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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沙地(中篇小說)格尼

     儲氏藏書 2022-07-16 發布于湖北

    格尼

    1

    丑小魏說,我想殺人。他是一九九四年九月十日下午五點五十五分四十七秒說的這話,那天飯店老板姓吳,第二天就姓尤了。

    那是個燃燒的黃昏,遠在西伯利亞的寒流還在路上,天空高遠,斜陽潑灑,祁連山脈的雪紅了,山下的戈壁灘紅了。戈壁連接戈壁,彼此延展,312國道從中穿過,左側有沙子、石頭、風滾草,右側也有沙子、石頭、風滾草。沒人。奇怪的是也沒風。遠處的嘉峪關城樓已閉門,游客剛剛離去,古老的磚瓦知道哪些腳印死去,哪些腳印還新鮮,哪些人刻下名字和誓言,哪些人的吶喊還在垛口回蕩。

    飯店孤零零站在國道邊,夕陽先照亮了樓頂凹凸不平的水泥板,接著二樓的窗玻璃紅了,一樓的窗玻璃也紅了。吳老板和老板娘在二樓吧臺撥算盤,從早上開始,一整天都是算盤珠子的響聲。鄭師傅在鍋爐房。我站在門口的水泥空地等風來。比天邊還遠的大西北,這風沙地,哪有沒風的時候,我來近兩月從沒發生這種事,太奇怪了。我不敢看路邊燈箱招牌上插著的小紅旗,站在旁邊的丑小魏會以為我偷看他。他不喜歡人盯住他的臉,也不喜歡人躲著他的臉。他不喜歡他的臉。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像用抽繩硬勒一起,揪成一團,總是充滿仇恨的樣子。他的下牙床永遠比上牙床寬一截。他喜歡抬杠,喜歡假模假樣看書,喜歡說平庸、意義、價值、人生這樣的詞。比如他說,我的人生需要站在這。聽起來讓人一陣恍惚。他那些莫測高深的話有時很有道理,有時又像胡言亂語,腦子里不是多了根弦就是缺了根弦。可他留了下來。無論什么季節什么天氣,都要有人在下午五點準時站在招牌下攔車,灰撲撲的經常守到凌晨兩三點,吳老板換過許多保安,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到人,也不會用他。他來那天,我聽見吳老板對老板娘說,將就用吧。他每晚一次次跑向公路,許多車輛停下跟他交談后又開走了。我聽見他多次自言自語罵罵咧咧,媽的,這些死人,都要特殊服務。吳老板擔心被查,不敢搞特殊服務。有次丑小魏私自說有特殊服務,司機住下來發現被騙,氣得深夜在走廊大吵大鬧,還在我屁股和胸脯狠狠抓了一把。我找丑小魏算賬,我說,都怪你說有小姐,我丟了一半屁股和一個奶,那個湖北的臭男人摘走了。丑小魏飛快地上下掃我一眼說,沒關系,你本來就沒有。

    我盡量避免冒犯丑小魏的臉,不去看小紅旗是否飄動,只好盯住皴裂的水泥地面或者木窗框上皴裂的油漆,它們同樣不會放過風。后來才明白,那時間段之所以沒風,不僅是老天確實沒刮,主要原因是沒車,一輛車也沒有。也真奇了,這條路上從沒發生過這種事。312國道是從上海到新疆的國道,經過江蘇、安徽、河南、湖北、陜西、寧夏、甘肅,每天從早到晚,貨車、汽車、客車、轎車、拉著轎車的貨車,日夜不息,就像一條滾動著大石的河流,轟轟隆隆沒完沒了。有的大貨車掛好幾個外掛,足有三五百米,一輛車經過,就持續轟隆著了。一旦沒了聲音,寂靜就會堵住耳朵,反而聽不見。所以,炒菜的李師傅和拉面的張師傅什么時候出來的我不知道。

    看見他們時,他們已站在公路邊。張師傅和丑小魏抽著煙。他們兩個來了,我才慢慢湊過去。招牌上插著的小紅旗一動不動,金紅的夕陽壓著我們,龐大的寂靜壓著我們,有一刻我覺得快喘不過氣來了,這時聽到李師傅的表蓋響了。李師傅戴著寬大的鐵質電子表,表蓋上有骷髏頭,看表時喜歡甩手腕,看完再一甩合上,咔噠,咔噠。每天早晨,我從二樓下來,走到最后一個臺階,餐廳的李師傅就會抬腕看表,告訴我精確到秒的時間。

