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重陽:我覺得丁肇中說錯了 ——讀初中語文教材 《應有格物致知精神》有感 突然覺得,初中語文教材中,著名物理學家丁肇中先生撰寫的《應有格物致知精神》的部分觀點有點不對勁。 怎么不對勁呢?請往下看: 一、丁肇中先生文章要點 丁先生一開始就贊同儒家經典《大學》提倡的“格物致知”的精神,并把它們解釋為“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這當然就和當代物理學注重“實驗”的特色相吻合了。但丁先生指出,古代強調“格物致知”,目的并不是尋求新知識,而是為了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格物致知的真正意義被埋沒了”。也就是說,丁先生認為“格物致知”的真正意義是“獲得新知識”,不該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然后,丁先生舉了明代儒家圣人王陽明先生格竹子的例子來論證自己觀點的正確:有一天,王陽明依照《大學》的指導,先從“格物”做起,決定要“格”院子里的竹子。于是他搬了一條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對著竹子硬是觀察、思考了七天,結果因為頭痛而宣告失敗。丁先生說,王陽明先生錯在“把探察外物誤認為探討自己”,王陽明先生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儒家認為“天下有不變的真理,而真理是'圣人’從內心領悟的。圣人知道真理以后,就傳給一般人……”。丁先生接著說,“這種觀點,經驗告訴我們,是不能適用于現在的世界的?!?/span>接著,丁先生開始正面論證“實驗精神在科學上的重要性”,提出一個新的觀點——“新的知識只能通過實地實驗而得到,不是自我檢討或哲理的清談就可求到的”。然后又談到了實驗的過程需要積極的、有計劃的探測,但“在今天,王陽明的思想還在繼續支配著一些中國讀書人的頭腦。因為這個文化背景,中國學生大部分偏向于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于抽象思維而不愿動手?!?/span>最后,丁先生的結論是,“在環境激變的今天,我們應該重新體會幾千年前經書里說的格物致知的真正意義。這意義有兩個方面:第一,尋求真理的惟一途徑是對客觀事物的探索;第二,探索應該有想象力、有計劃,不能消極地袖手旁觀”。(二)不了解王陽明先生思想精髓,引用王陽明先生事例不當;(三)對探索宇宙奧秘,尋求真理的途徑理解過于狹隘。儒家教人修身有“三綱”——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有“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一思想體系在儒家經典《大學》里有系統論述。那么,從怎樣理解“格物”開始分叉,儒家在后世形成了兩大學派——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分別以南宋大儒朱熹、明朝大儒王陽明兩位先生為代表。朱熹主張的“格物致知”,意思是要通過對自然界和社會生活中萬事萬物的觀察、思考和研究,認識到其中蘊含的永恒而普遍的“理”。這個理有兩層意思:一是指事物的條理、規律、準則,二是指生成天地萬物的宇宙本體。王陽明年輕時也信奉朱熹學說,明朝弘治五年(1492年),21歲的王陽明鄉試中舉。為了來年能在會試中勝出,他把當時朝廷指定的朱熹先生解讀四書五經的書又都找來通讀了一遍,對朱熹主張的“格物窮理”苦思冥想后,決定試驗一下。于是,他在自家后院死死地盯著一叢竹子開始“格”了起來。但直到第七天他兩眼一黑暈倒在地為止,也沒能“格”出什么道理來。這當然也是王陽明太簡單化地理解朱熹主張的結果,但從此王陽明也對朱熹的主張產生了懷疑,成了他日后開創“心學”新天地的一個可貴的開始。王陽明從小就“立志為圣賢”,但自從他格竹子失敗后,就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同時代的理學前輩婁一齋告訴他,“圣賢必可學而至”,但學什么,怎么學,學到啥時候才是個頭?“格竹子”費了那么大勁都沒一點收獲,那要想通過“格”世間萬物窮究“天理”而成為圣賢,那可能嗎?這之后,王陽明又接觸到了與朱熹同時代的大儒陸九淵的“心學”主張。陸九淵先生從小就經常思考宇宙人生的大問題,有一天他看到書中對“宇宙”的解釋是“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今來曰宙”,當下開悟,自道“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比缓螅麑懴铝诉@么一句話——“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心即理”。