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王富仁先生去世的消息時我并不感到特別吃驚。去年8月下旬,我在京郊開會,集體合影的時候,習慣性地點燃一支香煙,剛抽幾口,就被孫曉婭發現了。她把我拉到一邊,嗔怪道:你怎么還抽煙?王富仁老師抽成肺癌了你知道不?說到王老師時,她壓低了聲音。我心里“格登”一下,急忙探問王老師病情。她說:王老師是肺癌晚期,情況不大好,正在北京治療。我說:那……王老師現在還抽煙嗎?她說:都成這樣了還敢抽?你也把煙戒了吧。隨后她又叮囑我:王老師生病的事情你可別亂說啊。 孫曉婭是王老師的高足,也是我讀博士時的同學,來自于她的消息是不用懷疑的,但我還是本能地抗拒這種消息,耳邊卻也響起王老師劇烈的咳嗽聲…… 再次聽到王老師的病況是三個月之后。那晚的聚會趙憲章老師唱主角,他從他那篇《懷念與童老師裸泳》說起,講述著他對童老師的認識過程,羅鋼老師則不時矯正著他的看法。或許是因為談到了童老師,羅老師接過話題時就轉到了王老師那里。他說:王富仁是晚期肺癌,但他很樂觀,化療過程中還在看書,氣定神閑。前一陣子我去看他,他一見我就說:你看我垂頭喪氣哭天抹淚了嗎,別以為這個病能嚇倒我!我問羅老師:是不是王老師為給自己壯膽,做給你看的?羅老師說:不是。我覺得他是真不怕…… 在羅老師高亢的敘述中,王老師的那個嚇不倒的身影也變得偉岸起來。據說,許多人是被癌癥嚇死的,而癌癥遇到王老師,是不是會被他的大義凜然嚇得退避三舍?就是那次聚會,我開始寄希望于奇跡的出現。我覺得在這樣一個精神戰士面前,任何疾病都應該懂得規避。 然而,疾病終于還是把王老師擊倒了。5月2日晚,當王老師的辭世突然成為一個“炸群”的重磅消息時,我還算鎮靜,卻依然心存僥幸,于是立刻私信李怡教授,想核實消息真偽,卻久無回音。快零點時他才答復道:我剛從醫院回來,剛才一直在忙碌。這對王老師也是一種解脫。我說:李怡兄節哀!…… 就是從那時起,我與王老師有限的幾次交往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一 對于我們這一代人來說,王富仁既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也是一種精神符號,他與同樣研究魯迅的錢理群先生一道,代表著上個世紀80年代的某種精神氣質。那個年代,我正以特有的方式搜集著屬于自己的《魯迅全集》,自然,魯迅研究者的著作也在我的視線之內。我從劉再復的《魯迅美學思想論稿》、錢理群的《心靈的探尋》讀起,一直讀到后來林賢治的《魯迅的最后10年》。但如今檢點我的藏書,錢理群先生的有好多本,王老師的卻只有一本:《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鏡子——〈吶喊〉〈彷徨〉綜論》,而且,這本書還是2010年的新版本。這很可能意味著,整個80年代,我并沒有讀過王老師的書。 但為什么我卻常常會生出了解王老師思想的錯覺呢?是不是80年代我讀過他的文章?或者,是不是即便沒怎么讀過,他的思想已融入到80年代的新啟蒙敘事之中,如同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而我們這些后來者一旦在思想解放中接受啟蒙,王老師便總是待在一處思想高地上,等我們上山?所有這些,我現在已無法核實。我能確定的是,在我見到王老師之前,他在我心中已是一種標高,也是北師大的一處思想風景。如果能當面向他請益,那該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 這樣的機會忽然就來臨了。1994年10月上旬,我來北京參加“世紀之交:中國當代文學的處境和選擇”研討會。