    這時候李師傅說,五點五十五分四十二秒了,還沒得車來。

    張師傅說,這地方太偏,孤零零的,應該搬到那邊去。

    張師傅指的是城樓附近,酒店集中,人喜歡熱鬧,我們夜里站在路邊,眼力好的能看清最高那棟樓的霓虹招牌:雄關酒樓。我們的視線還沒轉到后方去,丑小魏冷不丁就說了那話。

    我想殺人。

    我們不得不扭頭盯住丑小魏。他的臉和半個身體在招牌的陰影里,半截小腿罩著夕陽。來自招牌后方的車輛大都不在此地留宿,他只需望著前方那些從遙遠的上海方向來的車輛,通過判斷車速決定是否相迎,過快的無意留宿。雖然他的臉在陰影里,還是可以看見他那充滿仇恨的目光望著空蕩蕩的前方。

    李師傅除了有塊嚇人的手表,還有張王牌,就是有代表城市身份的身份證。我們每個人都看過他像甩王炸那樣啪一聲亮在桌面的身份證,確實是市里的。我們當然也有身份證,后綴都是某村某隊某組。我們都明白一九九四年的城市戶口有多重的分量,除開大廚這樣重要的工作崗位,李師傅的王牌身份在飯店就有了一定地位,老板和老板娘都敬幾分。

    李師傅抬手腕看表,啪的一聲做了反駁,你娃兒好好攔車,說那些沒用的。

    張師傅挖了一塊鼻屎彈出去,要我看,你能殺雞就不錯了。

    從神態看,丑小魏有殺人的潛質,自帶兇狠。但那矮小瘦弱的身材和永遠合不攏的嘴巴消滅了氣焰,越說狠話,越顯得滑稽。丑小魏愛抬杠,不容許人反駁。

    哼,你們當然不信,因為你們跟他們一樣,都是活死人。

    他們?他們是誰?

    哼。

    我說,他們得罪你了?

    誰也沒得罪我,反正我就想殺個人,人世間很多事沒有原因。我生下來就有這想法,到現在還有。我姓魏,生下來他們就讓我姓丑,那時候我就想殺人了。

    李師傅說,你怎么能曉得生下來的想法,那時候你就是一團肉。

    那就是我記事那天就有了這樣的想法。現在,這個想法越來越厲害,我的手,我的腳,我的頭發,我的汗毛,我的牙齒和舌頭,全都想殺人,我管不了它們。我現在不敢照鏡子,一看見鏡子里那個人我就想殺人。

    鏡子里不就是你自己嗎?

    不是我自己,我怎么可能長那么丑?我做夢都不會夢見那么丑的人,肯定是那個丑人偷走了我的臉。你們想想,我兄妹四個,他們都好看,就我丑,憑什么?一定是給偷了臉。我現在根本不跟家里聯系,我不想看見他們,他們都是照妖鏡。

    他們是誰?張師傅性子急,踢了一下丑小魏的腳。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丑小魏吸吸鼻子,點燃一支煙。我的鄰居秦老太,九十多歲了,癱十幾年,就是死不去,我想幫她,也算幫我,拿她開刀,殺個人。那天趁她家沒人,我提菜刀去了,老太太不能動彈,我想咋下刀都行。我想給她痛快,從脖子砍下去。啊呀,那老太太的脖子只有一層干癟癟的皮,黑黢黢皺巴巴,像癩蛤蟆的皮。這皮太丑了,比丑人還丑,丑得我連刀都下不去。老太太看著我,就像什么也沒看見,可她明明看見我了。她眼里根本沒有我,她不是活的,早就死了,殺她等于殺了一個死人,沒意思。還有我的小學語文老師,我以為殺她有意思,她長得好看,愛打扮,身上總有雪花膏味兒。現在我快四十歲了,語文老師還當老師。想殺她那年,我二十八歲。其實我不記得我的實際年齡,是語文老師提醒了我。那天下晚自習,我跟蹤她,捂住她的嘴把她拖進玉米地。我用菜刀抵住她的脖子。她發現是我,就說,丑小魏同學,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八歲了,你想要啥老師明白,來吧,你想干啥就干啥吧,只要你別動刀,我不會告訴別人。聽見了嗎?丑小魏同學,看在老師教你好幾年的份上,你把刀放下。哼,看看吧,她跟所有人一樣,就以為我天天想女人想不著。我就覺得殺她沒意思了。啊呀,她倒好,還給我背起了課文,希望我找回童年的影子。她人是活的,腦子死了,殺她沒意思,她就是個活死人。我走了很多地方,北京,上海,廣州,那些大城市我都去過,在大城市殺人更沒意思,很多人都像我的語文老師那樣,只有死腦筋。現在我到了這地方。這地方有意思,人變得不一樣,就算從大城市來,到這就不一樣了。

