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文 約翰·博伊德一生經歷過普通士兵、戰斗機飛行員、工程師、飛機設計人員和戰略理論家等多種角色。近幾年,他的OODA循環(Observation Orientation Decision Action,也有譯為包以德循環)被國內廣泛引用,似乎一時不談OODA循環,就無法跨進研究未來戰爭的門檻。但由于國內介紹其人其事的文章鳳毛麟角,我們多數人可能覺得他究其一生,不過提出了一個看似平常無奇的OODA環理論,以至于國外所謂“孫子以來最偉大的軍事思想家”的贊譽完全像個噱頭。但如果我們肯用時間了解其生平和思想,絕對可有驚為天人之感。作為以上心路歷程的親歷者,作者將從簡述約翰·博伊德生平開始,對其一系列理論觀點做一番探究,以求激發更多人了解和挖掘博伊德思想財富的興趣。 傳奇的軍旅生涯 約翰·博伊德的軍旅生涯由一名士兵開始,他在二戰結束時進入駐日占領軍服役,退役后借助“退伍軍人權利法案”進入衣阿華州立大學,通過加入空軍后備軍官訓練團成為一名戰斗機飛行員。1952-1953年冬,博伊德隨第51戰斗機聯隊進入朝鮮作戰,隨后被派往內利斯空軍基地擔任戰斗機武器和戰術教官。期間,他憑借過硬的飛行技術贏得“40秒博伊德”的稱號,并在1960年發表了至今仍被認為是“空戰百科全書”的《空中攻擊研究》。在強烈求知欲驅動下,1960年夏天,他主動放棄攻讀MBA的機會,以33歲“高齡”拖家帶口進入佐治亞理工學院攻讀第2個學士學位,以期彌補自身在數學和工程學方面的不足。按照美國空軍的定向培養政策,他在畢業后未能重返內利斯空軍基地,而是被迫進入艾格林空軍基地擔任維修工程師,從此徹底結束了飛行生涯。 值得慶幸的是,艾格林空軍基地擁有當時罕見的計算機系統,使博伊德能夠在本職工作之余,利用計算機從事關于能量機動理論的研究。他通過試驗繪制不同型號戰斗機的能量/機動圖表,得出戰斗機高度、速度和轉彎之間能量相互轉換的關系,即單位剩余功率SEP=(推力-阻力)×速度/質量。1966年,博伊德憑借能量機動理論被授予空軍系統司令部科學成就獎,并合情合理地在五角大樓謀得一個研究性職位。此后,博伊德在這里度過了22年的職業生涯,并作為重要研究者參與了F-15、F-16戰斗機和A-10攻擊機的設計。這段關于博伊德參與飛機設計的歷史在軍事雜志或互聯網上被廣為記載,其中尤以他和志同道合者成立被稱為“戰斗機黑手黨”的小團體、私下展開輕型戰斗機項目的研究最為精彩。期間,他們克服由國防部官僚體制和軍種利益紛爭帶來的無數阻力,最終促成了YF-16和YF-17原型機的問世,而前者正是后來大名鼎鼎的F-16“隼”戰斗機的原型。 可以想象,如果止步于1名戰斗機研發人員,即使約翰·博伊德設計出精妙絕倫的武器,他也不可能媲美被東西方共同尊為“兵圣”的孫子。他對戰略理論的研究由參與A-10攻擊機設計項目開始,最初僅僅是為借鑒二戰德軍“斯圖卡”俯沖轟炸機的設計理念,但卻從此激發了他讀透軍事歷史、把握戰爭勝利本質的濃厚興趣。他終生堅持述而不作,只是通過舉行免費講座的方式為后人留下了海量幻燈片,卻沒有一本可用于經濟回報的戰略理論專著。1976年,約翰·博伊德以上校軍銜退役后,主動申請在國防部留任顧問,并自愿每周只領1天薪水。從60年代開始,他和家人蝸居在亞特蘭大的一間地下公寓,過著沒有電視機的極其簡樸的生活,并由此得名“貧民窟上校”。就是在這樣簡單寒酸的生活環境中,約翰·博伊德迎來了偉大戰略思想的迸發。 戰略著述體系和思維方式
