦

大家好，我是糊涂老太。今天是老太閑聊《紅樓夢》的第四十二集了。這一集咱們要聊的話題是“抵死抗婚話鴛鴦”。

在前幾集里，我們曾說過《紅樓夢》里有四大烈婢，分別是晴雯、司棋、金釧兒和鴛鴦。前三個咱們都聊過了，那么索性今天，咱們就來聊聊最后這一個——鴛鴦。聊聊她的相貌、身世、人品、性格，聊聊她的抗婚，聊聊她的悲慘結局。

鴛鴦長得什么樣呢？書里有一段文字是通過邢夫人的眼睛來看的：“只見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這一段文字，不光寫到色彩搭配和諧的衣裙，更寫到了她的長相：細腰、窄背、黑發、高鼻，還有漂亮的鴨蛋臉。尤其是“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這個細微描寫，真是神來之筆，不光瑕不掩玉，反倒添了幾分俏皮嫵媚，使這個人物更真實、更生動了。

鴛鴦姓金，她家是賈府里的家生子奴才，幾輩人都在賈府為奴。如今她的爹媽遠在南京替賈府看老宅子，哥哥呢，在老太太那邊干買辦，嫂子呢，是老太太那邊漿洗上的頭兒。

鴛鴦是所有丫鬟里頭地位最高的一個。我們都知道，賈府各位主子屋里都有一個首席丫鬟，比如寶玉身邊的襲人、鳳姐身邊的平兒、黛玉身邊的紫鵑、迎春身邊的司棋……那么鴛鴦，就是賈母身邊的首席丫鬟。

既然都是首席丫鬟，為什么說鴛鴦的地位最高呢？這是因為賈府里有個規矩：都是主子，長輩的地位最高；都是丫鬟，伺候長輩的丫鬟地位最高。鴛鴦是伺候賈母的，是“首席之中的首席”，自然就是丫鬟中絕對的Number one了，沒有之一。所以在賈府的丫鬟里，鴛鴦是最有面子、最受敬重的一個。不說鳳姐、賈璉見了她，一口一個“好姐姐”地叫著，就是邢夫人、王夫人，也得給她三分薄面的。

不過鴛鴦之所以受人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工作崗位，更因為她的品行。

她工作優秀：是賈母最體貼、最得力、最信任的丫鬟，工作上她盡心盡職，分外出色。她對賈母的脾氣秉性、性格愛好、身體狀況都摸得很透，她知道賈母喜歡吃甜爛食物，知道賈母喜歡熱鬧，知道賈母為人善良，知道賈母見解不俗，也知道怎么讓老太太開心。實際上，她在老太太跟前所起到的，是替賈家兒孫們盡孝的作用。賈母一應的飲食起居、人情往來、財產管理……都由她負責料理。正如李紈所說，“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她都記得，要不是她經營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

她為人正直：雖然大權在握，她卻從不營私舞弊，仗勢欺人，相反的，她正派、善良、與人為善、憐老惜貧。用李紈的評價就是：“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有一次，她無意中撞破了司棋與表弟潘又安私情一事，潘又安嚇得當夜逃跑，杳無音訊；司棋弄得一病不起、懨懨待斃。聽說后，鴛鴦反倒百般的過意不去，特意跑來看望司棋，勸慰她放心養病，別白白糟蹋了小命。又賭咒發誓：“我要告訴一個人，立刻現死現報。”為了逗賈母開心，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中，她也曾導演了一出劉姥姥的喜劇戲，但事后卻真誠地向劉姥姥道歉：“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劉姥姥臨離開賈府時，她又送了好幾件自己的衣服給劉姥姥。

她性格活潑：比如史湘云做東螃蟹宴那次，連鴛鴦、琥珀、彩霞、彩云、平兒等大丫鬟們都坐了一席，倒是鳳姐這個主子站在地上，張羅著各桌吃好喝好。看到鳳姐走過來，鴛鴦站起來笑著說：“奶奶又來做什么？讓我們也受用一會兒嘛。”平兒剔了一殼子蟹黃喂鳳姐吃，鴛鴦就笑話她：“好沒臉，吃我們的東西。”鳳姐反擊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了你作小老婆呢。”鴛鴦不依，要拿腥手抹鳳姐一臉。亂戰中，鳳姐反倒被平兒誤抹了一臉，眾人大笑。另一桌的賈母聽見了，問她們笑什么，鴛鴦高聲笑著說：“二奶奶來搶螃蟹吃，平兒惱了，抹了她主子一臉的螃蟹黃子，主子奴才打架呢。”一句話，逗得賈母、王夫人等大笑。再比如，送劉姥姥走時，鴛鴦拿出兩個荷包，掏出兩個筆錠如意的錁子來，逗劉姥姥說：“荷包你拿去，這個留給我吧。”見劉姥姥滿口答應，她才笑著重新裝好遞給劉姥姥：“哄你玩兒呢，我有好些呢。”

她有才情：古時候的人們喝酒時總愛行酒令，花樣還特別多，每種酒令要用到什么工具、怎么個名稱、怎么個行法，怎么個解釋，怎么個獎罰……都有一定之規，而且有些酒令還特別復雜，什么酒底、酒面、詩詞、歌賦、成語、俗話的……涉及的面極寬，等閑都鼓搗不明白呢。所以府里家眷們每次飲酒行令，一定會請鴛鴦擔任行令官。正因為有了這位酒令“專家”，大家才玩得盡興。有意思的是，王夫人這么個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不要說比劉姥姥了，就連“錯了韻，而且又不像”的迎春都不如，竟是一個字也不會說，還得鴛鴦替他代說一個才蒙混過關的。

