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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詩30家 | 陳小三的詩

     置身于寧靜 2022-07-03 發(fā)布于浙江
    閱讀數(shù):200
    等了幾年終于等來了詩人陳小三的這批新作(其實(shí)是兩組作品:西藏書和悼父詩篇),不出所料,...

       薦讀——

     

      等了幾年終于等來了詩人陳小三的這批新作(其實(shí)是兩組作品:西藏書和悼父詩篇),不出所料,依然保持了高水準(zhǔn)。我的意思是,這些詩無論是從材質(zhì)還是從工藝的角度來講,都具有不可替代性。事實(shí)上,我早已暗自在心底將他視為現(xiàn)代漢詩在西藏的見證人,或者說,我希望他的書寫能夠?qū)h語新詩的觸須伸展到那片神秘的異域。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期待是值得的。

        陳小三是當(dāng)代中國詩壇非常奇異的一個存在,淡薄與冷峻,熱烈與堅(jiān)硬,桀驁與隨和……,總之,他是一位具有天然的詩歌質(zhì)地的詩人,這樣的詩人一旦處理好了與生活之間敏感又多舛的關(guān)系,將會釋放出綿綿不絕的詩歌能量來。

    如果說,以前我認(rèn)為陳小三是非常擅長寫“孤獨(dú)感”的詩人,是那種始終保持著對生活和世界的某種疏離感的詩人,那么,從眼前的這批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另外一個陳小三:在高蹈的生命意志與卑微的日常生活之間,不停側(cè)身,不斷回旋,越來越從容的詩人。從拉薩到謝地,再從謝地到拉薩,即便是在對最難以釋懷的親情書寫中,都有一種達(dá)觀而開闊的力量在涌動。我想,這才是一個全球化時(shí)代的詩人真正的異質(zhì)性。

                   

                               (張執(zhí)浩)

     


     
    喜馬拉雅運(yùn)動
     
    村里的牦牛退到了山腳
    藏北的野牦牛逼近雪線
     
    拉薩小檗葉如紅紙
    野丁香枯黑,淚痣般的栒子
    刺玫之刺苦若焦糖
    我辨認(rèn)著風(fēng)的顏色
    仍在周末爬到半山
     
    懸崖上,阿尼的白云之路
    步入寂靜的塵土
    修行小屋是一塊石頭
    門窗緊閉,門前的獨(dú)活
    拆除了倒傘形的花傘
    撒下明年的種子,我身邊
    偉大的瑪尼堆是三塊石頭
    的造山運(yùn)動
     
    與一個地質(zhì)年代名詞相互辨認(rèn):
    新生代第四紀(jì)全新世,人類世
    辨認(rèn)山頂?shù)囊恢圾B:飛機(jī)里
    裝著下山換季的游客
    天葬臺上方,一只鷹鷲向我俯沖
    索取它的前世:恐龍滅絕的那一天
    前足化作翅膀飛上了藍(lán)天
     
       
    冬日工作
     
    我仍淘舊書:在廢紙收購站
    做印刷品值錢程度的
    審查分級工作。蹲久了站起時(shí)
     
    看見四周嚴(yán)肅的枯山
    如奧登著名的臉,因?yàn)榱魍?/span>
    布羅茨基命名了它。在明天的紙漿中
     
    再蹲下,秋衣與秋褲之間
    露出了破綻,如同碘酒在那里消毒
    風(fēng)的剃刀舔著,順著脊椎
     
    爬上稀薄的后腦勺,這高寒的權(quán)力
    讓我在幾本藏文版《圣經(jīng)》
    與漢語版《圣經(jīng)》之間猶豫
     
    神說各種語言,但在我的網(wǎng)上舊書店里
    只有一種:含有敏感詞,請修改
    無法上架,也無法免費(fèi)結(jié)緣
     
     
    野兔與一堆冰
     
    我拍下了干旱的山上一堆冰
    照片外面一只野兔
    消失在左邊薄暮中的灌叢
    跟隨著它跳躍在
    坡地的石頭之間
    直到它化作刺玫架前的這堆冰
     