在《關于勝利與失敗的對話》外,博伊德還在1992年完成《概念的螺旋》講稿,他在此借用科學和工程研究的一般性流程,指出“判斷、(尋找)差異、分析/綜合,再判斷、(尋找)差異、分析/綜合”的反復螺旋,才是能夠適應不確定性的最佳戰略思維。1995年,在即將離世之際,博伊德完成了《勝利與失敗的本質》,這篇分量極重的講稿不僅是《關于勝利與失敗的對話》的最后1次增補,而且首次畫出了完整的OODA循環圖,并最終定論般地指出受基因遺傳、文化傳統、先前經驗和外部環境4個因素左右的隱性判斷(Objection),才是OODA循環中的最重要環節。至此,貫穿于約翰·博伊德全部戰略思想之中的OODA循環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后人看來,約翰·博伊德的戰略思想既顯得精妙絕倫,又往往晦澀難懂,尤其是眾多首創性詞匯一旦譯介為中文,更與我們的術語體系格格不入。比如,單就OODA循環中的第二個“O”(Orientation),就先后有判斷、定向、調整等諸多翻譯結果。究其原因,在于約翰·博伊德擅長使用獨特的多理論透視主義方法,他本人將其稱為“分析/綜合(Analysis & Synthesis)”或者“摩托雪橇1”。借助于此,他得以從軍事領域以外的任何學科,尤其是數理邏輯、物理學、熱力學、生物學、心理學、人類學中汲取創新靈感,盡情使用熵、進化、有機體、不確定性、混沌、復雜性、自組織等后現代主義觀點來透視戰略的本質。在約翰·博伊德的戰略思想中,充斥著“熱寂”“耗散”“覓母”“圖式”等來自自然和社會科學的各類專業詞匯,在他看來,戰略作為一種人類有機體行為模式,必然與一切揭示系統生存和發展規律的學科緊密關聯。在這一方面,他絕非是像克勞塞維茨或約米尼一樣的“軍事文人”,只是淺嘗輒止引用幾個時髦的物理或幾何詞匯,而是自身即擁有從事科學研究的豐厚理論和實踐積淀。同時,他也沒有失去作為軍事研究者必須是歷史學家的本色,在了解戰爭歷史尤其是東西方游擊戰史的廣博程度上,絲毫不遜于他的前輩J·F·C·富勒或利德爾·哈特。總有人說:軍事是一門綜合人類全部智慧成果結晶的學科,而約翰·博伊德作為后來者,卻在無意間做到了最好。 戰略思想的基礎——《沖突的類型》 《沖突的類型》是約翰·博伊德全部成果中篇幅最宏大、內容最豐富、論述最透徹的一篇講稿,其終稿成型于1986年12月,共由195張幻燈片組成。該作是約翰·博伊德全部戰略思想的基礎,核心觀點是反對克勞塞維茨過度強調決戰而造成的殺戮主義,堅信“不戰而屈人之兵”和“兵貴勝,不貴久”才是戰爭的最高境界。《沖突的類型》使后人真正能將博伊德的戰略思想與孫子相媲美,并由此奠定了他作為偉大軍事思想家的歷史地位。 《沖突的類型》理所當然是由盛贊《孫子兵法》開始的,約翰·博伊德由“提高獨立行動能力”的進化論觀點入題,指出孫子強調的和諧、欺騙、迅速、流動、分散/集中、出其不意、突然性等思想,才是有機生命體得以適應和改變外部環境的根本法則。他以拿破侖稱帝為重要歷史節點,指出亞歷山大、漢尼拔、貝利撒留、成吉思汗、腓特烈大帝和波拿巴將軍之所以取得偉大的軍事勝利,關鍵在于不拘一格地采用了高度靈活的戰略戰術,實踐了孫子關于“奇正”的戰爭哲學。拿破侖稱帝之后,戰爭成為依靠固定陣型和強大火力支持下的“殺戮游戲”,摧毀敵人軍隊成為唯一追求,尤其是隨著19世紀工業革命的到來,武器威力日益增大而戰術發展卻停滯不前,技術如同“粗暴的大棒”,終于造成了美國內戰(1861-1965)、普奧戰爭(1866)、普法戰爭(1870)、布爾戰爭(1899-1902)、日俄戰爭(1904-1905)和兩次世界大戰中的可怕傷亡。