她有擔當：掌管著賈母的萬貫家財，她自己從無半點貪念，絕對清白。但是第七十二回里，當賈璉求她“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家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時，她卻答應了。因為她知道賈璉鳳姐兩口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難處。如今的賈府已是寅吃卯糧、青黃不接了。給老太太過八十大壽，府里幾千兩銀子都花光了，幾處房租地稅又要到九月才能拿到手，眼下還要送南安府里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禮，還有好幾家的紅白大禮……的確是沒處淘澄銀子去了。為了賈府能正常運轉的這個“公利”，她不惜“徇”了一把“私”。

她心明眼亮：對府中復雜的人際關系和各種矛盾，她看得是一清二楚。第七十一回，鳳姐本來是為了維護尤氏的尊嚴才處理了兩個婆子。邢夫人便逮住機會，當著眾人的面給鳳姐狠狠來了個難堪，偏偏連王夫人、尤氏也不站在自己這邊。鳳姐那個委屈那個窩火啊，卻因為正值老太太八十大壽的日子口里，不便給老人家添堵心，只得躲在自己家哭了一抱。后面被賈母叫去回話時，連老太太都沒注意，卻被鴛鴦看出了異常，走到鳳姐跟前只管瞧，“怎么眼腫腫的？別又是受了誰的氣了不成？”鳳姐雖然當場搪塞了過去，但是事后，鴛鴦卻還是調查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并告訴了賈母。

唉，可是就是這么好的一個姑娘，卻不幸被大老爺賈赦惦記上了，打發邢夫人來說，要討她做小老婆。

邢夫人倒是真賣力氣，拉著鴛鴦，又是夸贊：“這些女孩子里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都是齊全的。”又是許愿：“你這一進去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又是嚇唬：“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后悔就遲了。”

賈赦是個什么貨色？鴛鴦心里明鏡兒似的：老得胡子都快白了，還一味地好色，屋里早就姬妾成群了，還走馬燈似的往屋里弄，又喜新厭舊，新鮮不了幾天就丟在一旁再踅摸一個新的，哪一個能有好結果呢？所以任憑邢夫人說得天花亂墜、唾沫星子橫飛，鴛鴦就是死活不開口。

但是背地里當著小姐妹平兒的面，她卻吐露了心聲：“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兒替她擔心：“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樣。將來呢？你能跟老太太一輩子？總要出去的呀，那時落在他手里可怎么辦呢？”

鴛鴦冷笑一聲：“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里。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死了，他先放小老婆的。等過了三年，知道又是怎么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發當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樣？樂得干凈呢。”

看到自己家的嫂子屁顛兒屁顛兒地來告訴“天大的喜事”“橫豎有好話兒”，鴛鴦氣得照她臉上狠啐一口，指著罵道：“你快夾著毬嘴離了這里，好多著呢。什么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么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她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在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

賈赦一看鴛鴦不答應，動用了許多手段，又是找鴛鴦她爹，又是找鴛鴦她哥。一看鴛鴦還是不動搖，賈赦大怒，狠狠說道：“叫你女人向她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她必定嫌我老了，大約她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她早早歇了。我要她不來，以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她，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她甭想，憑她嫁到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她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話說到這個份上，等于把鴛鴦的未來徹底封殺了。擺在她面前的路只有兩條，要么屈服，要么抗爭。在這么巨大的壓力面前，鴛鴦仍然決絕地選擇了第二條路，抵死抗婚！

她跪到賈母面前，當著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姊妹以及一干有頭臉的執事媳婦們的面，剪發明志：“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后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里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里。”一面說，一面打開頭發拿剪子就鉸。

好一個剛烈不屈的姑娘！

實話實說，能混到姨娘這么個結果，是很多丫鬟的夢想，又體面又能享受榮華富貴，比隨便配個小廝過一輩子窮日子要好得多。但是鴛鴦為什么抵死不從呢？

蘇州評彈《鴛鴦抗婚》里有這么幾句，我念給大伙聽聽：

我不嫁肥馬輕襲的宦官郞。

我覺得這幾句唱詞比較準確地說出了鴛鴦的心聲。這正是她讓人敬重的地方。她不畏權勢，不慕榮華，把自由、愛情、人格尊嚴，看得比生命還重。她有一顆金子般的心，有一副“真金不怕火煉”的膽。曹雪芹讓她姓金真不是白給。

在賈母的庇護下，鴛鴦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那個賈赦終究惹不起賈母，只好轉而四處購求尋覓，最終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收在房內，才算暫時消停了。

但是這事并沒有過去，賈赦的淫威始終像一柄達摩克利斯劍一般，高高的懸在鴛鴦的頭頂上。一旦失去了賈母這把保護傘，她就只有死路一條。而事情的發展也的確如此，到了第一百十一回，老太太前腳咽了氣，鴛鴦后腳就上了吊。

這就是鴛鴦的故事。她自重自愛，處事公正、善良活潑、聰明能干、品行正直、剛烈孤傲……她深受賈府上下人們的敬重。但是，就是這么好的一位姑娘，仍然避免不了悲慘的結局。令人長嘆！

回頭再想，在那樣的社會里，在那樣的制度下，像晴雯、金釧兒、司棋、鴛鴦……又有哪一個落下好結局了呢？

 好了，老太閑聊《紅樓夢》的第四十二集今天就到這兒吧。咱們下一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