    夕陽從身后廢棄的采石場
    移到了對面秋日的山頂
    鐵絲網(wǎng)圈養(yǎng)著石頭
    像翻開土豆,沙棘熟透
    糖漿欲滴,野兔如一堆冰跳躍
    消失于刺玫健壯的老刺
    吸吮著刺破的冰棒手指
    順著模糊的卡車車轍
    (車轍外一條深深的裂谷
    升起寒意)
    一頭牦牛如守衛(wèi)
    在柵欄門外恭送我們出門
    恭送我們回到我們的圈養(yǎng)地
     
     
    白云出城
     
    正午,地球停止轉(zhuǎn)動
    腳跟后坐,牢牢地釘在地上
    它與烈日在頂牛
     
    在拔河,裸露的喜馬拉雅群山
    沒人對爬坡的我叫一聲
    嘿,你身后有一群牦牛
     
    直到一陣清風(fēng)
    把我從昏沉中喚醒
    眼前白云聳立
    在西邊的山梁
    投下巨大的陰影
    更多白云翻越山梁出了城
    公交車永遠(yuǎn)在城里打轉(zhuǎn)
    啊,那清風(fēng)來自山頂寺廟旁的
    一棵樹
     
     
    色拉寺,一棵大樹
     
    色拉寺后山一棵樹
    胸前的牌子上
    樹齡從園林局的百年以上
    被改成了五千年
    這個人一定是個孩子
    干了件大事
    一個朝圣者
    一個從藏北遠(yuǎn)道而來的牧民
    看到這棵大樹,但不像我
    我有很多的話要對它說
    卻只在樹下的富氧中
    抽煙,昏昏沉沉
    他數(shù)過樹葉十萬片
    然后更正了那塊鐵牌
    向這棵五千年的樹
    合掌致意:扎西德勒!
     
     
    肉邊菜
     
    入秋后,村里的牦牛在房前屋后走動
    翻垃圾桶,妻子把菜葉果皮留著
    聽到哞的一聲
    就下樓開門喂它們
     
    它從手上吃著菜葉果皮時(shí)
    溫?zé)岬纳囝^舔著手心
    吃著肉邊菜
    吃完再哞的一聲
    搖著尾巴說謝謝
     
    那天她在鄉(xiāng)政府與村委會街口
    看到有人賣牛肉很新鮮
    想買最后沒有買
    擺在邊上的牛頭瞪大眼睛
    作證它的肉
    ——就是他啊
    在山上我們也遇到過他
    額頭上有白斑點(diǎn)的那頭牦牛
     
     
    刺玫果之味
     
    吃點(diǎn)吧——這聲音在我心中回響
    在帕崩喀天葬臺左上方
    山谷里的小路上
    一個藏族少女遞來她的手
    手掌上紅紅的刺玫果輕輕散開
    吃點(diǎn)吧,她說
     
    不要吃蕁麻,它會劃破你的喉嚨
    也不要猜疑米拉日巴曾以此為食
    大道荒蕪,不要尋求捷徑
    這條轉(zhuǎn)山道走的人少了
    就快沒有了路
    不要在泉水邊抽煙,不要用
    抽過煙苦澀的嘴吃果子
    不要渴望返老還童
     
    吃點(diǎn)吧——這少女卓瑪?shù)纳ひ?/span>
    在我心里像一支歌
    上升又下降到另一個山谷
    遍布的刺玫果由酸澀轉(zhuǎn)為甘甜
    從多刺的枝頭分離
    滾落進(jìn)深深的山谷
       