就是在這種戰爭逐漸走向極端困頓的情況下,約翰·博伊德和同時期的諸多軍事理論家一樣,將目光投向了誕生于一戰末期的德軍“滲透戰術”和二戰初期的德軍“閃擊戰”。但不同于其他陳詞濫調的是,博伊德將“滲透戰術”“閃擊戰”的本質分析得極為精辟透徹,他將其依次上升到物理-心理-精神層面,指出通過偵察和試探性攻擊暴露敵人的弱點,打擊敵人系統賴以存在的關節、連接和行動,在敵人系統內部制造諸多非合作重心,通過反復插入、分割、包圍和消滅敵人有機體中失去聯系的殘余部分,引發敵人恐懼、焦慮和精神錯亂,最終擾亂和動搖抵抗意志,才是“滲透戰術”和“閃擊戰”成功的根本。與此同時,他還深入考察了列寧和斯大林的革命戰爭理論,指出無產階級先鋒隊通過制造和利用社會內部矛盾,在群眾廣泛支持和掩護之下將革命力量置于舊政權的每一處角落,最終在后備隊(人民群眾)加入先鋒隊的決定性時刻一舉取得武裝起義的勝利,與“滲透戰術”和“閃擊戰”的制勝機理高度相似。他尤其稱贊成吉思汗的軍事成就,指出蒙古人除在優越的指揮、情報、通信和機動性之外,還能夠廣泛利用宣傳和恐嚇手段制造和傳播敵軍內部的恐懼感,進而通過精神控制方式進入對手OODA循環,最終達到了以精神優勢奪取戰爭勝利的最高境界。 就此,通過對二戰結束之前軍事歷史的全景透視,約翰·博伊德將人類的全部沖突做出如下區分:①消耗戰(attrition warfare),最大特征是“火力為王”,機動和防護都是為了更加有效地傾瀉火力,唯一成功標準是殺死敵軍和摧毀目標的數量,終極目的是實現對敵方領土的占領;②機動沖突(maneuver conflict),注重利用模糊性、欺騙性、新奇性和瞬態變化性,借由奇正結合的作戰行動,使敵迷惑、驚訝(surprise)、震驚(shock)和瓦解,最終導致癱瘓和崩潰;③精神沖突(moral conflict),通過創造、利用和放大威脅、不確定性和不信任,摧毀一個有機體賴以生存的精神紐帶。機動沖突和精神沖突區別在于,前者依賴具有高度機動性或流動性的物質力量,而后者更加注重利用自身業已存在的精神優勢。從這一意義上講,成吉思汗的戰爭和蘇聯、中國地區的游擊戰屬于精神沖突范疇,而“閃擊戰”則屬于典型的機動沖突。 除此之外,約翰·博伊德還論證了在充滿流動性的“閃擊戰”中保持凝聚力和協調性的秘訣,這就是根植于德意志軍官團傳統之中的Schwerpunkt(可被直譯為“主要行動的焦點”)和任務概念。當兩者組合運用時,意指上級通過Schwerpunkt為下級明確關注重點,并為其賦予任務,進而形成上下級之間類似于“契約”的關系,確保下級能夠在自上而下的寬泛和松散體系內利用和創造各種機會,快速形成自身OODA循環,并與上級OODA循環保持高度協調一致。博伊德強調,共同的見解和判斷模式是任務式指揮的思想基礎,它在OODA循環中起到的隱性控制作用實現了下級主動性和上級意圖之間的無縫對接,最終促成整個系統的靈活運轉。在這里,他再次強調了Orientation環節在OODA循環中的重要作用。 《沖突的類型》對美軍越戰之后的軍事理論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在“空地一體戰”“快速決定性作戰”“網絡中心戰”等一系列炙手可熱的作戰理論中,都能夠看到約翰·博伊德OODA循環和一系列戰略思想的影子。