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是一篇非常典型的悲劇。 說它典型,是因為它非常符合魯迅先生對悲劇的定義: “悲劇,就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從這點來看,《阿Q正傳》、《孔乙己》都不能算是典型,它們披著喜劇的外衣,內核卻是悲劇,兩者巨大的反差,達到了深度的諷刺效果。 《祝福》講述了一個勤勞 、樸實的農村婦女祥林嫂,被壓迫被毀滅的故事。 祥林嫂的遭遇在當時封建社會,并不普遍。 作者在這個人物身上,安排了太多的苦難。 其中有整個社會對她這個邊緣人物的歧視,這種偏見與歧視,也相應加重了她的苦難。 但更多的是,祥林嫂的精神困境,難以排解,最終讓她走向死亡。 縱觀整篇《祝福》,其實是一部女性精神受難史。 魯迅先生關心的不全是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摧毀,更多的關心的是女性的生存問題。 從《祝福》到《傷逝》,一向不被重視的女性該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越來越被人所重視。 并不是像祥林嫂拼命得哭喊,決絕地用頭觸桌角,或者像子君那樣瀟灑的出走,就能輕松解決了。 只有直面問題,才有可能解決問題。 人之生死,的確是由性格決定的:不僅由自己的性格,也由他人的性格。 在人的命運里,性格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與人的性格同樣重要的,便是人力所不能控制的、不能干預的“偶然”。 祥林嫂的兩任丈夫都死于偶然事件,第一任丈夫的病沒有細說,死的時候只有十六七歲,這正是一個青春力壯的年紀。 第二任丈夫死于傷寒“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 本來還有一個兒子阿毛可以傍身,可惜阿毛竟然被狼給吃了,而那個季節狼是不大會到村里來找食物的。 死了丈夫和兒子的祥林嫂,本可以守著賀家的房子繼續過日子。 可是,賀家老大,不承認祥林嫂的身份,強硬地將她趕了出去。 如果不是賀家人的自私和狠毒,祥林嫂會在山坳里過完她的一生。 這樣祥林嫂就不會重新選擇回到魯鎮,她也不會客死異鄉。 魯鎮,既不是祥林嫂的娘家,也不是她的夫家。 她和魯鎮的聯系,是由于衛老婆子。 衛老婆子偶然回娘家,聽到祥林嫂跟她訴苦,于是將她帶了出來。 她對祥林嫂的幫助,并不是因為善意與同情,而是為了賺取中間費。 后來,她甚至為了錢出賣了祥林嫂。 “接著就走上兩個女人,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子。窺探艙李,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如果不是衛老婆子的貪財,祥林嫂也不會有第二次被賣。 祥林嫂在魯鎮死去 ,與魯鎮這個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魯鎮是封建思想的集中地,也是整個中國的一個縮影。 祥林嫂做工的人家魯四老爺,是封建勢力的道德化身。 在他眼中,祥林嫂喪夫再嫁,傷風敗俗。就連她死亡,也被他判定為“謬種”。 原先魯四老爺就很不滿祥林嫂的寡婦身份,只是看她有利用價值,姑且將她留下。 等到祥林嫂第二次回到魯家,精神大不如從前,做事也不利索。 她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于是魯家人無情地踢出了門。 祥林嫂引起魯鎮人的關注,是在她的第二任丈夫死了,她又回到魯家做工。 同樣一個人,為什么這一次祥林嫂受到大家關心呢? 原因是她的故事性變強了。 寡婦很常見,死了兩任丈夫的寡婦就罕見了,而且在死了丈夫后很快又死了兒子。 這樣的女人,算是魯鎮的一個異類了。 大家紛紛來聽她的故事,聽她絮絮叨叨說如何失去了兒子。 可是,故事總有聽厭的一天。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經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但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別人的不幸和痛苦成為他們聊以慰藉乃至娛樂自己的材料。 