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躬身入局,我將永遠滾燙。世俗不曾將我撲滅,更不會將我撲滅。先生授我以詩書,我為先生傳薪火。” 高考之后,衡水中學的學生王珂在給語文老師的信中如此寫到。那時,她的高考成績名列全省第四,不顧家人和老師勸阻,報考了北大中文系。 而她的同桌娜娜,也曾受到語文老師的影響,立志考進北大中文。但不幸中途患上抑郁癥,幾欲自殺。休學后,她時而幻想,“如果他一直是我的班主任,我肯定不會得抑郁癥。” 這位語文老師是誰?在最初看到娜娜的故事時,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文:高一凡 初子靖 編輯:杜強 王天挺 短片導演:陳瑋曦 危凱 很久之后學生們才回想起,他們見證過王德宸受病折磨的一幕,但那時還沒有人察覺。 在那堂尋常的語文課上,王德宸踱著步子穿過朗讀聲,偶爾透出的疲憊也許已經被學生看在眼里,也許沒有,但他身體的異樣是確鑿的。 這是王德宸成為衡水中學語文老師的第8年。他一米八上下,方臉,小麥色皮膚,戴個方框眼鏡,因為特立獨行的教學風格,他受到學生們的追捧,甚至可以說是毫不掩飾的崇拜。當一個學生說“我的語文老師是王德宸”,其他人十有八九得投來羨慕的眼神和一聲感嘆,沒被他教過的學生也要在畢業后送他叢書。雖然所帶班級的成績忽上忽下,但王德宸還是成為了學科主任,18年高考他曾經押中一道新題型,一時成了衡中的奇聞佳話。 這堂語文課上,學生們正捧著課本、學案和衡中特色的“活頁”大聲朗讀著,王德宸卻突然捂了一下耳朵,臉上也露出一絲痛苦。教室里突然安靜下來。學生王珂抬頭看見王德宸,發現他正站在過道中間,微微發愣。這不是學生們熟悉的王老師。 在以往早讀時,他總是擠在學生中間,用腦袋晃著節奏,好像“小雞啄米一樣”,跟著節奏大聲讀詩。最駭人的是他的大嗓門——幾十個學生蓋不過他一個人的聲音,有的男孩蓄足了力氣要蓋過他,結果聲音一出口就劈了叉。他的言談舉止中總帶著令學生們震撼的激情。在他的課前分享,有同學講解《好漢歌》,欲唱又止。王德宸不管這些,提高了嗓門,帶著全班一起唱起“天上的星星參北斗”。 王老師突然病了。同學之間開始有一些傳聞,有人聽媽媽講,是因為耳朵生病。還有人聽說,是王德宸耳朵后面長了瘤子。等再次見到王德宸,他已經做了手術,瘦了不少,氣色不太好,腦袋也剃了平頭。 再后來,沒過幾個月,那年夏天結束的時候,王德宸從語文課上消失了。聽新老師說,王老師離開了衡中。 沒人知道王德宸為什么離開。學生們只知道,他一走,和語文相關的一切都變了味道。高考考綱成為語文課的圣經,講課挖到高考的層次就停止,《長恨歌》被劃出高考考綱,新老師只講了五分鐘。學語文不再是件高興事。在以前,學生每年都要搶著去觀瀾學社聽王德宸聊詩,現在半個班都在學社補數理英。 學生想念王德宸,有回大課間,學生王珂聽說樓下停了王德宸的白色轎車,拋下沒補完的作業就跑去找他,但轉遍了整棟樓的辦公室,也沒見著他的影子。每節語文課,王德宸的學生娜娜都會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是王老師,他會怎么教? |王德宸在詩社 娜娜見王德宸第一眼,就決定要做他的課代表。 那場教師見面會上,娜娜剛結束軍訓,她從河北北邊的小縣城考來衡中,對這所學校幾乎一無所知。王德宸很快就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他穿白襯衫、戴金絲眼鏡,說話時抑揚頓挫、用詞雅致,像個詩人。娜娜記下,這就是她在衡中的第一個語文老師。 據說,王德宸是全年級公認最好的語文老師,年紀輕輕就當上主任。他開的選修課觀瀾學社每年爆滿,得搶著進,有人進學社就為了聽他講語文。