    我們當然相信丑小魏到過那些大城市,因為他會說許多方言,比如四川話,東北話,上海話,廣東話,北京話,還會說標準的普通話。我有理由相信他說的都是真的,包括想要殺人。可是,我又不小心瞟到了他那凸出的下巴。

    我說,嘻嘻,怎么不一樣?

    說不清楚,要學會思考。

    嘻嘻,你想在這地方殺人?

    幸運的話,應該是吧。丑小魏一陣沉默。

    李師傅撇撇嘴,你不會想殺我吧?我就是城里來的。

    不,你不夠資格,差太遠了。

    張師傅說,來殺我,來呀,來呀,我夠資格。

    哼,你?丑小魏抖著腿吐了口煙圈,更沒意思。

    張師傅容易生氣,扭頭就走,邊走邊悄悄說,丑人多作怪。

    我看見丑小魏陰影里的目光投向我。

    李師傅說,那魯花花呢?

    魯花花有點意思,不過,我對她還不太了解。

    我說,嘻嘻,那你殺了我吧。

    李師傅說,魯花花這個小傻瓜,一天就曉得嘻嘻笑,殺個傻瓜有啥子意思。她還是個大懶蟲,瞌睡蟲,往死里睡,不到最后一分鐘不下樓。

    丑小魏用四川話說,還不曉得哪個是傻瓜。

    李師傅拍拍丑小魏肩膀,給了他類似領導般的關懷,好好工作吧,莫東扯西扯。

    原本我們還可以就這話題聊下去,這時候遠遠開來一輛車,夕陽下,擋風玻璃像燃燒的火球。沒人比丑小魏更快發現車輛,不過他不需要拿起插在招牌上的小紅旗跑向前方迎接。因為那是客車。飯店生意不好,吳老板也不愿接待客車。客車不住宿,只用餐,頂多一人一份面,點的還不一樣,寬的,細的,二細,毛細,韭葉,炒拉條,炒面片,燴面片,張師傅和李師傅忙得冒汗,供不上,餐廳里一片催罵聲,還賺不了多少錢。之所以賺不了多少,因為司機愿意將客車停下,要吃回扣,這回扣就是免費用餐。長途客車有兩三個司機輪換開,有時還帶親眷,至少六七道菜,怎么也得上盤魚,算下來沒多少利潤。

    我們站在招牌前,默默看著客車從門前經過。風來了,揚塵來了,招牌上的小紅旗迎風擺動。客車忽然在不遠處停下,接著下來一個人,我們來不及猜想,客車開走了,那人朝這邊走來。顯然,她是朝我們走來。灰和黑是她的底色,黑色齊眉齊肩發,灰長袍,黑褲子,黑背包,背包很大,有什么硬東西橫頂著,高過她的背,寬過她的肩,卻沒寬過她的長袍,她整個人裝在長袍里。斜陽更斜,她的影子長長地夠到路對面的風滾草。丑小魏背對招牌,沒看見她,發現我和李師傅一直望著背后,就走出來看,恰好與她打了照面。她看起來二十五六歲,臉很干凈,很漂亮,眉毛,鼻子,嘴,像丈量了尺寸,不大不小,恰到好處,眼睛大,特別大,漆黑。她還特別鎮定,哪個初次見丑小魏的人沒點異樣表情,瞪大眼睛,張大嘴,或者往后一仰,再或者匆忙躲開視線。丑小魏反倒驚得像受到侵犯,你干什么?她平靜地說,我要住店。她的聲音很好聽,像鑿起的大片冰粒跌落冰面,總有輕得不能再輕的尾音在周圍縈繞。

    在這偏僻的風沙地,我們從沒遇到女人只身前來住店,而且那么年輕漂亮,還從客車半途下來。

    你……住這?丑小魏結結巴巴說。

    對,這很美。

    你說這美?

    嗯,很美。

    李師傅說,你是四川的吧?

    她用四川口音回答,是的。

    李師傅伸手說,看你皮膚就曉得是我們川妹子,老鄉啊,四川哪個地方的?