會議期間,有人提議去拜訪王富仁老師,我立刻報名響應。拜訪者中,我記得有陜西師大的李繼凱,北岳文藝出版社的李建華,《太原日報》的安裴智,呂梁高專的郝亦民等,他們都與王老師有過交往,有的甚至過從甚密,只有我是慕名而去。我在《憶念導師童慶炳先生》一文中寫道: 我也夾在這些人中間,想一睹王老師的風采。只是與他們相比,我還多了一層私心雜念:請王老師幫忙打招呼,然后去拜訪童慶炳老師,在考博之前先去他那里報個到。心里是這么想的,但王老師會不會引薦,童老師能不能接見,我卻完全沒譜。因為王老師不認識我,童老師也不了解我(此前我并沒有聯系過童老師,既沒寫過信,也沒打過電話),他們完全有理由把我的請求拒之門外。我把我這個擔心說給同行的朋友,與王老師相熟者說:王老師樂于助人,肯定沒問題。拿不準的人說:那就試試唄。 我們走進了王老師家客廳。 見來者眾,王老師大喜過望。他給我們倒茶水,散香煙,然后就笑哈哈地與我們聊起來。聊的內容如今早已忘得精光,但那個場景卻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幾桿煙槍同時點火,不一會兒屋里就煙霧騰騰了。王老師似乎還覺得不過癮,他又從沙發后邊摸出一包萬寶路,炫富般地嚷嚷:我這兒還有外國煙,來,嘗嘗這個,這個有勁。 終于,我向王老師提出了我的請求。為了得到王老師的理解,我在前面還鋪墊了一番。王老師很爽快,說這個好辦,我馬上給童老師打電話。 電話撥通了,王老師說:我家里來了個考生,想去見見你,你能不能給他一個機會?童老師在那邊回應著什么,王老師連說好,好。 放下電話,王老師給我發布命令:小趙你趕快去。童老師說前一撥客人剛走,后一撥客人要來,現在正好有個空,就20分鐘左右的時間。你趕快下樓,我告訴你樓門號。 現在看來,我那次的拜訪屬于摟草打兔子,動機似不純粹,但實際情況要復雜許多。那時候我還在一所地方院校教書,三年前考博未遂后,正思謀著東山再起,目標基本上鎖定到童老師那里。開會的時候,我心里已在打鼓:好不容易來一趟北京,要不要去見見童老師?能見的話當然好,但北師大我兩眼一抹黑,總不能盲人騎瞎馬,把欄桿拍遍,然后硬著頭皮往他家闖吧。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傳來了將去拜訪王老師的喜訊。王老師是傳說中男神般的人物,能見到王老師,這一趟已不虛此行。但假如能通過王老師“擺渡”到童老師那里,我就成了李光羲,得高唱“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了。 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若可得兼,果然美不勝收。 許多年之后,我初見童老師的記憶已模糊一片,卻依然能清晰地回想起王老師與我們交談的那個下午。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煙霧就更是重巒疊嶂,繚繞得也越發分明。王老師始終笑瞇瞇的,鎖在煙霧中忽隱或現。他邊說邊笑邊抽煙,尼古丁與山東普通話也糅合成一種特殊的味道。我原本以為近朱者赤,王老師也該像照片上的魯迅那樣,面呈冷峻之色,卻沒想到他如此喜興、隨和。在一根接一根給我們發煙抽的過程中,我也徹底放松了。我這個人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是不是一放松就在他家沙發來了個“葛優躺”,還真是說不好。 童老師去世后,我向已在深圳供職的安裴智核實過這次拜訪。如今,我又向已在上海大學任教的郝亦民(郝雨)詢問此事了。我如此在意這次造訪,是覺得它對于我,顯然具有不同尋常的意義。 