別的語文老師提起王德宸也多是肯定,說只有他教的是語文的美,其他人教的只是高考和知識。 娜娜最初體會到這種語文的美,是從聽王德宸背《大學》開始的。 那是剛開學沒多久的時候。高考不考《大學》,但因為這是四書經典,王德宸每年都教,也讓學生背。那堂語文課上,他邊拍手打節拍,邊用一種奇怪的節奏背起詩文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這叫歌訣樂讀,一種大聲誦讀方式,強弱輕重都有講究,背古文時尤其好用。娜娜覺得朗朗上口,背詩從一項任務變成樂趣;同桌王珂頭一回聽,覺得像在唱Rap,又中二又羞恥,后來越拍桌子越帶勁,《大學》前幾段她背得爛熟。 往后每篇詩文,王德宸都給套上節奏或者曲調,學生得先會唱,才會品。全校遠足,他教的班不知道誰起了頭,幾十號人一塊吟誦起《琵琶行》。前面的班不會唱,總有學生回頭看,他們就吟唱得越來越起勁。 王德宸最喜歡給學生吟誦《橘頌》,尤其那兩句:“蘇世獨立,橫而不流。”他的語文課就是如此。一貫講的套路、模版,王德宸全部一筆帶過,留下和語文有關的一切。他八卦李商隱的情史,批評余秋雨的古板,模仿竹林七賢里劉伶縱酒的“諸君何為入我裈中”。他談論新聞,講知識分子的精神使命,引用林斤瀾的話,告訴學生知識分子的天職就是說話,不論用嘴還是用筆——“若一聲不吭,是失職;若作假,是瀆職。” 他還喜歡問些不大好答的問題,《錦瑟》是愛情詩還是官宦詩?(他坦白,自己也讀不懂)《孔雀東南飛》的愛情悲劇到底是誰的錯?《再別康橋》里柳樹怎么就成了夕陽中的新娘?問題總能釣起意料之外的聯想。他講《歸去來兮辭》的“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讓娜娜想起屈原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他問起徐志摩“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里放歌”的意境,王珂答說,好像唐珙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王德宸說:“我想把課上得比較美,比較有思想性一點,想要給他們考試之外的東西。有一句話說得好,等到學生畢業了,把所有東西都忘掉,那些沒有忘掉的東西才是真正教給他們的東西。” 在他的課上,學生是自由的。上課前他們輪流分享語文相關的內容,可以是情詩、影評、隨筆或是生活瑣事,原定時間是五分鐘,后來被延長到十分鐘、二十分鐘。有一回,班里的體育委員講自己在跑操時模仿王德宸的語錄——“命運,是個無情的婊子!”——結果被班主任踹了一腳的故事,王德宸聽完,像哥們一樣上臺拍了拍體委的肩膀。那年所有課前分享都被學生記錄下來,前后寫了幾十萬字。學生們離開王德宸后,語文的課前分享變得嚴格,內容要和高考相關,時間也被縮短成四分鐘、兩分鐘、一分鐘。 有次月考,娜娜考了129,文科實驗班第一。王德宸把她叫到辦公室,送了她兩篇古文,印在A4紙上,頂頭用黑筆寫著:“贈娜娜——愛之有法,學無定法。”她把這張紙留到現在,放書桌邊上,伸手就能夠到。 對成績不錯或者有進步的同學,王德宸給獎品。別的老師給棒棒糖,他送書、贈詩。有買來的名著、朋友的詩集,也有淘來的舊書,比如魯迅文集、李白詩選,書的封面還蓋一個他自己的紅戳。 學生柳迪收到過一本王德宸自己的詩集,用A4紙訂成的厚厚一本,裝訂粗糙,讓人想起他愛用的那些粗獷又強烈的意象:烈馬吞下落日、綠毛布滿山坡。有了兒子之后,王德宸變得溫柔,開始把人比作“一頭受孕的小母牛”,柳迪也覺得寫得好。 他的學生童紫正相反,王德宸還是“毛頭小子”時的每首詩她都會背,但她受不了他做爸爸后的轉型。有一回,童紫上著自習課,被王德宸叫到二樓的天臺聊文章,順便看那首他寫給剛出生的兒子的詩——“那個皺巴巴的小老頭兒/我是一寸一寸描得豐滿的”。