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司馬光有詩:“煙愁雨嘯黍華生,宮闕簪裳舊帝京。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在中國文化史,特別是唐詩史上,洛陽這座城市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不到洛陽城,不能解大唐的典雅與富麗;不讀詠洛詩,不能知唐詩的浪漫與情致。作家、詩人馬鳴謙的著作《唐詩洛陽記:千年古都的文學史話》,將時段定于隋唐,將空間定于洛陽,試圖描繪一幅洛陽詩歌文學的全景圖,是一部體例獨特的唐代文學史話。 “洛水穿宮處處流”的洛陽城速寫 在談及洛陽城之前,應該先提及隋煬帝和宇文愷兩人,因為他們是隋唐洛陽城的真正締造者。 而談到隋煬帝,又應該多說幾句,因為他卓越的詩才。一首《野望》:“寒鴉飛數點,流水繞孤村。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春江花月夜》其一:“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隋煬帝殞命江都10年后,唐太宗對他詩歌才能和行事風格的巨大反差也甚為不解。 這本《唐詩洛陽記》從隋煬帝和宇文愷締造的洛陽城開始講起。新修的洛陽城又名東都,洛水自西向東穿城而過,將城郭分為南北兩區。因地形關系,洛陽沒有采取大興城以朱雀大街為南北中軸線東西對稱的布局,宮城和皇城建于西北隅高處,其面積比北京紫禁城大3倍,可見其開闊雄壯。宮城名紫微城,“東西四百里一百八十八步,南北二里八十五步,周一十三里二百四十一步,其崇四丈八尺,以象北辰藩衛。”宮城內有乾陽殿、大業殿等數十座宮殿、閣、堂、院,極為富麗堂皇。 洛陽城里的定鼎門大街,又稱端門街,寬約177.6米,比長安城的朱雀大街還要寬闊,且兩旁行道樹種植了櫻桃樹與石榴樹,春秋時節沿路風景絕佳。隋煬帝還在端門街上安排過大型百戲表演。 隋末,洛陽城遭到戰火破壞。武則天掌控朝政前后,洛陽城又被重新修繕。載初元年(690)九月九日,武則天改唐為周,定都洛陽,以長安作為陪都。大抵在武則天時代,洛陽的營建基本完成。武則天在隋東京的基礎上構筑了外郭城,營建官署,以及修繕洛水橋梁等基建工程。另外還增筑“上陽宮”并翻新“神都苑”(又稱上林苑),上林苑是世界史上占地最廣的皇家園林。“上陽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宮處處流。”“春游上林苑,花滿洛陽城。”這兩處都是唐詩中屢屢出現的地標性建筑。 “垂拱元年(685),唐玄宗出生在洛陽,又在此成長。他是個土生土長的'洛陽子’,難怪開元年間會頻繁巡幸洛陽。”馬鳴謙在書中寫道。直到中晚唐時期,洛陽政治地位下降,城中心由宮城、皇城移至洛南里坊區的河南府廨,城里的各個功能區也有所變化。 在切入洛陽與詩歌的主題之前,馬鳴謙先對洛陽都城史做了一次“速寫”,繼而轉入城市史、文學史、制度史的橫向軸線,嘗試破解唐詩得以繁榮的原因,回溯詩歌文學在隋唐之際的演變軌跡,探尋古都洛陽隱藏的文化密碼。 洛陽城的光輝文學時刻 在《唐詩洛陽記》的大部分篇幅中,作者落腳于具體的人與事,將唐代著名詩人的詩歌作品與歷史事件穿插敘述,以詩人生活行跡與地理空間彼此印證。這種書寫方式使讀者宛如夢回大唐洛陽,經歷了一場穿越時空的文學游賞之旅。 作者馬鳴謙從武則天朝的文學活動“龍門賽詩”講起。武則天很喜歡洛陽龍門,游龍門又必游香山寺。某年春天,她率群臣到龍門賞春,下令群臣各以龍門為題賦詩,先成詩者賜以錦袍。《唐詩紀事》卷十一“宋之問”條載:“武后游龍門,命群官賦詩,先成者賜以錦袍。左史東方虬詩成,拜賜。坐未安,宋之問詩后成,文理兼美,左右莫不稱善,乃就奪錦袍衣之。”宋之問寫的是七言歌行《龍門應制》,“洛陽花柳此時濃,山水樓臺映幾重”,宋之問的詩歌不僅描繪了洛陽風貌和君臣出游龍門場景,又不忘在詩中及時頌圣,迎合武則天和上官婉兒的喜好。 