     
    殺柚與羊
     
    中秋節(jié),妻子買了個大柚子
    福建政和柚,圓潤飽滿
    坐在桌上如一尊金黃的菩薩
    我沒有殺過雞鴨,殺柚
    也非我的慣用語(我說剝柚)
    但我操刀,在它渾圓的身上
    從頭到腳,劃下交叉的十字
    “柚子甜蜜,并且善良”
    昨天,妻子又說,天氣越來越冷了
    哪天去清真寺那買條羊腿回來
    我說好啊——我又殺了羊,殺了
    羊的咩咩聲——因?yàn)橥瑫r(shí)我心里
    涌上了那個洋洋得意的句式
    那一句頌詞:羊肉味美,并且善良
     
       
    晚禱
     
    落日如一堆篝火在山脊燃燒
    周圍荒涼的山峰向遠(yuǎn)方
    展開,又合攏
    如同一堵堵寺廟的黃墻
     
    金色的夕陽灑在這座高原之城
    酒在大昭寺的金頂上
    給轉(zhuǎn)晚經(jīng)的朝圣者鍍金
    也給東郊廢品收購站
    最后一批送貨的拾荒人
    剛到手上的紙鈔
    鍍金
     
     
    日光城
     
    冬日凌晨
    冰冷的日出時(shí)刻
    太陽的布施從一只烏鴉開始
    它們從哪個黑暗的巢穴出爐
    黑臉閃著金光
    嘎嘎的叫聲
    如高寒而熱烈的福音
    撒遍山谷里的村莊
     
    逆光中那兩只烏鴉
    一架直視太陽的望遠(yuǎn)鏡
    熔化在屋頂
     
     
    加爾西村周日的足球賽
     
    在娘熱溝加爾西村
    康桑農(nóng)民旅游服務(wù)合作社前
    新修的水泥廣場上,周日的孩子們
    在踢足球,玩山地車,車把上掛著
    漂亮的烏爾朵,牦牛毛編織的
    古老的拋石器,放牧的延長的鞭子
    他向我們展示了技藝,啪的一聲
    向遠(yuǎn)處正在返青的山岡望去
    一頭牦牛也抬眼望向我們
    足球飛向我,我放棄了
    再抽一支煙的打算
    慌亂中想伸手去接而縮手
    我追上了它,笨拙的腳停住了球
    轉(zhuǎn)一圈,踢給左邊的扎西之后
    腳感到了無處落腳而落下
    又像瞞過了一次非我所能的
    任務(wù)后的僥幸和輕松
    有一點(diǎn)羞慚,而他們沒有此念
    他們?nèi)齻€正在進(jìn)行激烈的搶球過人
    另外一個遠(yuǎn)遠(yuǎn)地觀戰(zhàn)
    他們分別叫:扎西,洛桑,旺堆和次仁
    而我沒有名字(我的錢包里裝著
    身份證、暫住證),他們不會
    也不需要問我的名字
    (我想告訴他們)
    一個普通陌生的大人,或一個游客
    (我想告訴他們我來自哪里
    我的村莊,我的童年)
    因?yàn)榇喝仗で啵瑏淼竭@個海拔4000米
    山頂?shù)拇迩f,看身邊的新柳拂著對面
    南山的雪
     
     
    打水
     
    從色拉寺后山打水回來
    灌木叢中的沙路沙沙沙
    仿佛通向大海的海拔0
    秋風(fēng)吹著腳趾,我的沙灘鞋
    應(yīng)該換季登山鞋了
    接著是325級石階
    雙手中結(jié)實(shí)的泉水使我平衡
    但數(shù)數(shù)一再錯多對少
    注視石頭上的綠度母
    天藍(lán)的藥師佛和怒相護(hù)法
    “度一切苦難病痛無明”
    上山時(shí)我兩手空空錯少對多
     
     
    那個趕墟歸來為我們兄弟姐妹帶回甘蔗的人不在了
     
    黃昏,我在村口等待的那個人
    趕墟歸來帶回鹽、燈油和甘蔗的父親
    一小截甘蔗,母親用菜刀將它分為六片
     
    三月,我們送他上山
    回到他空出來的堂屋上廳里
    雨后明亮的陽光從天井照下來
    叔婆、兄弟姐妹、姐夫、妯娌
    和孩子們擠成兩排照相
    孩子們在他的新墳周圍
    密密地種下了黃豆
     