    郫縣。她沒去握李師傅的手,李師傅只好收回他的手。

    喔,喔,產豆瓣的地方。

    是的。

    丑小魏朝公路狠狠吐口唾沫,你真要住這?再往那邊走幾公里有很多店。

    我想住這。

    我笑著說,我們這有人要殺人,你不怕嗎?

    她說,我還沒怕過什么。

    斜陽隱沒,夜幕陡然降臨。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又并沒看我,其實她沒真正看任何人,一直面無表情,她的臉像深黑的冰,像灰色的鐵,冷得人發顫。她的眼睛,是幽暗冰冷的黑洞,深不可測。

    我帶她到二樓吧臺登記,老板娘還在跟吳老板忙,并沒抬頭看,只說,魯花花,你辦一下登記。我看見她身份證上的名字:趙北鳳。

    2

    第二天我們才知道,飯店已整體轉讓,吳老板和老板娘這幾天忙活結算,新老板姓尤,直接接手。上午,尤老板和副手肖順發從奧拓轎車下來,張師傅就猜到了大概。張師傅悄悄對我說,可能要換老板了,管他怎么換,我們要把前面的工資結了再說。這兩人幾天前來過,上上下下四處看了看就走了。確實,誰記不住呢,尤老板矮胖,戴高度近視鏡,肖順發瘦高,戴高度近視鏡,他們站一起,像兩個阿拉伯數字,0與1。丑小魏當時還形容尤老板渾身上下哪哪都像肉丸子,我們笑得夠嗆。他們看了看就成交了,這種生意,我們替新老板捏把汗。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尤老板站在水泥空地踢了踢皴裂的水泥地皮說,這么大面積,像你這樣干,肯定不行,看看這,那兒,都破啥樣了。

    吳老板說,是,是,需要大投資,還是尤老板有魄力。

    交接完畢,吳老板給我們結了余下的工資,跟大家告別。吳老板說,都好好干,人家是干大事的人。老板娘說,魯花花,別忘了樓上還有沒退房的顧客。我當然記得,只剩趙北鳳。

    他們剛走,尤老板就召集大家在餐廳開會。我們總共八人,來自大興安嶺的我,四川的李師傅,慶陽的張師傅,酒泉的墩子工小邱,張掖的洗碗工小孟,河南洗被套的秦大姐,敦煌的丑小魏,陜西的鄭師傅。鄭師傅不愛露面,也只好從鍋爐房出來跟大家圍坐一起。丑小魏目送吳老板和老板娘騎著自行車消失在312國道,才來到餐廳。

    尤老板說,就等你了,別看人丑,挺重感情。

    丑小魏氣憤地說,嫌我丑,我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扭頭就走。

    尤老板哈哈笑,我還丑呢,比你還丑,丑得娶不上媳婦,那我也走?哈哈,快回來吧。

    丑小魏說,知道就好。看來我的人生需要再次站在這里。

    尤老板說,這小子,有點意思。來吧,都坐下,咱們開第一次會議。我先自我介紹,我是本地市里人,蘭州大學畢業,原來在稅務局上班……尤老板提高音量,但是,我辭職了,下海經商。辭職這幾年,我開過工廠,開過養雞場,現在我開飯店,我還在搞房地產,我的理想是干大事業,想干大事,要有學歷,有能力,有機遇,還要天時地利人和,我有決心,也有信心,更有耐心,現在我們打底子,底子打好,就去干大事。在座的各位……尤老板站起來揮了揮右手,都好好干,近朱者赤,記住,近朱者赤,將來有意愿的話,跟著我,我們一起闖,干大事,賺大錢!人生在世,要充滿激情,要有豪情,還要有熱情,不干一番事業,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祖宗,對不起蒼天,這就是活著的意義,你們說,對不對?

    李師傅和張師傅高喊,對!

    李師傅說,我就是停薪留職,想出來闖一闖。

    你們怎么不說話?來,回答我,對不對?

    對!我們一起喊。

    不夠響亮,拿出你們的熱情,拿出你們的激情,大點聲,對不對?

    餐廳響起洪亮整齊的喊聲,對!

    這還差不多,活著要有精神。現在,我們總資產五百萬,還差很遠,我希望將來你們每人都能賺五百萬甚至上千萬。我忙于干事業,暫時放棄個人問題,今年三十八,至今未婚。當然啊,也沒遇到合適的,我不就長得有點不上相嗎,我們不用相貌說話。尤老板看一眼丑小魏,用能力說話,我相信,緣分一定會來到,曙光就在眼前。你們知道這個店為什么開不起來嗎?