當材料不再新鮮,也就沒有繼續保留的必要了。 祥林嫂在臨死前問過“我”,人死后有沒有魂靈,會不會下地獄。 關于魂靈一問,是魯四老爺家幫傭柳媽告訴她的。 因為她嫁過兩任丈夫,死了之后兩個丈夫都要爭她,那就要把她一分為二。 祥林嫂被這一說法嚇住了,按照柳媽說的,到土地廟花錢捐了門檻來化解罪孽。 原以為這樣就可以重新開始,祥林嫂也恢復了早前的精神,但是這一說法并沒有得到魯四老爺的諒解。 她仍然被孤立。 最終,在孤獨中,祥林嫂凄慘地死去。 魯鎮上的所有人,魯四老爺,柳媽,都不是十惡不赦的壞人。 甚至,魯四老爺是道德楷模,德高望重;柳媽,是個善良的女人,吃素,不殺生。 他們構成了強大的社會關系網,祥林嫂分不清那個推她下地獄的力量來自何處,誰又是她的敵對力量。 她反抗的是具體的人或事。 她不滿婆婆要將她轉嫁給賀老六,于是她從婆家逃到魯鎮。 這種出逃,只是從一種奴役的狀態轉變成另一種奴役狀態。 “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她的反抗,只是給她爭取到做奴隸的資格,并沒有實現人的價值。 她的價值,是依附于他人而實現的。 在魯家是這樣,在賀家也如此。 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兒子,祥林嫂沒有了依附,于是她對未來充滿了迷茫。 到最后,魯家也待不下去,祥林嫂就徹底絕望了。 在現實中,找不到活下去的力量,祥林嫂能想到的只有神靈。 其實,柳媽的那一套地獄說辭,祥林嫂起初是不信的。 “那兩個死鬼的男人還要爭,你給了誰好呢?閻羅大王只好把你鋸開來,分給他們。” 祥林嫂覺得恐怖,但是她又愿意相信,因為只要有地獄,就能和阿毛團圓了。 所以,她捐了門檻。 “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 這是祥林嫂最后的光亮。 她滿懷希望,今生的罪孽贖完了,往后就是一個全新的自己。 她所爭取的還是自己作為一個合格奴隸的資格。 但是,四嬸仍然拒絕她擺祭祀的用品,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就連想保住卑微的奴隸地位,也成了天方夜譚。 任何人好像都沒有錯,那錯誤肯定在自己身上。 帶著自責與反省,祥林嫂陷入罪孽的深淵。 哪怕,她是沒有罪孽的。 祥林嫂后來向我反復求證魂靈的有無: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對祥林嫂來說,魯鎮的人已經不值得相信。“我”來自大城市,念過書,是文明文化的代表。 “我”說的話,自然比魯鎮人更有權威性。 可是,“我”含糊地回答說“我也說不清”。。 人不能相信,神靈不能相信,甚至到最后文明也不值得相信,祥林嫂找不到繼續存在于這個世界的理由。 這一次怪異的談話堅定了她自殺的意念。 祥林嫂的悲慘遭遇,固然讓人心生同情。 在她的經歷中,最觸目驚心的就是阿毛的死亡。 對于父母來說,沒有比喪子之痛更難讓人承受的了。 祥林嫂第一次向四嬸訴說阿毛死后自己的痛苦與懊悔時,四嬸“起先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 她的訴苦是有效的,她打動了四嬸,讓她繼續留在家里做工。 這一次,讓祥林嫂天真地認為別人能感同身受地體會自己的苦痛。 于是,她開始反復地向別人賣慘,渴望獲得同情與理解,以排解因自己失誤而失掉兒子的煎熬。 但人類的悲歡從來都不相通。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祥林嫂就這樣一點點失掉了魯鎮人的同情。 再美好的食物,經過反復地咀嚼,也會平淡乏味,成了渣滓,被人吐掉。 這就是人性,我們不能苛責魯鎮人的無聊麻木。 畢竟除了親人,沒有人會真正關懷一個陌生人。 時代形成了那個荒誕的社會關系,女性處于社會關系網的底層。 她們沒有自主權,并且受到父權、夫權、神權等的壓迫,她們早已經失去思考的能力。 找不到作為人的價值,只能任人擺布,自甘沉淪。 一時我們會同情祥林嫂的悲慘,一時我們會氣憤她的不覺悟——希望,可以自己掌握,偏偏要寄托在別人身上。 但愿,祥林嫂的悲劇永遠都不要再發生。 愿每一位女性都能在時間的長河中找到屬于自己獨有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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