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站在檐下的一根電線上梳理著羽毛,院子很靜,只有偶爾飛過的同類或憂或喜的鳴叫,當然我的腳下,我所處的這所房子的里面,間或也有那么一兩聲輕微的咳嗽傳出。淡淡的旱煙的煙氣從窗口若有若無地飄出來,消散而至不見——它帶出了那聲音。 我不記得如此的安靜有多少日子了,這庭院中出來進去駝著背將雙手抄于身后的老人有多少日子一個人在此獨居,雖然這檐下、那樹梢我倒會經常流連。我想我也算他的一個伴兒吧,但我們是沒有共同語言的,我天生就怕了他,天生就怕了他的同類。我的所作所為惹惱了他們,可是我之所以啄食他們以血汗換來的收獲,也只不過是想卑微地活著。即便這個院子如此的冷寂,沒有孩子的歡笑,沒有大人的交談,他看到我時,偶爾還是會揚手喊一聲“去”,不過現在我不去他也沒有辦法,他也似乎對我的去與不去也不怎么關心,他現在的驅趕只是一種年少時即已養成的習慣,習慣而已,早就不去留意它的效果了。 我其實很安全,在這個院子里的所有地方均可大大咧咧地玩耍,無所顧忌地歌唱??墒俏乙呀洓]有了力氣也沒有了興致如此去做,況且我的歌唱也沒人來為我鼓掌,正像老人間或的咳嗽沒有人去關心一樣。我們堅守著各自的狹小空間,各自孤單著自己的孤單,快樂著自己的快樂,毫不相干。 這個寂靜的院子以前本不是這樣,本不是如此的安靜,駝著背、咬著兩拃長的煙管,任懸于煙桿之上的小煙袋隨意晃著的老人他本不是如此的孤獨。院子曾經也很熱鬧,熱鬧至我不能在此安然地生活。我的每一次落腳歇息,都會被院中的人一聲“去”而不得不重新頓足而翔,或男人,或女人;或老人,亦或老人的兒子以及他的兒媳,他們都有資格喊這一聲“去”。我是懼怕了他們的!不過這個“他們”當中自然不包括那個剛剛學話的小孩,我甚至覺得他還有些可愛呢! 當我怯怯地又一次站在檐下的電線上時,我在萬千個“去”的呵斥聲中仍然不愿離開這兒,那只是因為我的長輩們將家安置于此,我們所謂的家就在電線旁兩根木椽之間的空隙中。我是一個戀家的人,這兒寫滿了我童年美好的記憶,以及成年后為了生存而做的努力。我在我家門前的電線上梳理著我的羽毛,那稚嫩的童音便不很流暢地響起,“爺爺,雀兒!”于是我便聽到了他的父親一聲“去”,他的母親一聲“去”。我不得不踩著“去”的尾巴展開了翅膀,我在展開翅膀的一瞬間看到了老人對著兒子、兒媳的責備眼神。我瞬間明白了這個家還有一個人兒對我有著好感,不管他的這種好感是不是僅僅因為好奇,至少他對我的存在不是那么討厭,況且他還無意中左右了那個多少年來對我討厭至極的老人的思維以及行為。 小孩的父母背著鋪蓋卷踏出家門的時候,我甚至還有些高興,我曾經在他們的無數次“去”的呵斥聲中驚慌失措,那么……他們走后我便可少一分威脅了!我不知道小孩的父母將往何處去謀生,活兒是否好找。我自私地希望他們的工作能夠順順利利,那么在這所院子里我便可以少聽到許多聲“去”了。這喜歡著我的小孩他不會趕我的,這深愛著小孩的爺爺因為對孫子的疼愛從此應該也不會再趕我走的。 于是我便愛上了這個小孩,我們和平共處著。我在某個高處心懷愛戀地看著他,他在地上的某個角落快樂地玩耍。我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為他的不慎摔倒而嘆息,為他的莫名快樂而快樂。 不記得哪一天了,反正那天很晴朗,天空本有一絲云的,但最終還是淡了,散了,總之,一個挺不錯的日子,我的小伙伴卻不怎么開心。說他小,其實也不小了,他已經長大了呢,有六七歲了吧!他的父親說該讀書了,他的母親也說該讀書了,他的爺爺分明有些不舍,但也說他的孫孫該讀書了。 我想讀書一定是一件大事兒吧,要不他的父母怎么一塊兒從遙遠的城里專門回來接他?他的父母有多少個日子已不在這個院子中走動?我是記不清了,我也懶得一天天地算,我只顧著和我的小伙伴快樂著。在這個僅剩下老人和他的孫兒的院子中快樂著。我享受著一種安全,享受著我的小伙伴帶給我的安全,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院子中飛翔,在任何我喜歡的地方停留。我不知道我的小伙伴走了之后我是否還會如此的自由,如此的安然。 我舍不得我的小伙伴,我在檐下的電線上“啾啾”地挽留著他,又以極其優雅地姿勢落于枝頭,訴說著我的不舍。我想老人也一定不舍,老人也一定在心中挽留著他,甚至也期望著他的兒子、他的兒媳在這不知建于何年月的院子里一直住著,或者……多呆那么幾日也行。 