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屯溪當地人都把門前流過的新安江叫做“河”或“溪”,與之有關的活動稱為“下河”、“下溪”;水邊的灘地,也叫做“溪邊灘”。 臨水的街,自然就是“河街”了。河街不長,從二馬路的漁埠頭到三馬路的鹽埠頭,一華里左右,呈東西走向,與老街平行,其間有七條小巷相通。 童年時,聽老人說河街從前很熱鬧的,大大小小的店鋪有好幾十家,很有名的“富春園”菜館就開在河街,當時叫“萬利”,做的徽菜地道。抗戰時屯溪“小上海”,不少達官貴人都在店里吃過飯。1947年,屯溪士紳劉紫垣與績溪縣胡某競選“國大代表”,都曾包下“萬利”菜館。凡是投他們選票的選民,都可到這里吃上一碗肉絲面,臨走還可以拿上一塊光洋。 面肯定不是清湯寡水,澆頭一定很足。 一個同學住河街,去他家玩過。他家臨河,墻全是一扇扇木板拼起來的,房間凸出一大塊懸在半空,下面僅兩根長長的木柱撐著,當然,是立在倆圓滾滾的石墩上的。 推開窗,就是新安江,江里走著船,船上掛著大大的白帆。再往遠眺,就是榆村的寶塔了。逆水的則要靠纖夫拉著上來。一只船要十幾個人拉,男女老少,最小的和我們差不多大。一個個草鞋短褂,線狀排列,有一兩百米,身有時幾乎躬到了地。 對岸是陽湖灘,長著桑樹與水柳,水邊泊著漁排,立著一溜子鸕鶿。 這位同學面孔黝黑,常年光頭,脖子上掛著一個亮晶晶的銀項圈,墜著一個小小的長命百歲鎖。他說他父親是水上公社撐船的,一出門就是半個月,去的是一個叫街口的地方。 我們小心翼翼走在他家的地板上,還是發出“咚咚”的響;玩了一兩次,再也不敢去了。 每年夏天都要發大水,河街是屯溪最先進水的地方。看水,則是屯溪人喜歡趕熱鬧的事情。河街人家司空見慣了,洪水咆哮著滾滾而來,家家一點不慌亂。門口擺著一個架子車(當地叫板車),男人們有條不紊地把屋里的東西搬上來:鍋碗瓢勺、一只樟木箱……一位老太太盤腿坐在屋中間的方桌上,神閑氣定。手里挽著一個布包裹,里面估計是家中的細軟。 水漲得很快,一寸寸地沿著桌腿往上蹭。當及一半時,男子趟著水,抱起老人就放在架子車上,拉著便走。每次河街都被淹掉大半。水退得也快,街上有時還能逮到魚。 水火無情。河街似乎更怕火,皆是木質板壁,經年累月,早已焦干透了。據說,河街曾遭受四次重大火災,包括民國18年(1929年)朱老五火燒屯溪街。 我見到的是1964年冬天的那次,天空都燒紅了,雖是三九天,幾百米外亦能感覺到熱浪灼人。人們排著長隊,傳遞臉盆水桶,從新安江里取水滅火。枯水期,盡管咫尺,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一中年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要往火場里去,被人死死地拽住。有人用當地方言勸慰她:人沒地事就好。 作為舊時屯溪的“三街”之一的河街,風頭自然不能與老街比;河街商業的衰落恐怕與陸路開通、水碼頭式微相關。當年屯溪水運“一片遙帆勢若奔,客舟來集比云屯。喧闐晚市明燈火,不是江南黃葉村”的繁盛情景已一去不返,作為主要是簰工船民棲居生活的河街,熙攘熱鬧只能是愈加依稀;而三十年前的舊城改造,終使其蹤跡湮滅全無而只留存在“老屯溪”們的記憶里。 現存的幾張照片是一種時不時的喚醒,而1982年某省電視臺拍攝的《水滸》電視劇里《江州劫法場》一場戲取景于河街,留下了一段珍貴的影像。人們在眼花繚亂的格殺打斗中,可一窺當年河街的姿容。 最耐看的是拾級而上的那段臺階。 河街終歸是一條街,劫法場是一場大戲,怎么看都覺得局促、逼仄;黑旋風李逵掄著兩把板斧,東沖西殺,感覺就是挪騰不開,全無書中所寫: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齊刷刷地砍人…… 這一帶的修建工程歷時數載,近期已掀起蓋頭。自然是恢宏堂煌,美輪美奐。 斟酌再三,依舊定名“河街”。確實沒有比它更合適的了,盡管此河街非彼河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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