二 直到我考進北師大后,才逐漸意識到中文系盤根錯節,關系復雜,那是當年搞運動留下的后遺癥。而在這種復雜的格局中,王老師與童老師恰恰是屬于“感情深,一口悶”的那種類型。于是我便暗自慶幸,當年自己盲打誤撞,完全是跟著感覺走。假如他們不是鐵哥們而是死對頭,我豈不是又制造了一回人民內部矛盾? 但讀博三年,我并沒有再去拜訪過王老師。原因很簡單,王老師是個大忙人,本專業的老師學生他都接待不過來,我哪好意思再給他添亂?我只是去聽過他的一次講座。 那是2001年10月16日。想到他氣場強大,聽眾很多,我早早就去那個能放下200多人的階梯教室占了個座位。他講的話題是《魯迅與21世紀的中國人文精神》,卻從古及今,縱橫開闔,時有冷嘲熱諷隔山打牛之語呼嘯而至,臺下頓時掌聲一片。他說:中國從宋代以后就喪失了人文精神,喪失到哪里去了呢?喪失到政治、經濟中去了。他又說:權力是流動的。政治權力像貨幣一樣可以在社會上流通。他還說:魯迅的支柱是立人、愛人。不要以為今天是21世紀,魯迅就過時了。魯迅怎么會過時呢?我們今天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魯迅…… 今天回想起來,我依然覺得那是一次思想的盛宴。王老師的演講是充滿激情的,是生氣灌注的。他從大處著眼,不糾纏于學術細節,卻能把道理講得通透明白,啟人深思,令人感奮。這是80年代的演講風格,或者也可以說,在“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年代里,王老師依然磨礪著自己的思想鋒芒,絲毫沒讓它蛻化變質。于是我就想,研究魯迅者,尤其是像王老師那樣研究魯迅者,是孤獨的,也是幸福的。因為他還通過學問憂國憂民,所以他孤獨;也因為他居然還沒把學問做成純學術,所以他幸福。王老師曾把他的一本書命名為《中國文化的守夜人——魯迅》,要我說,他就是魯迅文化的守夜人。當學界的一些人士大大咧咧談論著魯迅已過氣,胡適要吃香時,王老師卻選擇了一個如此不合時宜的演講題目。這是堅守,也仿佛是站在世紀之交的風口高聲斷喝:不能走那條路!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然而,這次演講之后不久,就傳來了王老師將被汕頭大學挖走的消息。那時候,我讀研究生時的老師夏之放先生剛從汕大還鄉,選擇了葉落歸根,而王老師卻在同樣的年齡遠走南方。兩相對比,我不好理解。但想到魯迅當年離開北平,去廈門大學、中山大學任教,我似乎又釋然了,卻依然有些失落。我覺得北師大不能沒有王富仁,少了他,這個校園的風水就會出現問題。 在王老師南下的十多年里,有關他的故事主要是童老師告訴我們的。童老師說:王富仁是個大煙鬼。他早上醒來,呆在被窩里的第一件事情是先抽煙,把自己抽精神了才起床。他煙抽得太厲害,不得不在自己的房間里裝了個排風扇。后來他換了地方,別人要住他的房子可遭殃了。為什么呢?煙味太重。那種味道都鉆到墻里頭去了。為了把煙味去掉,人家先得刮墻皮。童老師還說:王富仁這個人很有思想,他讀書很雜。什么書他都要翻一翻,讀一讀。他的思想是從哪里來的呢?一是他悟性高,另一個就是他讀書多。你們應該向他學習。 那些年里,在北師大主樓那個巨大的頂棚下,偶爾我也會看到一個手夾香煙、與幾位老師邊走邊談的身影。——王老師!我一激靈,也才意識到,繁忙的答辯季又一次到來了。 三 2008年8月下旬,“文學與文學研究的公共性”學術研討會在新疆師范大學舉行,我應邀參加。報到的時候發現王老師也來了,真是有點喜出望外。因在不同的專業,此前開會從來也沒遇到過王老師。他能來,該是像我一樣,也是沖著“我們新疆好地方”的吧。 第一天開會,王老師的發言正好安排在我前面。