童紫看得憋屈,直接批評說:“你怎么這么矯情?”在語文里,他們是平等的。 童紫寫的詩也不少被王德宸批評。她仿徐志摩寫《水墨青花》,被說“太過時”;仿郭沫若寫藍天、白云、鮮花、閃電,又被批評“太low”。但她擅長寫生活小品,王德宸教她后,她買了個小本子揣在兜里,隨看隨記,不到一年,寫了兩本生活雜記。有次考試班里名次掉了二十名,班主任讓她必須把精力往別的課上放放,她說不行,不讓她寫的話,就會憋得喘不過來氣。 娜娜以前在縣城讀書,從沒見過王德宸這樣的老師。剛開學時,她一度以為,衡中的老師都像他一樣,課上得好,人也浪漫。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錯得離譜。 語文沒什么要收的練習題,只是每節課后要有百字感想,內容不限,文體自由——但其他科的老師有。班主任教英語,要求課代表每天查英語作業,不僅要查寫沒寫,還要查閱讀題有沒有標記、完形填空的空里有沒有填上英語單詞。假期本是她用來讀王德宸提到的書的時候——她記得,有《游蕩者說》、《科學:什么是科學》,但卷子摞了三四十套,班主任把“彎道超車”掛在嘴邊,她寫不完作業,沒空讀書。 那些日子里,每次周四下午的觀瀾學社變成了娜娜逃離現實的出口。每當王德宸講到現代詩、古詩文,她就感覺自己逃脫了衡中,看到了點兒美和生活。每次學社快結束的時候,沒過幾分鐘,娜娜就要看一次表,生怕一不注意下課鈴就響了,她就又要回到寫不完的作業里,回到扎捆成摞的卷子中。 再后來,王德宸離開了衡中,學社停辦了,新換的語文老師也開始每天收作業。娜娜逐漸把《琵琶行》的曲調忘得干凈,背誦詩文也只能擠在跑操前后、吃飯時間。她的光熄滅了,再沒人那樣教她古詩文。  |王德宸在衡水中學時講授《大學》 學生孫勇沖出教室門口攔住王德宸的時候,后者剛結束了在新班級里的考試講評,正在教室外休息。王德宸聽到面前的學生說:“老師,我語文不需要(您負責)了。”他愣在那里。過了好一陣子,他說,好。孫勇告訴他,作業也不會交了。他說,好。但他告訴孫勇,如果想交,他還是會跟其他同學的作業一樣正常去看。 這是2014年的夏天,王德宸帶的文科普通班即將進入暑假,在上兩次的考試里全班的語文成績都很一般。學校的其他老師也會聽他講教學創新,在遇到他教的學生時說:“你的語文老師是王德宸?大才子啊!” 他知道自己在這里有些與眾不同。這里的大多數老師顯然有著另一種共識。比如娜娜高一下學期的班主任,第一次班會時,她把投影幕布降下來,打開一名英國留學生記錄日常的視頻,那人每天睡兩個小時,其余的時間都在學習。她讓同學們拿來自己的全家福,安排他們依序走到教室右手的墻邊,貼上,在旁邊寫上下次考試要達到的成績和名次, “成績就是你的尊嚴!你的面子!你沒有成績就沒有尊嚴,你走路的時候不要抬著頭!”她每天下課站在班級門口,瞪著起身要上廁所的人——平均每次課間只有一個人,從他們離開座位,一直瞪到回班、坐下。 還有的老師以身作則,比如娜娜的歷史老師——一位年輕漂亮但胃不好的姑娘——有時上著課就出門吐一會,吐完回來接著講課。生氣的時候,她喜歡用19年河北文科狀元舉例子:“人家每天12:35才吃飯,你就差那一頓飯嗎?你還想考清北呢?你連浙大都考不上。” 但王德宸很少留作業,他會在元旦前的語文課上說:“我們這節課的任務是自助(作業),但沒什么可講的,課代表下課把答案發了,OK,我講完了。”然后那天他講了詩。他最常講的是老師陳超的詩,其中之一是《秋日郊外散步》: 秋天深了 柳條轉黃是那么匆忙 鳳仙花和草鉤子也發出干燥的金光 霧幔安詳繚繞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別地收場 他告訴同學們這首詩創作的原理和背后的故事。