     
    強(qiáng)項(xiàng)
     
    父親的葬禮期間
    舅舅為我捉癬,偏房外水井旁
    點(diǎn)燃一支香在我脖子上熏了熏
    嘴里念念有詞,突然伸手一抓
    嚯的一聲扔進(jìn)腳下的一塊石頭里
    轉(zhuǎn)身,重新成為親切的舅舅
    關(guān)切地再次問起我的生活
    六個月后,秋天的一天傍晚
    從色拉寺后山打水下來
    在325級石階上
    我確切地感覺到那頑癬好了
    (悲傷,軟弱,強(qiáng)硬的
    右后脖頸,涂著藥膏
    在夢中一次次將它撓破)
    就像石頭上藍(lán)色的藥師佛
    用泉水抹去了那梗著的脖子
    謝謝藥師佛,謝謝舅舅
       
     
    父與子
     
    我握著父親的手
    看著父親停止呼吸
    另一只手貼在他的額頭上
    感受著他的余溫
    默默站著——叔婆跨進(jìn)房間
    驚呼,不好了
    你不知道你的父親去了啊
    我知道,知道的,叔婆
    ——也是對聞聲趕來的大哥說
    二哥去拆門板
    在堂屋搭起靈堂
    我收回雙手緊握成拳
    這就是一個兒子最后所做的
    兩手空空緊握成拳
    擊打,一月冰冷的空氣
    躬身站著,頭抵穿過窗欞的晨光
    父親終究不假外求
    輕輕吹熄了油燈,但不再起床
    這非父親之意,依他的性格
    他甚至愿意自已收拾自已的遺體
     
     
    一個憂愁的夢
     
    為父親守靈的一晚
    我打了個盹
    夢見一個人站在地球前
    就像賞月那樣看著
     
    不知是什么時(shí)辰
    是夜晚,沒有燈火
    周圍也沒有星星
    陰天白日,但沒有雨意
     
    我口干舌燥,站著卻感到胸口
    壓著一塊巨石
    掙扎著從站著中站起來
    那塊石頭終于滾落溪谷
     
    眼前灰白的地球讓人憂愁
    抬腳要登上它時(shí)我醒了過來
    看見我的兄弟坐在父親身前
    弟弟說:快天光了
     
    天井屋檐上兩顆晨星
    一角霧中殘?jiān)?/span>
    父親,那夢里我站立的是哪一顆星?
     
     
    父親
     
    父親總說我離家太遠(yuǎn)了
    有時(shí)打電話都感覺
    夠不到
    如果我離家不是這么遠(yuǎn)
    父親也許會活到一百歲
    我真后悔
    越過喜馬拉雅群山
    不朽的房地產(chǎn)
    從拉薩我一眼看見了謝地
    父親留下了一幢老屋
    ——父親留下了地球上的宅基地
     
     
    神跡:倉央嘉措情詩最后一首
     
    腳印留在雪地上
    他未行神跡
    被詔執(zhí)京師
    離開拉薩,踏上風(fēng)雪之途
    他未行神跡
    他死于青海湖邊
    未行神跡
    他在最后一首詩里
    祈求一只野鶴借給他翅膀
    到理塘轉(zhuǎn)轉(zhuǎn)就回
    在拉薩的一個酒桌上
    我聽人高唱過這首詩
    酒神附體使他的面容晦澀
    去了轉(zhuǎn)世的理塘,大汗淋漓
     
     
    瑪吉阿媽
     
    倉央嘉措情詩第一首
    創(chuàng)造了一個詞:瑪吉阿媽
    同時(shí)包含了明月
    母親和少女


    陳小三,又名巫嘎。1972年11月生于福建謝地村。“三明詩群”成員。作品散見于各類詩刊。曾獲水沫詩歌獎、后天詩歌獎。著有詩集《交誼舞》。現(xiàn)居拉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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