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鳴謙】 洛陽劫難的記錄 安史叛軍由幽州起釁,戰火遍及整個中原地帶,包括長安、洛陽兩京。 相比長安,洛陽因為位居天下之中,成為兵家必奪之要地。唐軍與叛軍頻頻在此展開拉鋸,因此洛陽受創最巨。 天寶十四年(755)十二月十二日,安祿山攻取洛陽。第二年元旦,即自稱雄武皇帝,國號大燕,定都洛陽,年號圣武。 至德二年(757)正月,叛軍發生內亂,安祿山被兒子安慶緒殺死。為收復兩京,唐肅宗向回紇求援借兵,許諾“克城之日,土地、士庶歸唐,金帛、女子皆歸回紇”。 唐軍和回紇軍九月二十七日收復長安,十月收復洛陽,安慶緒逃往鄴城。 回紇依照前約將要搶掠長安,太子李豫勸止說,如若屠殺長安百姓,洛陽百姓將會死守,以此為理由,將劫掠地點由長安改成了洛陽。《資治通鑒》記載較詳:
乾元二年(759),史思明叛亂再起,洛陽再次陷落。叛軍盤踞 3年后,寶應元年(762),史思明為其子史朝義所殺,唐軍再次依靠回紇兵收復洛陽,次年安史之亂徹底平定。 經安史亂兵和回紇兵的數度劫掠、摧毀,洛陽人口銳減,李庾《東都賦》有記錄:
深究安史之亂的禍亂根源,實由唐玄宗在天寶年間施政昏聵、剛愎自用造成。行政一味交托權相李林甫,而邊鎮則一味信用番將,無所節制。它造成的動蕩和毀壞,比之西晉“永嘉之亂”更為嚴重。自李唐立國到唐玄宗天寶年間,前后已承平140年,安史之亂與晉末北方少數民族南下不同,性質屬于帝國內亂。正因為猝不及防,所以對唐人造成的心理震動尤為劇烈。 李白、杜甫的詩歌創作,都可以安史之亂為節點分為前后期。這是時代大事件對文學創作造成的直接影響。 安史之亂就李白人生與創作的尾聲段落,他在洛陽收復的一個月后去世,終止了他的洛陽書寫;而洛陽對杜甫具有故鄉的意義,歸洛之思成了他后期創作的一個旋律主題。杜甫晚年的偉大篇章,很多都以洛陽作為地理空間的指向與感情寄托的所在。因為結合了自身與家族、國家的命運,飽含了深摯的感情分量,在杜甫心目中,洛陽的重要程度要遠超過西京長安。
《長安十二時辰》劇照 藩鎮之患 安史之亂后,唐王朝國運由盛轉衰,并引發了后續的連鎖反應。 一是周邊地緣環境的惡化。 為平定內亂,唐廷“盡征河隴、朔方之將鎮兵入國靖難”,將原來駐防在西北地區的精銳部隊內調,由此造成了邊疆防御空虛。廣德元年(763)九月,安史之亂剛被平定,代宗剛剛登基,吐蕃就趁虛進犯,連陷蘭、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占據河西、隴右,還突入長安 15 天。此次入侵雖被擊退,卻開啟了唐藩之間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拉鋸戰。 吐蕃、羌戎的崛起和東進,也使中原通往西域的通道被阻斷,安西三鎮抵抗多年,到唐德宗貞元六年(790)相繼陷落。 二是未能徹底剿除安史余黨在河朔的勢力,尾大不掉而形成藩鎮割據。綏靖政策下,安史舊將田承嗣據魏博,張忠志據成德,李懷仙據幽州,皆領節度使之職,任由其繼續控制河北地區,致使 “河北三鎮”重又坐大。其后如淄青李正己、宣武李靈曜、淮西李希烈等也都擁兵自重,又形成東南割據。 中唐至晚唐,洛陽因為距離各藩鎮較近,東部一帶的叛亂此起彼伏,戰事頻仍。 元和十二年(817)至元和十四年,先是裴度、李愬大敗吳元濟淮西軍,過后又攻滅據守平盧、淄青的李師道,兩河之間復為王土。此后,洛陽作為商業經濟樞紐的地位得到恢復。雖然皇帝再無巡幸之事,洛陽政治地位明顯下降,但眾多被排擠出長安的官員分司來到洛陽營造私園的同時,彼此詩文唱和不斷,亦讓洛陽在武則天朝位居“天下神都”的一個世紀后,再度迎來了一次小型的文藝復興。以下我們談論韓愈、孟郊、賈島、盧仝、白居易、元稹、劉禹錫、李商隱時,會發現很多這方面的材料。