    丑小魏舉手說,缺特殊服務。

    餐廳響起此起彼伏的笑聲。尤老板沒笑,面色嚴峻。錯,是缺乏管理。飯店加上停車場,總共六百三十二平方,經營面積三百五十九平方,到處破破爛爛的,老板只有一個,老板娘當服務員,服務員不穿統一工作服,當家庭作坊開,完全不符合干大事的標準。我們要擴大招聘,定制工作服,要對店面進行裝修,我要把它建成沙漠中的宮殿,預計總投入三百萬。你們別看這地方現在偏僻,要有長遠眼光,城市正在擴建,不久的將來,這里將有大發展。好了,現在大家來作自我介紹吧……

    尤老板高昂充滿激情的聲音覆蓋著一切,誰也沒聽見趙北鳳什么時候下樓的,她背著大背包站在樓梯口。

    我要應聘。趙北鳳說。

    尤老板怔怔看著趙北鳳半晌沒說話。

    我要應聘。趙北鳳又說。

    你是誰?怎么從樓上下來?

    我昨晚來住店,準備退房,聽見你說需要擴大招聘……

    尤老板挪了挪凳子,來來來,快坐下,我欣賞特立獨行的人,有魄力。而且,你很漂亮。那么,就從你開始吧,作自我介紹。

    趙北鳳放下背包,坐在尤老板旁邊,仍然面無表情。趙北鳳說,我叫趙北鳳,今年二十六歲,四川人,打工,畫畫,賣畫。我做過服務行業,本來要去博爾塔拉,現在我想留下來。

    尤老板說,你……畫畫?

    是的。

    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趙北鳳打開背包,取出畫夾,里邊厚厚一摞畫,都是素描,除了黑就是灰。

    尤老板翻動著說,你的畫怎么都沒臉?

    趙北鳳說,所有的臉都一樣,臉就是空白,每個人的面孔就像名字,只是代號,沒必要畫。這些畫不賣,我賣肖像,肖像才需要畫臉。

    這時我看見尤老板手里的畫正是我們身處的場景,祁連山脈,空曠的戈壁,沙子石頭和風滾草,312國道以及國道邊的飯店,飯店招牌和招牌前站的人。誰都能看出來,那人就是丑小魏。

    這是丑小魏。我說。

    趙北鳳說,沒臉也能認出是誰,不需要畫臉。

    丑小魏高興得直吸溜鼻子,說得太好了,所有的臉都一樣,臉就是空白。趙北鳳,你的人生需要留下。

    趙北鳳就這樣留了下來。

    尤老板說,好,現在我任命,肖經理為副經理兼大堂經理,我們會有一個總經理辦公室和副總經理辦公室,還需要配備一個秘書,那么,小趙,緣分啊,你來做我的秘書,我需要一個有才華的秘書。我們的項目款就要下來了,下來了就搞裝修。現在,還有些外部事情需要做,你們像以前一樣,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散會!

    尤老板說了太多的話,像是急著說完一輩子要說的話,他又急匆匆帶著肖經理和趙北鳳要走,趙北鳳還沒放下背包。他太急了,我不想管閑事,像丑小魏說的那樣,嘴自己想說話。

    我說,尤老板,以前老板娘管二樓,還管收錢,現在誰管?

    走出兩步的尤老板猛回頭,透過高度近視鏡,我看見他犀利的目光。記住,叫尤經理。又說,肖經理,去安排一下。

    肖經理也很急,迅速做了安排,我管一樓餐廳和二樓住宿,李師傅管采購,我和李師傅一起記賬收錢。

    尤經理說,放心吧,這是暫時的,絕不虧待你們,多干的我給雙倍工資,有困難嗎?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按現在的生意,我們整天閑得慌。我笑著說,沒困難。

    總經理辦公室暫時設在二樓一間較大的客房,有人造革沙發和玻璃茶幾,都有些破舊,沙發扶手磨損掉皮,茶幾一條腿不好使,時不時歪向一邊。

    趙北鳳每天早上八點按時來到總經理辦公室,給尤經理沏茶,茶洗兩次,先少蓄水,開水備好,等人起來再續滿。尤經理洗漱完畢,趙北鳳再把早餐端到餐桌上。尤經理愛吃油條和豆腐腦,趙北鳳要去靠近市區的地方買,肖經理開車。實際,肖經理一個人可以完成,為什么一定帶上趙北鳳,因為那是秘書應該做的。尤經理和肖經理的午餐和晚餐開小灶,趙北鳳負責點菜,他們三人一起吃。如果有尤經理的朋友來,也是趙北鳳負責點菜。趙北鳳需要一直跟隨尤經理左右,拿包,開車門等。抽時間整理辦公室,包括尤經理的床鋪,要換洗的衣服,收拾各種單據。

