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素凈, 如風清涼。 每年的木香花落盡之后,南方便進入漫長的雨天模式。雨中的梔子花香襲人,有一種靜寂似曾相識。 初夏的梔子花與榴花,都是雨季的主角。 榴花也是我喜歡的。清代畫家鄒一桂寫榴花:“五月花,色大紅……瓣微皺而薄,曜日鮮明”。一句“曜日鮮明”,便說出了榴花的熱烈與明艷。有榴花照耀,似乎所有的日子,都會一下變得活色生香。 福州城區,原本是很少看到榴花的。 我最早看到的榴花,是在南京夫子廟的一座小院里。 那一天,日近黃昏,天上飄著雨點。六朝古都,那樣車水馬龍的繁華之地,滿樹火苗似的榴花,依著白墻一角,自顧自的在小院里開著、落著,五月榴花照眼明,顛倒青苔落絳英,讓看花的異客心生愁思,像是落下了什么。 這些年,福州城里的石榴樹也漸漸地多起來了。 路邊公園,或街頭巷尾,不經意就撞個滿懷。一直喜歡著雨中的石榴樹,榴花本就色艷,雨水滌蕩過后,襯著滿樹蔥蘢的青綠,更顯得明麗如綢。 梔子花沒有榴花那么耀眼奪目,卻勝在芬芳素凈。 南朝詩人顏測寫梔子:“濯雨時摛素,當飆獨含芬”。摛是舒展,飆是暴風,意思也是說,梔子花愈是經雨,愈是舒展開素凈的白花,愈是面對暴風,愈是能散發出馥郁的芳香。它與榴花,都是宜雨的雨季之花。 看到初夏的這兩朵花,你會想到戲曲中的花旦與青衣。 花旦活潑開朗、天真爛漫,甚至潑辣。而青衣舉止穩重,笑不露齒,她不以熱烈取勝,只緩緩地在舞臺上輕移腳步,慢慢揮動水袖表達感情(花旦是沒有水袖的,重于念白、做功,很少唱。青衣以唱為主,以做為輔)。 如果將榴花比作初夏舞臺的花旦,這梔子,像不像戲臺上那位,樸素大方、蓮步輕移的青衣呢? 01 青衣一樣清麗的梔子,是地道的中國花。這種茜草科、梔子屬的常綠灌木,其原生地,就在中國,它的身影,最早見于《神農本草經》。 《神農本草經》說:“梔子正黃,亦得金色,故為陽明之藥……味苦寒。主五內邪氣,熱邪之氣。胃中熱氣,黃色入陽明,性寒能清熱”。《神農本草經》又叫《本經》、《本草經》,是現存最早的中藥學著作,成書于東漢時期。 這意味著,梔子從野生到人工栽培,是發生在東漢之前的。 司馬相如所作《上林賦》中,有“鮮支黃礫”之句。鮮支,在漢代被用來指代素色的絹,梔子花色瑩白,以此作為梔子的別稱,也稱為支子。 之所以后來被叫為梔子,據說是因為它的果實形狀,長得像“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李時珍在《本草綱目》說:“卮,酒器也。梔子像之,故名。俗作梔。” 梔子花在長期的人工栽培中,不止是白色,也有過其他顏色的優秀品種。 陳淏子《花鏡》中便有記載:“昔孟昶十月宴芳林園,賞紅梔子花,淸香如梅,近日罕見此種。” 紅色的,有著梅花香味的梔子,可惜,現在看不到了。 “卮”的形狀,近球形,有凸出的六角棱。梔子果的這個形狀,也讓人想到《說唐》中,那位天下第一英雄,李元霸使用的擂鼓甕金錘。 古人染衣多用草木染,秦漢以前,這霸道的甕金錘,是應用最廣的黃色染料。《漢官儀》說:“染園出梔、茜,供染御服。” 古人是用酸性的醋,來控制梔子染黃的深淺。 欲得淺黃,少用醋,欲得深黃,則增加染中醋的用量。將新鮮的梔子果捏碎,泡水3小時,過濾,即可取染液。 南唐張沁詞曰:“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這阿嬌,自然不是陳冠希認識的那個阿嬌。這位古早的阿嬌,她身著的黃衣,十有八九,就是用加了一點醋的梔子果染成的。 但梔子染黃有個毛病,不耐日曬,多曬褪色。后來,染黃就很少用梔子,漸漸就被山礬、黃檗(bò,落葉喬木,莖可染黃)、槐花等其他植物取代了。 02 梔子四季常綠,花香馥郁。 古人庭園造景,常將梔子植于階前、池畔、路旁。南朝梁蕭綱有一首《詠梔子花》:“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素華,是說它的顏色。