他說,這首詩寫在陳超與家庭不幸的斗爭過程中,在他一次難得的和夫人散步放松后。于是秋景便不僅是安謐的、純美的,更包含了無涯的苦痛,蘊藏在字背,在詩人的鼻息里。課程是在屈原的《橘頌》里結束的:“后皇嘉樹,橘徠服兮……” 娜娜在詩里看到一種客觀的、沉靜的美,像是“打開了一扇門縫,外面的光從中透出來。”后來她因為“午睡時抬手”而被抓了違紀,她和“用校服蹭胳膊”的同學一起挨了罵。班主任罵他們,你把這里當班級了嗎?把班級當成家了嗎?你有集體榮譽感嗎? 閱讀是奢侈的,每周唯一可以用來讀書的閱讀課,也在王德宸離開后變成了語文資料閱讀課。課外閱讀被視作“看閑書”,即便《紅樓夢》是衡中學生必讀書目之一,在自習課上看《紅樓夢》也一樣會被年級通報。 寫作就更加難得。王德宸還教他們的時候,柳迪寫詩,只能省去吃飯的時間,作業寫得囫圇吞棗,每天中午剩下十幾分鐘的時間去思考如何精確地描繪一個春天。童紫寫文章,早晨定下4:30的鬧鐘,起床跑去廁所沿上,墊張衛生紙,借廁所的燈光寫,一直寫到5:50打起床鈴。離開王德宸后,童紫被學校叫去寫公眾號,比如校領導上十九大、學長學姐上清華。寫著寫著,靈氣沒了,她不再早起一個半小時寫作,再后來,除了考場作文,她不再動筆。 新學期開始了,孫勇還是像其他所有同學那樣交了作業。幾個月后,孫勇成了全班讀書最勤快的學生之一。半年后,他又走進王德宸的辦公室,說:“老師我現在一天不讀書作文都下不了筆。”孫勇高考時去了南方,念的是中文系,他給王德宸發短信:將來想做一名語文老師。 “我的教學方法是放長線釣大魚。”王德宸說。到高三后半段,他這條“大魚”已經探了個頭:他帶的普通班語文成績直追實驗班,年級前十名經常會有他們普通班的人。 最后,在那一年的高考中,孫勇這個班上有六個人高考語文過了130分,全年級的普通班里幾乎再沒有第七個人。后來他就成為了備課組長,再后來轉去教了實驗班——但帶的班級再也沒考得那么好過。  |王德宸 王德宸是大二那年認識陳超的,陳超除了教研究生,只上一門選修課,叫《現代詩研究》。 剛轉到中文系的王德宸摸著名聲來聽這門課,不久前他還是物理系學生,留了一頭長發;再往前推一點,他還是甘肅小村子里的野娃娃。但他有個在北大讀化學的二叔,這讓他一下有了和其他野娃娃不一樣的“資本”——書。二叔去北京后在老家留下一柜子書,每到假期,王德宸就趴在書柜前面讀老舍和路遙。從那時起,王德宸決定,以后要做個語文老師。 陳超一米八幾的個子,身材壯實,皮膚黝黑,皺紋緊繃繃地扒在臉上,穿風衣、圍圍巾,愛騎輛破爛電動車,像上世紀初的知識分子。他人長得不拘小節,詩講得粗獷又溫柔,王德宸擠在座無虛席的階梯教室里,感覺陳超每念一首詩,他就被強烈的感情撞擊一次。 王德宸意識到,這就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對這個世界說話的方式。 他就這樣掉進詩歌里了。那是2008年,他上大二,在現代文學課上偷偷讀詩,去圖書館也只看現代詩批評研究。他把愛和苦悶全部塞進詩里,每寫一首就發去陳超的郵箱,有時在選修課前后找陳超。選修課結束后,陳超留給王德宸自己的書房電話,王德宸寫了新詩就打過來,畢業后也沒斷了聯系。 到衡水中學后王德宸越來越忙,又從備課組長晉升為語文學科主任、年級教學主任,他作為領導要聽物理課、化學課、青年教師的課,給出指導意見;他要作為領導開調度會,還要作為主任主導復習備考會;高三的復習備考會是最緊張的,副校長來聽,開不好要重開,王德宸在辦公室加班到了凌晨兩點,簡單睡一會,繼續上早課。他有一天在課堂上向學生道歉:“前一段時間因為人多事雜,課堂準備得并不怎么充分,今后不論有什么事情,也不會再干擾課堂的質量。” 王德宸意識到自己想做一個對學生有用的老師。真正有用的東西只有在畢業后,知識開始淡漠遺忘的時候,才會漸漸浮現出來。 