別人發言時,基本都卡在規定的15分鐘之內,王老師講了半個小時還意猶未盡。但他都講了些什么,內容早已忘卻了,我只是記住了一點感受。于是上網查,發現那次會議有三篇綜述,只有一篇提到了王老師的發言題目:《文學與中國現代社會》。而三位作者也仿佛像約好了似的,概括其他人觀點時濃墨重彩,卻唯獨對王老師的發言或一筆帶過,或只字不提。這也怨不得他們,說實在話,王老師的那次演講并不是十分理想。他是宏大敘事,但觀點似乎又有些落套。至少對于我來說,它的沖擊力與七年前的那次講演相比,已大為減弱。或許是大家都有同感,那天晚上我們幾人跑到外面馬路牙子上就著羊肉串喝啤酒的時候,王老師的發言就成為了議論的話題之一。 但他與我聊天的內容卻記憶猶新。第二天繼續開會,上午茶歇時我坐到了王老師對面。幾句話之后,他就轉到了當下的問題上,說:一個正常的時代往往是文學界充滿了激烈的沖突,但你看看現在,正好反了個:社會沖突不斷,文學界卻一派祥和,這種情況很不正常。這哪里還稱得上和諧,明明是偽和諧嘛。說著這些時,王老師就有了一些不平之氣。我則想起剛剛讀過的一本書,就問王老師:錢理群先生出了本《我的精神自傳》,您讀過嗎?印象怎樣?他寫的可是你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困頓史啊。王老師說:我沒讀。我們這代人經歷相似,都是通過自己的感受說話的。用不著讀他的書我就知道他在說什么。 考察開始了。達坂城。吐魯番。葡萄溝。葡萄溝一家民居的葡萄干貨真價實,稍一砍價,便成了100元3公斤。庫爾勒。千佛洞。庫車老城。但塔里木河和胡楊林卻失之交臂。陽霞鎮。孔雀河。托克遜。托克遜的拉條子可真好吃啊,面筋道,肉瓷實,密密麻麻的大肉塊,狀如核桃,不膻不膩。那一頓之后,所有的羊肉都黯然失色。 就是在那幾天里,王老師成了我近距離觀察的對象。他飯量可真大。早餐有包子,我們吃兩三個已志得意滿,他能一口氣吃六個。托克遜那頓拉條子,一大碗已把我打發得溝滿壕平,他居然干掉兩碗。我還注意到,他吃饅頭時不用筷子夾,而是一手拿著一手掰,一塊一塊往嘴里送。見他吃相如此斯文,我就覺得我那種筷子串饅頭又咬又啃的山藥蛋派吃法太老土了。 還有抽煙。都知道王老師煙癮大,往往是車行一小時左右就有人嚷嚷:該停車了,讓王老師下去過把癮。于是我們集體下車,跟著王老師沾個光。在十來八分鐘的時間里,王老師通常要連抽兩三支。香煙點燃時,他第一口往往吸得很深,仿佛要吸到骨頭縫里。煙霧被他吐得斷斷續續的,似乎他在肺里、呼吸道里、嗓子眼里、鼻腔里已層層設卡,要雁過拔毛。有一次,看著王老師快活的樣子,我忍不住問道:您就沒打算控制一下?他嘿嘿一笑,說:我現在是保煙限酒。酒可以控制,煙不能動。 我想起了薩特。薩特也是癮君子,他甚至把抽煙這種行為融入到他的哲學之中了。在他那里,香煙是“虛無”,煙斗是“存在”。當我們點燃一支香煙,大口吸入,再緩緩地把煙霧吐出來的時候,他覺得這是“為了擁有世界而做出的'破壞性的占有行為’。為了能夠占有整個世界,我們將世界'簡化’為單純的火+煙+灰燼,甚至簡化為可以吸入到我們的肺中的一團空氣。”王老師同意這種論斷嗎?當然,王老師不抽煙斗。抽煙斗太紳士氣了,估計王老師不喜歡。他應該像魯迅先生那樣,也是常年吸食紙煙的。但如果失去了煙斗這個“存在”,“虛無”又如何附麗?或者,是不是魯迅式的“虛妄”無須“存在”出面?是不是王老師也信奉著“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名言,而那里早已隱藏著煙熏火燎的高級機密? 也許,王老師確實死于抽煙。但在我看來,當王老師如此執著地、大劑量地、百折不撓地迷戀著煙草時,抽煙之于他已非一般的俗見所能解釋。那是他的生命美學,是他在虛妄中書寫出來的另一種存在哲學。 