    我和趙北鳳住一個房間,兩張鋼絲床,中間靠窗有張桌子。她睡得很晚,很少說話,有時默默抽煙,有時默默畫畫。她冰冷的樣子我也不想說話。可是,我的嘴不聽我的,我時常躺在床上照鏡子,看見我的兩片薄唇不停翻動,叭叭叭,真不知它有什么企圖。二十五瓦的燈光下,我看見她投在墻上的側影,真好看。因為她到處好看我才總照鏡子,鏡子里的我薄薄的,到處薄薄的,薄得裝不下嘆息。對面是李師傅和張師傅的房間,丑小魏的房間在停車場入口的保安室。只有總經理辦公室有獨立衛生間,我們以及顧客如廁、洗漱、打熱水都在走廊中部洗漱間進行。我只有聽見丑小魏的腳步聲從二樓消失才能入睡,盡管他凸起的下巴和矮小的身材顯得滑稽,我還是不由自主聯想他要去殺了誰。

    一天晚上,我剛要睡著,聽見有人說話,還能是誰,趙北鳳。她嘆息著說,誰不是活死人呢。我一驚,看來我的嘴把一切都告訴她了,該死的嘴,太能叭叭了。我猛起身,她已背身睡去,借著微弱的月光,我看見她曼妙的曲線。趙北鳳啊趙北鳳,你渾身都是鉤子啊,到底哪個男人有這福氣呢。

    3

    西伯利亞寒流到來那個下午,刮起沙塵暴,天空渾黃,大地渾黃,看不見遠處的祁連山,看不見祁連山上的雪,戈壁也消失了,眼力好的人往深處看,才隱見嘉峪關城樓的弧形穹頂。這樣的天氣,國道上沒有車輛,塵沙中一片寂靜。

    我坐在吧臺,很困,卻睡不著,只好無聊地亂寫亂畫。李師傅和張師傅躺在餐廳拼接的椅子上睡覺,睡不著。主要是李師傅睡不著,他無時不刻不惦記生意,盼望迎來輝煌的那天,如果哪天一天不來人,他就感到多吃了一天閑飯。他嘟嘟囔囔,扭來扭去,凳子吱吱響,我怎么睡得著。丑小魏從外面進來,腋下夾著書匆匆去二樓上廁所,又匆匆下來。

    來車了。丑小魏說。

    這鬼天氣,哪有車,全是沙沙,全是沙沙。李師傅說。

    自從那天丑小魏說張師傅沒意思,張師傅就一直對丑小魏沒好氣,不過丑小魏吃面喜歡吃毛細,張師傅罵罵咧咧的還是給他費勁巴拉地拉毛細。張師傅對李師傅扭來扭去的火氣一起發到丑小魏身上。張師傅說,一驚一乍,覺也睡不安穩,哪都有你,神經病。

    丑小魏說,真的,我在保安室就聽見了,大車,兩輛大車,應該還有小車,聽見大車聲音我就睡不著了。

    正說著,轟隆聲近了。我們來到門外,來到沙塵暴里,隱約見車燈閃爍。過一會兒,轟隆聲到了耳邊,果然,一輛大卡車,一輛吊車,還有打頭的尤經理的奧拓車。看不見尤經理,只聽見尤經理的喊聲。

    這邊,往這邊,卸這!

    那不燈箱還在嗎?肖經理說。

    趙秘書在哪,快過來給我拿包,怎么又忘了?

    趙北鳳說,來了。

    看不見尤經理,但我們知道尤經理在哪。看不見趙北鳳,我們就不知道趙北鳳在哪,趙北鳳輕盈的尾音擴散得到處都是。

    伴隨咣咣咚咚的聲音,殘破的燈箱招牌轟然躺在我們腳邊。

    尤經理喊,就這么個空殼子,還叫障礙嗎?兩腳就踹翻了,干啥都得有闖勁兒。都閃開,閃開啊,吊車上,貨車照明,不要關燈,不要關燈!