我不知道我的小伙伴走后,我是否還會繼續留在這個院子里,這個院落是否還值得我為之流連?我在何處去重新尋找一個有著如此可愛伙伴的居所?我的小伙伴可以左右他的爺爺,我卻不能,更不能去左右他的父母,他的父母看到我,最想說的,我知道,就是“去”。我怯怯地,卻更焦急地站在他們目所能及的地方俯視著他們,期待著會有所改變…… 年輕的父子三人在我的注視下終究踏出了家門。我站在大門門樓的頂端眺望著他們,老人站在門前抬手遮擋著刺眼的陽光目送著他們。那天的天氣真好,我傷心了;太陽很紅,刺痛了老人的眼,他落淚了。該走的還是會走,即使這處從出生便陪伴著他們,任其在里面或歡笑亦或悲傷,恣意地發泄著他們的情感的院落也沒能阻止住他們遠行的步伐,或許他們也是迫不得已吧!這個院子最終只剩下了我以及憑著自個心情可以隨時對我說“去”的老人。 我在外面呆得時間便長了,開始刻意地徘徊于村莊,穿越于田野。村莊也若我所處的院落一樣,它清靜了許多,偶有稚嫩的童音在其中飄蕩,但卻很淡,很輕,不像以前那樣,總會因著一個聲音地升起而愈聚愈多,愈來愈響亮。村前的大槐樹下本是他們常一塊玩耍的地方,一切古老的,或摻合著一些現代氣息的游戲在此完美地演繹。那為碾麥而備的麥場更是熱鬧非凡,因為平坦而開闊,因為有著或大或小的麥草垛,很是吸引了各個年齡段的孩子;夜幕降臨,村莊漸趨安靜下來的時候,麥草垛后或許還會有一對、兩對情竇初開,柔聲細語說著情話的戀人?,F在卻已沒有了,即就是掛著日頭的白天,在這不知何年月集聚、繁華起來的古老村莊不但孩子少了,年輕人更是愈發少了。我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里,或許也和我的小伙伴的父母一樣在某個或晴或陰的早晨背著各自的蛇皮袋遠走了他鄉,或許又在某個日子帶走了他們的孩子,于是便只剩下了固守著村莊的老人。 田野自然還是曾經的田野,它依然碧綠可愛,但卻多了些雜草,甚至有幾處本是田壟交錯的土地已被瘋長的青草徹底地淹沒。當然,于我它都是一樣的,賞心悅目的綠讓我的心情大好。我想,即就是麥子成熟了,我隨意地采摘,也不必再擔心會有人對我喊那討厭的“去”了吧,就算有,也一定不足以令我提心吊膽。不知道還會不會再有那可憐的卻也曾使我為之頭痛的稻草人出現?不知那被迫獨處的他們是否也會在心中唱起快樂的歌子,他們或許也不會被曝曬于烈日之下,不會再受風吹雨淋了吧?!我在青草堅韌的枝干上唱著歌,我在沒有任何威脅的田野上跳著我自認為完美的舞蹈,我以我獨有的方式抒發著我的快樂!但是我明顯地發現我已經不再年輕,我表達快樂的身姿也不是曾經那么美妙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我總會回到熟悉的院子。我在檐下的電線上日復一日地糾結著。沒有了我的小伙伴,我大可重搬一家再建我的家園,或許有幸還會找到另一個喜歡我的孩子,然后重復著以往的美好故事。曾經因戀家、念舊而不舍,現在卻是沒有了勇氣,也沒有了那么大的氣力,我已經像極了院落中孤獨的老人,況且已對居住于此這么長時間的院子有了無法割舍的感情,這感情或許與生俱來,它自然也應該伴著我一起離開這個世界。雖然這個院落中有著令我曾經提心吊膽的老人,不過他似乎已經不是那么討厭我了,或者說他對我的討厭已經開始淡化,或許漸漸地也會忘記了“討厭”吧! 我在檐下的電線上怯怯地站著,我現在的怯怯卻也不再是因為怕了誰,況且幾乎沒有人來關心我的存在,我的存在與否早已沒有人為之驚詫,為之動容,為之鄙夷而氣憤地喊一聲“去”。我之所以如此,只是因為愈來愈容易困乏,我在我家的門前,我在門前的這根電線上站著的時候總怕因自己的不小心而摔落下去——我與院子中的老人一樣,也老了,在不知不覺中老了。 我懶得再飛出去,當然說沒有力氣也行,這個院子其實也不錯,其它的院子或許也是這樣吧?!我現在唯有陪伴著房間內孤獨的老人,自然也可以說我被老人陪伴著。我開始為他的孤獨而感嘆,為我的落寞而感嘆,為離開這所院子卻已找不著回家的路的老人的孩子而感嘆……我感嘆著。 不記得他的孫兒走了多少日子了,在遠方的都市偶爾還會不會想到這所院子?想到這所院子中他的爺爺,他的爺爺為他的一句“雀兒”而給他的父母的那一個責備的眼神?想到他曾經的玩伴——我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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