當最后一站參觀完天山牧場之后,我們坐上了回程的大巴。一上車大家就熱鬧起來了,“三老委員會”決定趁熱打鐵,給這次表現好的同志評獎。獎品嘛,一瓶礦泉水,表現好的一整瓶,表現差的給空瓶。主持人開始發話了:朱大可拍了2500張照片,攝影最多獎給他,大家同意不同意?齊聲吆喝:同——意。主持人又說:朱競被照最多,購物最多,給她兩瓶水怎樣?亞——克——西。最佳唱歌獎給誰呢?大家嚷嚷:《我的太陽》——楊小濱。那趙憲章老師呢?他一路上指點江山,嘰嘰喳喳沒閑著,應該給他評個獎。有人開始控訴:在葡萄溝,他起勁煽動大家買葡萄干,結果他一粒沒買。趙老師應得最佳忽悠獎!大家覺得……還沒說完,大家就笑作一團,鼓掌通過。 主持人忽然嚴肅起來,說:下面我們要揭曉本次考察的最后一個大獎:最佳飯桶獎——王富仁老師。獲獎理由:吃早餐,六個大肉包子,粥一碗奶一杯;吃拉條子,兩大海碗不盡興,又加了兩個羊肉串。王老師是典型的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請王老師接受獎品并發表獲獎感言。 在爆笑中,好幾瓶礦泉水舉起來了。王老師起身,嘿嘿樂得合不攏嘴,他接過一瓶水,清清嗓子準備說什么。我急忙舉起相機,摁下了快門。 因為王老師,那一次的歡樂之旅完美落幕。 第二天就要各奔東西了,回到房間之后,王老師忽然拎著一兜東西找過來了:小趙,你看童老師生病了,我暫時也沒時間去看他。這是我在葡萄溝買的葡萄干,我嘗得還不錯,麻煩你幫我帶給童老師,表達我的一點意思。 我心里熱了一下。接過葡萄干的那一瞬間,他們這對老朋友的情誼一下子“實焦”了。 四 2010年2月底,我兒子從學校回來后與我正兒八經地商量起一件事情:你能不能找個名人,給我們的書作個序?像這本書一樣。 他們忙活的那本書我早有耳聞。那時候,我兒子正在北師大二附中文科實驗班念高中。每到高二,他們都要把自己的作品匯集成書,找地方出版,這已成為一個傳統。只是我沒想到還有作序一事。 他塞過來的書是上一屆的作品集。封面的書名題字“滄浪”出自舒乙之手,打開瞧,序是于丹寫的,名為《青春是一種傳奇》,我就樂了。我說:兒呀,你們想找怎樣的名人作序,作家還是學者?作家的話,莫言、鐵凝、閻連科都是名人,但這些家伙我一個也不認識。學者嘛,我覺得要找關心中學語文教育的資深教授,這樣才壓得住陣,比如,我身邊的童老師就很現成。王富仁老師我還算有點小交情,也可以找。北大的錢理群老師更合適,但我跟他沒交道。你們要是非找他不可,我得拐個彎,抹個角。這樣吧,你和你的同學商量下,給我個目標,我再想辦法。說著這些時,我想起了童老師帶著我們編寫高中語文教材的日子,也想起1999年就買過讀過一本書:《中國語文教育憂思錄》。編者王麗后來成了我們這個編寫組的一員,但此前她就很有能耐。為編這本書,她挨個采訪童、錢、王等諸多名家,一并把他們“捉拿歸案”了。 兒子很快給了我答復,就王富仁王老師。 接受下任務后我才覺得頭皮有點發麻。我與王老師也就是新疆之行才稍稍熟悉起來,僅憑這么點交情,我能求來王老師這篇序嗎?更麻煩的是,我聽說王老師作序非常認真,常常會寫成長篇論文。他的弟子梁鴻曾贈我大作:《外省筆記:20世紀河南文學》,開篇就是王老師的五萬言長序。據她言,讓王老師作序不能著急,通常得等個一年半載。而我這倒霉兒子給我的期限還不到一個月,這么短的時間如何讓他老人家閃展騰挪?還有,據說請王老師作序的人排著長隊,即便他能應承下來,我這么夾塞兒合適嗎? 忐忑之中,我還是鼓起勇氣,給王老師打了個電話。沒想到他明白我的意思后,很痛快就答應了。兒子回來后聽到喜訊,立刻嬉皮笑臉道:唉吆喂,沒看出你還這么有面子。我正色道:是我有面子嗎?是你們這幫小兔崽子有面子。你們要不是花骨朵,別想讓我求到王老師的序。