的的,是說它花繁。星星點點的花朵,有一半伸向池水,在水里留下繁星般的倒影。夕陽晚照,微風徐來,梔子花花影綽約,香風彌散,自己卻保持一份淡定嫻靜。 因為它如月素凈、如風清涼、清芬散落、冰姿獨絕的氣質,本就神神叨叨的文人,更覺得它與佛家禪意,應該有某種神秘的相連之處,便叫它“禪友”、“禪客”。 南宋王十朋的《梔子》一詩寫道: “禪友何時到,遠從毗舍園。妙香通鼻觀,應悟佛根源。” 在王十朋看來,梔子的花香是“妙香”,可以直通心鼻,助悟佛道。但也有人認為,梔子花的香氣過于濃郁,為文雅人不取。汪曾祺因此為梔子打抱不平: “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罵得痛快。 古代有一種燈,叫做梔子燈,仿著梔子果的形狀。 《清明上河圖》中,“孫羊正店”門口,就掛著這梔子燈,那是古代最早的紅燈區。南宋《都城紀勝》曰:“庵酒店,謂有娼妓在內,可以就歡,而于酒閣內暗藏臥床也”。這“就歡”二字,讓人想到李元霸的那一對甕金錘子。 真是虎狼之詞也。 號稱小李杜的杜牧,詩寫得好,身體也好。杜牧曾為淮南節度掌書記(相當于省委秘書長),好流連風月。 宋人林艮齋有首詩:“要覓當年杜書記,梔燈數朵竹西樓”。這林艮齋好死不死,不說人家小杜詩寫得好,官大,辦事麻利,偏夸杜書記身體倍棒。要找杜書記辦點啥事,只管到有梔子燈的地方找他,都不會白跑。 經林艮齋同學的賣力宣傳,杜書記褲腰帶下面的那點小嗜好,被搞得天下共知。 03 宋末元初,僧人石屋清珙有一首很著名的詩:“過去事已過去了,未來不必預思量。” 清珙俗姓溫,字石屋,江蘇常熟人。 某日,他偶登霞霧山,為景色所迷,便筑草庵,號曰天湖,自始隱居,并樂在其中。這首詩的意思是,過去的已過去了,未來的尚未來到。人一定要學會把握時節因緣,不能沉湎于過去、幻想于未來,空空地放過現在。 詩的末尾兩句: “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時梔子香”。梅子、梔子是有季節的,錯過了就錯過了,還是那句話,聰明的做法,就是應該抓住當下。 梅子與梔子,都是初夏雨季里的風物。 杜甫寫梔子:“青看雨露柯”,梔子宜雨,雨中的梔子,花芬芳素凈,如禪入定,水淋淋的花香,通透沁涼,更獨有一種寧謐與安詳。 梔子有單瓣、重瓣兩種。福州這座城市,重瓣的多見。 重瓣梔子,六瓣同心,而且,花事將晚的時候,花心會生出金黃的尖角果實。古人心存美好,便賦以“同心結子”的期許。宋人趙彥端詩曰:“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 臺灣人張曉風說,梔子花的香氣,像是牛奶里勾勒一點蜜,這濃情蜜意,原來就是愛情的味道。 梔子既可入藥,亦可入饌。林洪《山家清供》里的13種花饌,就有梔子花:“采梔子花大者,以湯焯過,少干,用甘草水和稀,拖油煎之”。到明代,梔子花有了更多的吃法,高濂《遵生八箋》等均有記載。 何止是梔子花。 對于吃貨而言,見什么都先想到吃,即使天鵝飛過,他們首先想到的估計也是吃。 梔子花也常入畫。南唐的徐熙、北宋的宋徽宗花鳥圖卷中,都出現過梔子花。吳門四家的沈周偏愛畫梔子,曾賦《梔子花詩》曰:“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很喜歡“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這句。 初夏戲臺,雨是幕簾,榴花是花旦。梔子花咿咿呀呀、裊裊娜娜登臺,一亮相,果真就是那位長袖廣舒、風牽月影、顧盼生輝的青衣了。 (圖片丨桃小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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