在講述詩人與洛陽城的交集時,作者并非單純羅列詩人出入洛陽城的經過與詩歌創作,也以此為節點展開了詩人的一段文學生涯。比如作者講孟浩然。孟浩然畢生布衣,但其人是入世的。襄陽距離洛陽不遠,他多次往來洛陽,還曾在洛陽寓居過一段時間,馬鳴謙稱其為“洛漂”。 開元十二年(724)冬,孟浩然再次來到洛陽,因唐玄宗于這一年十一月移駕洛陽,準備第二年十月從洛陽出發去泰山封禪。大約在此期間,孟浩然與18歲的儲光羲交往,作有《同儲十二洛陽道中作》:“珠彈繁華子,金羈游俠人。酒酣白日暮,走馬入紅塵。”這一天,我們的田園詩人在酒樓飲酒,一直喝到日暮時分才罷休。從詩題中可以判斷,一同飲酒的還有儲光羲。兩年后儲光羲進士及第,這年他才20歲。 開元十八年(730),年過40歲的孟浩然從長安應試后回鄉經過洛陽,經洛陽至南陽時,道途為大雪所阻,作《南陽北阻雪》一詩。詩人黯然返鄉,思慮萬千,對自己的半老生涯做出了反思,調侃自己仕途無望是被愛好文學耽誤。開元二十年春,孟浩然又來洛陽,這次待了將近一年的時間,詩歌《李氏園林臥疾》中稱“年年白社客,空滯洛陽城”,說自己年年來洛陽,不過心境多是寥落。 當然,洛陽城最光輝的文學時刻,是天寶三載(744)李白與杜甫在此會面。聞一多將李杜之會比喻為“日月相會”,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中,唯有孔子見老子可與之媲美。遺憾的是,關于此次會面,兩人均沒有詩作記錄、流傳。 詩人的落寞和歡樂 詩人與城市的緣分著實玄妙難言。同一座洛陽城,有人覺得風光瀲滟,有人只覺暮靄深重。 對于“一日看盡長安花”的孟郊來說,夢想和榮耀都留在長安城,洛陽城卻是苦寒之地。苦寒并非因天氣,而是心境。元和元年(806),經韓愈等人推薦,56歲的孟郊來到洛陽任河南水路運從事。他在洛陽置辦了新居,居所附近風景宜人,還有溪水流經。孟郊在宅院中造“生生亭”取景,又開出兩畝菜園,儼然在洛陽城擁有了一處田園。“遙青新畫出,三十六 扇屏。褭褭立平地,棱棱浮高冥。”孟郊有詩《生生亭》紀之。隨著生活境況有所改變,孟郊此前詩里的激切、愁容減弱了不少。 “天津橋下冰初結,洛陽陌上人行絕。榆柳蕭疏樓閣閑,月明直見嵩山雪。”這是孟郊筆下不多見的一首沒有刻意古怪用字的詩歌,描繪了洛陽冬日景象。遺憾的是,這樣安定閑靜的日子并沒有多久,此后的幾年中,孟郊接連遭遇喪子之痛,可能是有3個兒子相繼離世,且離世時尚是幼兒。他曾寫組詩《杏瘍九首》,遣發感傷悲愁情緒,韓愈還曾作詩寬慰勸解。孟郊去世后,詩人王建還寫《哭孟東野二首》追懷,其中有句云“東野先生早哭兒”,寫出了孟郊喪子之悲戚。洛陽城之于孟郊,可謂凄涼傷心地。 作為唐朝的另一處政治中心,很多詩人都曾在洛陽求仕、為官和生活過。除了上文中提到的詩人外,《唐詩洛陽記》還寫了杜甫、李賀、賈島、李商隱等在洛陽的起伏人生。當然,書中的描述并不限于詩人們在洛陽的足跡,而是以他們出入洛陽為線索,展現詩人一個時期的生活形態、交游工作以及文壇面貌。 白居易在洛陽居住時間很長,馬鳴謙稱可以說他是半個洛陽人。長慶四年(824),白居易的杭州刺史任職結束返回洛陽。在洛陽的宅院中,白居易蓄養了不少歌妓,包括人們熟知的樊素和小蠻。在詩歌中他還寫道:“三嫌老丑換蛾眉”,意思是歌妓老了丑了,還會更換年輕女子。白居易還和牛僧孺聚攏自家歌妓組織了一場宴會,作詩《與牛家妓樂雨夜合宴》,詩中說,“人間歡樂無過此,上界西方即不知。”我們這場宴會可謂人間第一了吧。 白居易晚年是比較會享樂之人,當然這只是他洛陽生活的一個剪影。此前在洛陽居住時,他也有飼養仙鶴、覓太湖石以及與友人唱和這樣的風雅之事。 詩人的這些或是落寞、或是歡悅之事,一直是洛陽城里代代流傳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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