別廢話了,明天趕快把書稿打印一份,我給他寄過去。 過了些日子,我給王老師打電話。他說書稿的材料收到了,也正琢磨著寫,只是怕寫不好。寫好后是不是寄到文學院?我說:王老師是手寫還是用電腦寫?您不用電子郵件嗎?通過電郵發過來,豈不省事?王老師答復我:用電腦,但不用郵件。這樣吧,到時候我讓學生幫著發送過去。我說:這樣好。寄材料時給您寫了封信,那上面已留有郵箱地址。 但幾天之后,我又接到出版社史編輯電話。她問我序言進展一事,說何杰老師在催她,希望這本書在招生時能派上用場,所以4月必須見書。能不能讓王老師加快進度?我說:求王老師這篇序本來就不容易,這么催他恐怕不大合適吧。她說:王老師給我們上過課,人很好,你不妨試試。我無奈,只好打電話向他說明實情,意思是還得往前趕。王老師說:這幾天因為接待伯克利來的一個學術訪問團,還沒顧上寫。本來我想多寫幾句,談談我對中學語文教育的看法,看來只能長話短說了。這樣吧,我明天上午就寫,不出意外的話,晚上就能發給你。 3月26晚10時許,我等到了王老師寫來的序言:《生命活水汩汩來——北京師范大學第二附屬中學2011屆文科實驗班〈文心·問心〉序》,打開讀兩遍,不由得擊節嘆賞:王老師真不愧是對中學語文教育素有思考的“老革命”,在1300字的篇幅里,他把生活、閱讀和寫作的關系拎起來,舉重若輕,既深入淺出,又句句在理。如今,當我重新面對這篇文字時,依然忍不住要從中拿出一段: 為什么生活本身不能構成一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成長形式呢?因為人在生活中總是被動的,形成的只是一個個模糊的印象,并且像黑瞎子掰棒子一樣,撿起一個便必須扔掉另外一個,到頭來剩下的仍然只是最后的那點朦朧的感覺,成不了思想的形式。顯而易見,這就是阿Q到死也沒有自己的思想的原因。一個人要想有思想,至少要對自己生活中的一些模糊的心靈感受和生活印象想一想。這一想,我們的心靈就展開來了,像孔雀展屏一樣,原來我們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剎那,都是包含著豐富的內容的,都不是空洞無物的。但是,想,往往想不多深,想不多廣,并且常常想得很亂,沒有頭緒,特別是在童年、少年時期,不知應當想什么、怎樣想。要想形成“想”的習慣,想得越來越深,越來越廣,越來越有意義,有價值,就得寫。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不是想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馬克思的《資本論》也是寫出來的,只想,是想不這么深、這么廣的。 這是王老師在“只讀不寫容易成書呆子”這一觀點之下形成的妙論。童老師晚年就經常給我們念叨“想與寫”的關系,我對這一話題也興趣頗濃,甚至后來讀葉兆言的小說時還抄錄了其中的一段文字:“很多年前,剛開始寫作的時候,有著多年寫作經驗的父親告訴我,寫作就一個字,就是他媽的'寫’。……文章就是用文字將思想的火花固定下來,想得再好,不寫出來都白搭。真正的寫作就跟做愛一樣,要真槍實彈身體力行。”平心而論,這番思考也頗為出彩。但同樣的道理,王老師談得樸素自然,發乎情止乎禮,為什么作家一寫就直逼下三路呢?于是我就有些后怕:幸虧當年作序找到是王老師,如果求的是某位作家,他一“性”趣盎然,我這里可如何收場? 但是,我像黃世仁一樣逼著王老師在20天左右的時間里交出了一篇好序文,這件事情卻一直讓我心生歉意。如果從容一些,王老師是不是會寫出萬字美文?當然,那樣一來,我除了更加感謝,或許就歉意更濃了。 我無以為報,只能向王老師學習了。去年9月,一位朋友要幫人大附中人文班的一位高材生出書,找我作序,急如星火。