他在課上講李亞偉的《中文系》、紀弦的《雕刻家》,又開了觀瀾學社,在學社里講得更天馬行空。講的最多的還是陳超的詩,一講就要講三四首。后來,王德宸的學生背起陳超的《風車》,在考場作文里用起陳超的詩句。 有一段時間,王德宸住學校旁邊,每天騎捷安特的山地車去上課,從出門就開始背詩,一直背到辦公室。他背海子、西川、顧城,但還是陳超的詩背得最熟。有次興致來了,他在語文課上給學生背起自己最喜歡的現代詩之一——陳超的《停電之夜》。 柳迪寫春天的那首詩被王德宸收錄進衡中詩選,前后改了兩三版,花了一兩周。最終版確定的時候,柳迪正在樓道里拖地,王德宸跑來班里找他,手上拿著他寫的終稿,左邊是詩稿的打印版,右邊是王德宸密密麻麻的評語,大多是夸贊:“這句真絕!”兩個人聊起來詩就沒停。 曾經,王德宸把衡中的老師學生們寫的詩結成集發給了陳超,采訪了他,并托他為衡中的學生贈句,陳超說:“詩歌是心靈的放電。” 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說話。2014年的秋天,王德宸接到電話:“陳超老師跳樓了。”  王德宸在衡中寫詩一直寫到2017年。那一年,他兼任學科主任和年級副主任,生活中只剩下兩件事情:上課和開會。語文以外的一切爭先恐后地來消耗他的時間。會議接踵而至,王德宸每天除了要開40分鐘的語文教研會,還要開各種調度會、備考會,最夸張的一周,他除了每天的教研會之外,大大小小開了6個會。有時,只備會,他就能加班到凌晨兩點。 被消耗掉的不僅是時間,還有成績。會議擠掉了備課的時間,王德宸的語文課上得不“純粹”,成績也就不太好看。他“放長線釣大魚”的教學方式幾乎只在15年那屆文科普通班上起了作用,其他時候,班級成績大多處在年級中游。有時學生離開他之后,語文成績反而蹭蹭上漲。童紫高二離開王德宸后,作文成績突飛猛進,但她覺得是因為王德宸給她打好的底子,他教她時,她生活到處都變成了語文。 在衡中,成績和老師的各項評判標準都掛鉤,老師也是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成績不好,除了獎金被壓到最低,還要無薪加班。王德宸在衡中見過很多有才華的老師,也和其中幾位很能聊得來,但他們無一不被困在系統中,有的也隨后離開了這里——大約沒人能躲開密密麻麻的考核,單純講解詩和春天。 王德宸也曾在大考中岌岌可危。做主任時,每次考完試,他都覺得全年級的老師都虎視眈眈,盯著他那點可憐的分數,嘲笑沒擺在面上,但被王德宸念在心里。 王德宸就這樣被卡在了語文和成績之間。剛來衡中時,他二十出頭,認可成績至上論,信奉老師的權威。他跟著老教師學講課,教書像走直線,考試怎么考,他就怎么教。有次他看見學生在課前喝水,以上課不能喝水為由罵了他一通,男孩故意看了眼表,意思是沒到上課時間,結果他急了,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罰男孩寫了千字檢查。講這件事時他說,自己欠這孩子一句道歉。 后來,他反應過來,這種忠誠的服從幾乎和語文教育的理念完全背道而馳。一個因為沒有好好值日就被罵不把班級當家的孩子是不會喜歡語文的,寫文章也只會扣大帽子。他教書開始走曲線,每天琢磨怎么把高考之外的東西順進語文課里。暑假,為了研究歌訣樂讀怎么教,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一關就是15天。他談班級工作,開始講魯迅的《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但這一切嘗試都不過是小打小鬧。再后來,他發現,在衡中,語文和成績不是蹺蹺板,而是互斥的單選題,原本就不存在平衡點。 在衡中,對成績的渴求被切分進每一周、每一天。每天有小測,每周有周考,排名靠后意味著接下來一周的危機和緊張。