    丑小魏和李師傅抬著殘破的燈箱招牌到屋檐下。除了鄭師傅,其他人都到門口來了。車燈穿過沙塵,照出兩道明晃晃的光。轟隆隆的,吊車將一塊打磨好的巨石慢慢放在原來燈箱招牌的位置。這石頭足有兩人高,上面刻著大字“雄關”,涂成白色。不仔細看,看不見下邊橫著的涂成紅色的“飯店”兩個字。

    吊車離去,卡車還在,燈光照著巨石和巨石上的大字。

    李師傅說,尤經理,城樓那邊有個雄關飯店了,就在那邊。

    尤經理說,你有我研究得深嗎?那叫雄關酒樓,我叫雄關飯店,大氣的名字都叫飯店,越高檔的地方名字越簡單,酒樓,酒樓,花拳繡腿嘛,兩個檔次。趙秘書,你說是不是?

    趙北鳳說,是的。

    李師傅說,沒有比雄關更好的名字嗎?

    這話你說對了,在這地方就是沒有比雄關更好的名字。趙秘書,你說是不是?

    趙北鳳說,是的。

    尤經理叫我們到巨石招牌前,過來,都過來。

    大家聽著,你們要提升自己的審美,別看這是石頭,它代表我們飯店的規模檔次。時來運轉,石頭是財源。你們比一比,破燈箱和巨石,天壤之別呀。不信你往跟前一站,丑都丑得好看。尤經理拉丑小魏他們并排站在石頭那,丑小魏手里拿著書,沒有“關”字高,尤經理比“關”字高不了多少,車燈刺得他們睜不開眼。

    酷吧?酷不酷?

    你們怎么不說話?魯花花,你說。

    我說,酷。

    你們要打開視野,多學習,多思考,才能進步。我們還要做霓虹招牌,立在石頭背后,起碼兩層樓那么高,我們要做的事實在太多,好了,散會!

    車開走了,奧拓車也開走了,帶走了尤經理肖經理趙北鳳。

    巨石前的丑小魏朝后一仰,啊呀,怎么像紀念碑。

    我們回到餐廳,張師傅搡了一下丑小魏肩膀,差點搡掉那本《格言大全》。他們背靠吧臺抽煙,張師傅小眼睛脹鼓鼓的,但很神氣。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你說,尤經理有意思嗎?

    丑小魏說,你說什么?

    你那天不是說我沒意思嗎,我是活死人。

    哦,哦。丑小魏想了想說,也沒啥意思,不過挺有精神的。

    有精神不就有意思嗎?

    完全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說不清楚。我說了要自己琢磨,去探索,去思考,學會思考。

    你思考個屁,尤經理那才叫思考。

    哼,跟你說不清楚。

    張師傅又搡了一下丑小魏,今天倒要給我說清楚,非說清楚不可,說,我怎么沒意思了?我是活死人,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活死人了?

    丑小魏說,你怎么急眼了?

    坐在桌旁的李師傅說,是啊,張師傅硬是急性子,莫急,好好的大活人站他旁邊,看他能說出啥子道理。

    丑小魏說,我是這樣想的,你今年三十八,十五歲開始拉面,當了二十多年拉面師傅,對不對?

    對。

    三十年了,你想吃拉面嗎?明明二十多年,丑小魏要說成三十年。

    這跟我想不想吃拉面有什么關系?

    有,你老實說想不想吃?

    不想。

    這就對了,我早看出來了,你根本不想吃,但你還是每天都吃自己拉的面,這是因為你害怕,你怕自己拉的面連自己都不吃,誰還請你當拉面師傅?你害怕的時候腦子就死了,人活著,腦子死了,不就是活死人嗎?你想想,人家吃拉面還要選寬的細的二細毛細韭葉,你吃面時是死人一條,只管往嘴里塞,沒味兒沒勁兒沒意思。

    張師傅面紅耳赤,我怕什么,我沒怕,我有時候想吃有時候不想吃,我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

    怕不怕你自己知道。

    張師傅的臉更紅了,就算我怕,怕了有錯嗎?

    我說了,你害怕,腦子就死了。丑小魏抖著腿,要是你當不成拉面師傅,別的你不會干,你賺不著錢,可能餓死,你敢突破嗎?哪怕放下所有一切去流浪,哪天死在大街上,你敢突破嗎?