據記載,博伊德親自參與指導了“空地一體戰”理論起草,它的“主動、靈敏、縱深、協調”4大原則,幾乎是“機動沖突”原理的翻版。20世紀90年代,美軍完全放棄了步步為營的地面戰模式,不論是海灣戰爭還是伊拉克戰爭,其核心戰役指導都不是為了消滅伊軍主力,而是依憑空中打擊形成的不對稱精神優勢,通過發起超出敵人預期的地面攻擊,最終依靠精神施壓而非物理摧毀造成敵人抵抗意志的崩潰。于是伊拉克軍隊與二戰初期的法國軍隊呈現出2個共同特點,即貌似強大卻根本無處施力的軍隊,以及未經激戰卻大量存在的戰俘。如果進一步考慮冷戰后美國主導全球話語權,在世界范圍內形成美式民主優先的意識形態領域優勢,并在戰爭發起之前針對假想敵實施全方位滲透顛覆,則更可以說美軍進行的是大戰略層面“精神沖突”和戰略戰術層面“機動沖突”的混合體,其勝戰原理已經完全超出了戰場奇正運用的范疇。我們可以看到,在經歷19-20世紀的長期沉寂之后,“機動沖突”正在前沿軍事科技和傳統軍事謀略的雙重作用下回歸,“精神沖突”也日益通過“混合戰爭”等新概念在政治、經濟、文化和社會領域的全方位較量中重現。至此,雖未有歷史定論認為約翰·博伊德對人類沖突模式的轉型具有重大貢獻,但采用他的理論解釋這一問題卻顯得得心應手。時至今日,美軍內部逐漸形成了以比爾·歐文斯為先驅的“技術派”和以馬克·米利等人為代表的“謀略派”,而他們無論如何各執一詞,在對戰爭本質的解讀上都難出博伊德其右。 再談OODA 那么,什么是約翰·博伊德始終強調的“切入敵人OODA循環”呢?借鑒機動沖突和精神沖突的理念,它的本質應該是指通過利用模糊性、欺騙性、創造性和采取具有瞬態變化特征的行動,擾亂敵人心理意象和模式的形成過程,使其在面對威脅時無法形成正確的判斷,只能采取與外界環境變化背道而馳的無效策略和方法。這一過程中,敵人有機體的OODA循環并沒有停止,只是當預期產生的效果和自身為生存所必須采取的行動愈加不匹配時,他將只能陷入迷茫、焦慮、震驚和恐懼,直到意志的全面崩潰。毋寧說,“切入敵人OODA循環”本身是一種心理戰,但它賴以實現的路徑不是依靠單一的政治宣傳手段,而是能夠產生“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效果的戰略欺騙、佯動示假、技術突襲、迂回包圍、高速機動等等一切作戰方法。“切入敵人OODA循環”絕非是單純強調超出敵人OODA循環的速度,因為隨著作戰層級上升,速度本身遠不如有機體對外部環境的適應性來的重要,由此,我們將會覺得那種所謂“通過快速OODA循環造成敵人陷入觀察和判斷死鎖”的認識是多么的膚淺無知和斷章取義。 斯人長已矣,精神永流傳。時至今日,約翰·博伊德已經離世24年之久,他引以為傲的F-16戰斗機也即將被F-35等五代戰斗機所取代。但他看似碎片般的戰略思想不僅沒有隨著時光飛逝黯然失色,反而引起后人越來越多的關注,并永遠留給我們一個以《孫子兵法》為源起、觀察后現代戰爭的獨特視角。 參考文獻 ①[荷蘭]弗蘭斯·P.B.奧辛格.科學·戰略·戰爭——約翰·博伊德的戰略理論.楊斌,姚云竹譯.軍事科學出版社 ②戰爭的思維:約翰·博伊德與美國國家安全.航空世界.2018.10 ③John R.Boyd.Patterns of conflict ④Harry Hillaker.奇人博伊德:最紅的戰斗機飛行員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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