這當然就與朱熹先生不一樣了,朱熹認為“天理”存在于萬事萬物中,要窮究“天理”需要不斷“格物”,而陸九淵則一步到位,直接說“此心即理”——天理在我的心內。兩種主張一直在“掐架”,到明朝時,朝廷將朱熹學說定為了“指導思想”,陸九淵的學說就受到了壓制。所以,很多人不敢懷疑朱熹學說,不敢相信陸九淵的學說。而王陽明對朱熹學說產生懷疑后,卻接觸到了陸九淵的學說,剩下的就只是驗證了。很快,驗證的機會來了,明弘治十八年(1505年),明孝宗駕崩,明朝最會惡搞的正德皇帝上臺。這下朝廷熱鬧了,一大幫奸臣得了志,很多忠臣受到了迫害。正德二年(1507年),因為得罪皇帝身邊的小人、大太監劉瑾,作為京官的王陽明被“廷杖”(扒掉褲子打屁股)四十,發配到遙遠的荒蠻之地貴州省西北萬山叢棘中的龍場驛任驛丞。發配路上,他還遭受了對手的追殺,跳水之后才撿了條性命。歷盡艱辛到達龍場之后,才發現那里異常艱苦,根本就不適合人類生存。然而,王陽明卻以堅強的定力生存了下來,并在龍場一個巖洞內大徹大悟,“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史稱“龍場悟道”,時為正德三年春天的一個深夜。那么,王陽明悟出了什么呢?一句話,“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意思是:圣人之道(天理)就在自己的內心,向外在的事物去求理是錯誤的。所以,王陽明先生解釋的“格物”就是“格除內心泛濫的物欲”,讓內心真正清靜安定,之后自然就會明白宇宙天理,圣人之道。  “龍場悟道”之后,“陽明心學”開始確立,王陽明先生進一步提出了“知行合一”的思想?!爸泻弦弧钡乃枷雰群茇S富,只從表面也能看出來,王陽明先生反對人們把知和行打成兩截兒,主張“'知’就是內在的行動,'行’就是外化的觀念?!?/span>王陽明先生為人們指出了成為圣賢的大道,建立了平定寧王叛亂和廣西等地匪患的不世功勛,創立了影響無數后人的“陽明心學”,被公認為“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圣人”。 從以上論述可以看出來,“格物致知”的含義至少有朱熹、王陽明先生所說的兩種解釋,丁肇中先生以注重實驗精神的物理學家角度解讀,傾向于朱熹先生的“研究世界萬事萬物”也可以,但有點單一。而王陽明先生在“格竹子”之后,對朱熹先生的學說產生了懷疑,直至另立一宗,創立了“陽明心學”,大力提倡知行合一,并非是當今“中國學生大部分偏向于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于抽象思維而不愿動手”的根源,丁先生實在是“冤枉”了王陽明先生。恰恰相反的是,我們當代人沒有好好繼承王陽明先生“知行合一”的思想精華,才造成了上述教育惡果的出現。另外,我們的教育方針其實一直是在強調“教育與生產勞動相結合”的,但現實卻是“中國學生大部分偏向于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于抽象思維而不愿動手”,這是應試教育體制僵化后的惡果。應試教育體制以“卷面分數”為衡量學生優劣、教師高低、學校好壞的最主要標準,其罪責實在太多,不再多說。  丁先生在文章中的結論是“尋求真理的惟一途徑是對客觀事物的探索”,這一說法更是值得商榷。《大學》里講:“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币馑际牵骸皬奶熳拥狡胀ò傩?,都要把修養品德作為根本。人的根本敗壞了,末節反倒能調理好,這是不可能的?!彼裕鋈耸潜?,做事是末。要想搞科學研究,首先也得內心清靜,格除多余的欲望,這樣一心一意去搞研究的人,才能取得大成就。另外,《大學》第一段有句話一定要注意,“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意思是,心地寧靜方能安穩不亂,安穩不亂方能思慮周詳,思慮周詳方能有收獲。這也是在告誡人們,心地清靜對干事創業、科學研究具有極大的作用。甚至心神清靜、安定到一定程度,你都可以不借外物悟到很多宇宙奧秘。這個顯得比較高深,點到為止。比如,2500年前,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之后,竟然說“一滴水中有四萬八千個生命”就是很明顯的例子。后世有了顯微鏡,才看到一滴水中真有那么多的水分子。當然,丁肇中先生提倡得嚴格的“實驗精神”沒有錯。我想強調的是,現代人在探索宇宙奧秘時,反復強調只走科學實驗途徑,是有偏差的。如果能加上古代人主張的心靈悟道途徑,一定能夠探索出更多的宇宙奧秘來。但如果持以偏見而排斥之,則反之。