那一陣子我特別忙亂,拒之亦未嘗不可。但想到當年求王老師作序的情景,還是應承下了。我把王老師的序文找出來欣賞一番,揣摩一番,然后提神運氣,寫了篇將近3000字的文章:《成長是一門終生的功課》。現在想來,我當時敢大包大攬,除了磨不開面子外,很大程度上也是在向王老師致敬吧。 五 2015年6月中旬,童老師在攀登金山嶺長城時,永遠倒在了下山的途中。辦完喪事開過追思會后,我們決定出版一本懷念童老師的紀念文集,并以“中心”的名義發出了《誠征有關童慶炳先生紀念文章》的邀請函: 學界諸君、文壇同仁: 童慶炳先生于今年6月14日溘然長逝,學界嘆惋,文壇同悲。為承繼先生遺志,抒發緬懷之情,北師大文藝學研究中心擬于今年10月前后出版關于先生的紀念文集。 人云長歌當哭,有待痛定。諸君皆操觚之士,宜將悲傷感念之情宣諸翰墨;我們則在此恭候,期待您的大作翩然而至。 詩文辭賦,眾體皆宜。 截稿日期:2015年7月底 征稿信箱:wenyixue@bnu.edu.cn 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 2015年6月28日 這一邀請函先是掛在“中心”和文學院的網站上,后又通過“中心”掌握的郵箱地址發送給了學界朋友。8月初,調整了一番心情之后,我也準備寫這篇懷念文章了。從何處起筆呢?回憶著與童老師交往的點點滴滴,王老師的那次引薦便闖了進來。一想到王老師,我才意識到壞事了。記得請王老師作序時,王老師并無自己的郵箱,而“中心”保存的也大都是文藝理論界的學者信息。為鄭重其事,我們當時還商量出一份擬邀請作者名單。我急忙去那份名單上瞧,那里也沒有王老師的名字。這意味著他并不知道我們這里的后續動作。 不成。王老師與童老師私交甚好,文集中豈能缺了他的懷念? 不能再公事公辦了,我決定親自邀請王老師寫文章。 電話打通了,簡單的敘舊之后我開始檢討,說:童老師走得太突然,當時我們這里亂作一團,也沒顧上單獨跟您講,后來網站上有征文邀請函,是不是您也沒見到?王老師說:沒見到。確實沒見過你們那里的通知邀請,童老師去世的消息還是李怡告訴我的。告別儀式我本來是應該去的,但我像童老師一樣,現在的心臟也有毛病了,所以我不敢去現場。我說:那事情過去之后,您能寫篇懷念文章嗎?童老師可是經常在我們面前提起您。他說:懷念文章我暫時也不準備寫,一是現在身體不太好,不像以前寫東西那么快了。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寫童老師,有兩件事情最值得寫,但又不好寫。 實際上,這次通話并不是十分流暢。在將近20分鐘的時間里,王老師每說幾句,就要咳嗽幾下。因為是在咳嗽中說,說中咳嗽,或是強忍著不咳嗽憋著說,語音在他那里也變得或高或低坑坑洼洼了。談得差不多時,王老師突然又咳嗽起來了,而且似乎還剎不住車。我趕忙問:您咳嗽得這么厲害是不是因為抽煙?他說:不是……咳咳……不是……咳咳咳。我說:那王老師咱們就別再往下說了。 聽筒的那邊傳來一陣更加驚心動魄的咳嗽聲。他似乎要答復我,卻終于還是被咳嗽聲淹沒了。就是在那種長咳不止的轟鳴中,王老師把電話掛斷了。 那是他留在我記憶中最后的聲音。 如今,想起這聲音,我心中依然隱隱作痛。我痛惜于王老師的英年早逝,也痛惜于他記憶中的往事隨風飄散。時光漫漫,本來就“軟埋”了真實的一切。而現在,隨著知情者的相繼離世,歷史也成了一個巨大的黑洞。 聊可自慰的是,他與童老師可以在天國相聚了。那里是一個可以自由言說的世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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