影視劇中的武則天形象 到晚唐時,藩鎮割據復熾,洛陽因處于“四戰之地”再起硝煙。 乾符二年(875)六月,王仙芝、黃巢相繼起兵。廣明元年(880),黃巢攻克洛陽。同年,“汝州所募軍李光庭等五百人自代州還,過東都焚掠市肆”;中和四年(884),“秦宗權命將出兵,寇掠鄰道,孫儒陷東都,所至屠鵝焚蕩,殆無孑遺”。 其后孫儒、李罕之、張全義各系軍閥相互交爭,洛陽重陷于戰火之中,“野無遺稈”,“寂無雞犬之音”。到張全義出任河南尹時,洛陽已是“白骨蔽地,荊棘彌望,四野俱無耕者”。 在晚唐五代初,歷史再度輪回,銅駝再次埋于荊棘。 轉型意識的特征 不同于“永嘉之亂”,安史之亂因為是帝國內部的崩解,亂后對國族心理意識的影響極為深遠。這是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關系。 一個是政治上強調“尊王攘夷”,強化儒學為唯一合法性的道統。這是政治史和思想史的范疇,此處不展開。我們主要探討的,是同時出現的文化保守傾向。 我們常說李唐王朝是融有少數民族(主要是鮮卑)血統和文化的一個雜糅型政權。安史之亂以前數百年的確運行的是這樣胡漢并存的體制。魏晉南北朝以來的總趨勢是民族大融合,隨著南北政權的統一,社會觀念漸漸匯于包容與混同。這是文明體的螺旋上升。 但這個進程被安史之亂打斷了。 進入中唐以后,譬如對待胡族、胡風的態度就與盛唐完全相反,出現了一系列的反撥調整。在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李白、杜甫的筆下,已可發現明顯的“胡”與“漢”的對峙傾向,而在中唐詩人的詩文中,類似的措辭和表達更是頻頻出現,這說明華夷分立的觀念已成為時代主流。 由此,中唐過后的文化思潮就出現了不同方向的演變。 首先,就是對初唐流行的胡服、胡風的諷刺撻伐。《新唐書》 “車服志”的記載比較典型,梳理了唐代婦人服飾的變化趨勢:
最后一段將安史之亂的緣由歸結于婦人著胡服,認為是“服妖”。這當然是偏狹的妄談,沒有什么邏輯性。不過,這卻是亂平之后唐人(官方和民間)的普遍看法。
唐騎馬女傭,圖自《唐詩洛陽記》。 中唐時,元稹和白居易聯手,以消除政治積弊為目的,提倡新樂府,就曾掀起過批判胡旋舞的熱潮。元稹作有《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胡旋女》,直指天寶末年的胡亂與胡女胡旋舞的關系(這是多么跳脫離奇的聯想):
還有白居易,他也作有一篇《胡旋女》:
白居易是批判胡旋舞的首倡者還是應和者,已不可知了。他這首詩比元稹詩揭露得更深。善跳胡旋舞的那兩個人即安祿山和楊貴妃,一個“迷君眼”,一個“惑君心”,仿佛事先預謀好的對舞搭檔,白居易認定他們為罪魁禍首,唯獨不批判那個糊涂昏庸的君王。從最后第二聯“從茲地軸天維轉,五十年來制不禁”來看,到元和時,胡旋舞仍然流行,無法徹底禁絕。
莫高窟第220窟(初唐)壁畫,一些學者將之視為胡旋舞。 其次,在排斥胡風胡俗的同時,激進者進一步將之擴大化,進而開始排斥已經輸入中土數百年的佛教,斥為“胡人之教”。“排佛”由此成為風潮,代表人物有唐肅宗時的張鎬,唐憲宗時的韓愈,唐武宗朝的李德裕、杜牧,唐宣宗時的孫樵等。 關于排佛,引領“古文運動”的韓愈表達得很直接。元和十四年(819),韓愈有上呈唐憲宗的《論佛骨表》,又作有諷刺僧侶的詩《贈譯經僧》:
這首詩如同唐代的口水詩,幾乎全用俚俗口語,尾聯“只今中國方多事,不用無端更亂華”,就是以他為代表的排佛者的心聲,將佛教看成了異己冗余之物,極欲排除摒棄。 再次,是帶有濃重的文化保守色彩的“古文運動”。 以韓愈、柳宗元為首的倡導者們,以重樹儒學道統為旨歸,在文化上竭力排除所有外來異端,這些冠以“復古”之名的主張獲得了中唐社會士人(尤其是中低層寒士)的響應與支持。其表面是一場文學運動,背后卻涌動著社會思想風潮的激烈碰撞。 針對古文運動的深層背景,引用兩位學者的見解作參考。 一位是日本漢學家吉川幸次郎先生,他在《中國文學入門》一書中對古文運動的生成機制有簡潔扼要的評語:
另一位是陳寅恪先生,其在《論韓愈》一文中剖析得更為精確:
韓愈自然是思想上的提倡者和激進者,而陳寅恪先生未提及的李德裕等朝中干臣雖然與古文運動關涉較少,卻是后來實際推助唐武宗滅佛的主要實施者。事實上,類似中唐這樣的“斥蠻夷、排佛教、樹道統”的思潮,在后世也屢有重興和再現,比如宋代理學、明代心學的形成,也都可以歸結到這條延長線上來理解。 由有二:一是身在洛陽,更能引發強烈的歷史感懷;二是分司官任內,較有閑暇來撰寫賦文。 李庾生年比韓愈要晚,從他寫成的《兩都賦》的內容主旨來看,也可歸入中唐“古文運動”的脈絡中。 本文摘編自《唐詩洛陽記:千年古都的文學史話》——
《唐詩洛陽記:千年古都的文學史話》書影 作者:馬鳴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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