(注:本文寫于2017.06.15,是針對原人教版九年級語文教材中丁肇中先生的《應有格物致知精神》而寫得。后來,語文教材統一改版為教育部統編教材,我在統編教材八年級下冊第四單元又發現了這篇文章,覺得需要把我閱讀此文的感受再一次給大家展示出來,請大家指正。) 丁肇中:應有格物致知精神(統編初中語文教材八年級下冊第14課課文)  我非常榮幸地接受《瞭望》周刊授予我的“情系中華”征文特別榮譽獎。我父親是受中國傳統教育長大的,我受的教育的一部分是傳統教育,一部分是西方教育。緬懷我的父親,我寫了《懷念》這篇文章。多年來,我在學校里接觸到不少中國學生,因此,我想借這個機會向大家談談學習自然科學的中國學生應該怎樣了解自然科學。在中國傳統教育里,最重要的書是“囚書”。“四書”之一的《大學》里這樣說:一個人教育的出發點是“格物”和“致知”。就是說,從探察物體而得到知識。用這個名詞描寫現代學術發展是再適當也沒有了?,F代學術的基礎就是實地的探察,就是我們現在所謂的實驗。但是傳統的中國教育并不重視真正的格物和致知。這可能是因為傳統教育的目的并不是尋求新知識,而是適應一個固定的社會制度?!洞髮W》本身就說,格物致知的目的,是使人能達到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和田地,從而追求儒家的最高理想——平天下。因為這樣,格物致知的真正意義被埋沒了。大家都知道明朝的大理論家王陽明,他的思想可以代表傳統儒家對實驗的態度。有一天王陽明要依照《大學》的指示,先從“格物”做起。他決定要“格”院子里的竹子。于是他搬了一條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對著竹子硬想了七天,結果因為頭痛而宣告失敗。這位先生明明是把探察外界誤認為探討自己。王陽明的觀點,在當時的社會環境里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儒家傳統的看法認為天下有不變的真理,而真理是“圣人”從內心領悟的。圣人知道真理以后,就傳給一般人。所以經書上的道理是可“推之于四海,傳之于萬世”的。這種觀點,經驗告訴我們,是不能適用于現在的世界的。我是研究科學的人,所以先讓我談談實驗精神在科學上的重要性。科學進展的歷史告訴我們,新的知識只能通過實地實驗而得到,不是由自我檢討或哲理的清談就可求到的。實驗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觀察,而是積極的、有計劃的探測。比如,我們要知道竹子的性質,就要特別栽種竹樹,以研究它生長的過程,要把葉子切下來拿到顯微鏡下去觀察,絕不是袖手旁觀就可以得到知識的。實驗的過程不是毫無選擇的測量,它需要有小心具體的計劃。特別重要的,是要有一個適當的目標,以作為整個探索過程的向導。至于這目標怎樣選定,就要靠實驗者的判斷力和靈感。一個成功的實驗需要的是眼光、勇氣和毅力。由此我們可以了解,為什么基本知識上的突破是不常有的事情。我們也可以了解,為什么歷史上學術的進展只靠很少數的人關鍵性的發現。在今天,王陽明的思想還在繼續地支配著一些中國讀書人的頭腦。因為這個文化背景,中國學生大部偏向于理論而輕視實驗,偏向于抽象的思維而不愿動手。中國學生往往念功課成績很好,考試都得近100分,但是面臨著需要主意的研究工作時,就常常不知所措了。在這方面,我有個人的經驗為證。我是受傳統教育長大的。到美國大學念物理的時候,起先以為只要很“用功”,什么都遵照老師的指導,就可以一帆風順了,但是事實并不是這樣。一開始做研究便馬上發現不能光靠教師,需要自己做主張、出主意。當時因為事先沒有準備,不知吃了多少苦。最使我彷徨恐慌的,是當時的惟一辦法——以埋頭讀書應付一切,對于實際的需要毫無幫助。我覺得真正的格物致知精神,不但是在研究學術中不可缺少,而且在應付今天的世界環境中也是不可少的。在今天一般的教育里,我們需要培養實驗的精神。就是說,不管研究科學,研究人文學,或者在個人行動上,我們都要保留一個懷疑求真的態度,要靠實踐來發現事物的真相?,F在世界和社會的環境變化得很快。世界上不同文化的交流也越來越密切。我們不能盲目地接受過去認為的真理,也不能等待“學術權威”的指示。我們要自己有判斷力。在環境激變的今天,我們應該重新體會到幾千年前經書里說的格物致知真正的意義。這意義有兩個方面:第一,尋求真理的唯一途徑是對事物客觀的探索;第二,探索的過程不是消極的袖手旁觀,而是有想象力的有計劃的探索。希望我們這一代對于格物和致知有新的認識和思考,使得實驗精神真正地變成中國文化的一部分。(本文是作者1991年10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情系中華”大會上發表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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