在鋪天蓋地的試卷和習題當中,王德宸沒空講語文。他每周至少需要從六節課中抽出兩節課的時間講卷子和習題,不講跟不上進度——整個年級的學科進度需要齊頭并進,一個學期的教學內容被切成一周一周的教學計劃。每個老師的教學內容也應該大差不差,每月按照月考進度趕齊,在哪個班多講一點都不“公平”。 優秀是不夠的,卓越才是這里的校訓。每逢高考,衡中的成績好壞都按照和衡水二中的差距來評判,哪一科平均分比衡二高不超過3分,學科老師就要大會小會地挨批——可是語文永遠比不上數學,差不出那該死的3分。所以幾乎每年高考,語文組的獎金分配都最低。18年,王德宸又帶高三,全國一卷改了兩道新題型,王德宸和語文教研組的其他同事押中了其中一道。高考考完語文,學生一片振奮,消息涌進王德宸的微信,有學生一邊在樓道里跑一邊喊他的名字。后來高考成績出來,學科評獎機制一如既往,語文老師單人獎金依然和別人差好幾萬。無力感沾滿了王德宸,他自嘲說:“上輩子殺豬,這輩子教書;上輩子殺人,這輩子教語文。” 雖然他一直相信,應試教育和素質教育并不是兩碼事,他的學生在高考里語文成績不會差,只要給他時間——但話又繞回來,在衡中,他和學生一樣,最缺少的都是時間。 最后,王德宸跳過了這道單選題。2019年夏天,他舉家搬去了杭州。  杭州市富陽中學背靠鸛山,出東門就是富春江,向南走幾百米就到了郁達夫故居。江邊,有女人在洗衣服,游泳的男人站了一排,清一色的黑色泳褲。公園里人很少,零星走過一兩個人,滿世界只剩下江上貨船發出的沉悶而厚重的長嘯。剛來富中時,王德宸下課沒事,總會跑去富春江對岸讀書。有時周末或者放假,他就和妻兒來公園里野餐,在草坪上吟誦古詩。 王德宸到富中第一年就帶起實驗班。這里的學生大多是小康家庭出身,在江南長大,崇尚自由,對清北沒那么大渴望,有人聽說新來的班主任以前在衡中教書,第一反應是要轉班。學生們讀薩特、柏拉圖,喜歡維特根斯坦的也不在少數,每張課桌上都摞著五六本雜書。 在富中,王德宸幾乎是肆無忌憚地開展了自己的教學實驗。他不按課文順序講課,把課本內容糅成幾大專題,上來就講了現代詩,后來又講科舉制和傷痕文學。他幾乎不留習題當作業,日常作業留些論述題目,周末作業留閱讀和作文。他開始負責富中的達夫文學社,選了11個社員,幫助他們每個人確定寫作計劃。一年下來,有學生的小說寫到了三萬字,最初想轉班的學生開始寫組詩。 王德宸離開衡中兩年多,最常打交道的還是從前教過的學生。最近一次聯系是和王珂,她考上了北大中文系,寫了一封給王德宸的長信。她從遇到王德宸開始就想考北大中文,高考考得不錯,歷史組全省第四名,除了北大光華之外隨便選。家里人拐著彎問她能不能報法律或者金融,她咬咬牙,堅持選了中文。在給王德宸的長信末尾,她寫下這樣選擇的原因:“我將躬身入局,我將永遠滾燙。世俗不曾將我撲滅,更不會將我撲滅。先生授我以詩書,我為先生傳薪火。” 童紫兼職做語文老師已經有兩年。她初中想做律師,遇見王德宸后,想教語文。她考去北師大讀漢語言文學,入校后不久,就開始教高一、高二的學生語文。每遇到一個學生,童紫就和他們說自己有個語文老師叫王德宸,“我很崇拜他,很喜歡他,非常想讓很多人都知道他”。那些在王德宸辦公室里讀到的書,她一一推薦給自己的小孩,然后在興高采烈地跑來找她說讀完一本書的學生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真正讀了文學后,童紫才發現很多中學老師教的知識都是錯的。專業課上,老師問起“日照香爐生紫煙”的“紫”是什么意思,多數同學按照中學知識答:“紫”是說日光折射。只有童紫清楚,“紫”是一種美好的象征,有道教意味,她記得王德宸提到過這點。課后,童紫和大學老師聊天,提起高中時曾有過這樣一個老師,他不覺得語文是咬文嚼字,而是教了許多語文的美。大學老師驚嘆于她的幸運,能夠在高中這個三觀建立的重要時期,遇到這么一個人。 早些時候,童紫讀過一篇文章,叫《木車上的激情》,寫的是孔子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坐在木車上周游列國講學的故事。她讀的時候,覺得自己看到了王德宸,看到了他在不見硝煙的高考戰場上,執拗地守著自己的三寸講臺,企圖用一己之力向十幾歲的孩子描摹出真正的語文。 高中畢業后,柳迪還在寫詩。他加入了大學里的經典吟誦團,偶然發現,團里譜寫的《岳陽樓記》,就是王德宸當年愛唱的那一版。大四時他在北京實習,每天通勤幾十分鐘,就在地鐵上看書、寫詩,一周最少看一本。 只有娜娜沒能離開衡中。她加入了衡中大本營。每天出宿舍,看到那條“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滾”的紅色橫幅,她嘗試讓自己備受鼓勵;操場開大會,學生代表在站臺上大喊“我命由我不由天”,她跟著喊。她有種近乎自我懲罰的嚴苛:兩周刷一次牙,三周洗一次澡,一天上廁所的次數不超過三次,來月經時只用最長的衛生巾,一天換一次。 講臺上,班主任在講“成績就是你的尊嚴”,娜娜坐在下面,先是打了一陣寒顫——怎么成績就成了我的尊嚴了?緊接著,她想起北大中文系,又看了看自己的成績——除了第一次考試是班里第一,其他都在班里第10到第15,最差還考過第22名。這樣下去,只能考個普通的985,甚至是211。自我厭惡涌進她的腦袋:“我其實就是沒有尊嚴的吧?” 王德宸走后,娜娜和他聯系過兩回。一回是說自己辦了休學——就是從王德宸離開的那個夏天起,娜娜開始持續性頭疼、胃痛、眩暈。她在宿舍的枕頭底下藏了一把裁紙用的美工刀,中午抱著必刷題回宿舍,在被子里拿刀劃自己的胳膊,再用舌頭把血舔干凈。八個月后,她嘗試吞藥自殺,被洗胃救活,確診重度抑郁,請了半年假,又休了一年學。 另外一回是突如其來的想念。她喝多了,給王德宸發微信說,老師在衡中的時候給了她很多光明。休學后,她偶爾會幻想一件事情:“如果德宸老師一直是我的班主任,我肯定不會得抑郁癥。” 休學一年后,她只想趕快高考,離開這座城市。她想,最好有機會能去日本,去京都看看川端康成筆下的冬天。在那里,全世界或許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她不再需要清晨5:40起床去街道上喊“我要上北大”,不再需要伴著春節鞭炮聲寫76套試卷,只需要安安靜靜地看雪,看一場川端康成的雪。
后記 今年高考后,王德宸告訴我兩個消息:一個是他在杭州富中帶出的第一屆畢業生語文考得很不錯,120分以上的有11個,全體均分116,比另一所從前幾乎“仰望”的學校均分還高,“打個比方,在衡中時語文比衡水二中總'差不出那該死的三分’,現在相當于我是衡水二中,但語文比衡中高了3分”。 富中學社學生們的寫作計劃也并未隨畢業擱置。高考后不久,王德宸組織了一次關于“高中生的紀實文學寫作”的研討會,說“那些成長中的鮮活的心、跳動的想法不應在正確統一的話語統治下銷聲匿跡,我們應該挖掘、記錄、展示出來”。學生自愿參加,于是十幾個學社同學來了八個,還有一個要遠程視頻。會后,學社同學發朋友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我們攜手共進,在文學的不歸路上越走越遠。 另一個消息關于娜娜。休學一年后,她在去年回到培訓機構上課,接著回到衡中參加高考。出分后,她聯系到王德宸,說要報考杭州的學校,學中文。在長達四年的時間后,娜娜終于也離開了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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