    張師傅說,我活得好好的,我為什么要死在大街上,你腦子才死了。

    所以啊,沒意思,跟你說不清楚。

    行行行,不說我,來,我們說尤經理。

    丑小魏若有所思,我說不好,尤經理很有精神,很有精神地走啊走,走上了一條直線。丑小魏忽然抓住什么似的猛拍腦門,對,就是這樣,沒錯。丑小魏在吧臺拿起點菜本,在上面畫了兩個點,你們看,一個是尤經理,一個是錢,他朝那個點沖過去了。丑小魏在兩點之間畫了一條直線。看見沒?就是一條直線,走那么急,沖啊沖啊,沒意思嘛,也讓人害怕,連彎兒都不會拐。

    這些天,尤經理給我們打了“雞血”,活人就要像尤經理那樣有干勁,向前沖,事業有成,出人頭地。丑小魏也充滿干勁,盼望自己穿上保安服那天。可是丑小魏仍然不屑,顯然自相矛盾。

    李師傅說,你娃兒就曉得抬杠,沒毛病硬找,尤經理要是曉得你說他活死人,你娃兒要糟。

    丑小魏抖著腿用四川話說,我連自己都瞧不起,我也是活死人,怕錘子。

    張師傅抬起早已捏得咯嘣響的拳頭,照著丑小魏的下巴就是一拳,血從丑小魏的嘴唇流出。

    我們要去拉架,發現沒必要,丑小魏完全沒有還手的意思,書夾在腋下,一手抽了紙巾擦嘴,所以啊,腦子死掉的人沒意思,要是腦子活著,根本不需要拳頭。

    張師傅氣得呼呼直喘,你最沒意思,吃飽了撐得胡思亂想,跟你生氣更沒意思,你就是神經病,你想再吃毛細,爺爺我不伺候,滾遠。張師傅扭身進了廚房。

    哼,腦子死掉的人。哼。

    我抬頭看見丑小魏的側臉,下巴更加前凸,完全可以掛油瓶,還在假模假樣看書,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實在滑稽可笑。我有些厭煩,走出吧臺,坐在窗邊的桌旁繼續亂寫亂畫。李師傅也不想搭理丑小魏,端了茶坐我旁邊。我們離丑小魏有三張圓桌的距離。李師傅的表蓋咔噠響。我們很閑,很無聊。我畫了很多豎線、橫線、斜線、亂線。李師傅望著窗外說,咋會有恁么多沙子,想不通,已經刮了十個小時了……魯花花,你咋恁么瘦,到底好多歲,怕只有十六歲吧,你還說十九歲。這時,我發現我畫的亂線中現出幾個漆黑的大字:活死人。我嚇了一跳。與此同時,丑小魏猛拍吧臺,又嚇我一跳,我用胳膊肘遮住那幾個大字。丑小魏徑直走來,指著書上的格言。他身上有股濃濃的煙味兒。

    來來來,你們看這句:我總覺得生命本身應該有一種意義,我們絕不是白白來一場的—席慕蓉。丑小魏用食指用力敲著書頁,看見了吧,活死人就白白來了一場。

    李師傅說,你娃兒又來這套,去去去,少抽點煙,活長些。

    我說,好吧,好吧,到底誰不是活死人?

    我們很無聊,丑小魏讓我們講自己,我們就開始講自己。先是李師傅,然后是我,我們面對窗外漫天的塵沙講自己,窗邊坐著丑小魏,我們面對丑小魏講自己。丑小魏像位判官,審判我們是不是活死人。

    李師傅再次掏出身份證。李師傅講,我在市里出生長大,高中畢業,十八歲參加工作,國企單位,工齡十年,一級廚師。

    李師傅說,我們公司好得很,效益也好,我就是想出來闖一闖,看看外面的世界,辦了停薪留職,跟家里人打了招呼,說走就走了,就帶了一個包。不出來闖一闖,對不起自己的人生,闖一闖,見識世面,才有意義。

    李師傅說,我們公司好得很,每年都搞活動,大家一起游山玩水,我們去重慶豐都鬼城,你們不曉得,嚇死人,刺激,安逸。

    李師傅說,好多人給我介紹對象,城里女娃兒給慣壞了,好吃懶做,就想找有錢人,我一個也看不上。

    李師傅講到去豐都鬼城游玩時,跑到樓上宿舍拿了影集下來,給我們一張一張介紹。他不時說,哎喲,那個時候,安逸,安逸。

    李師傅還沒講完,判官丑小魏把手里的書當成驚堂木,拍響了。丑小魏說,你見誰都掏身份證,想干什么?想高人一等嘛,這個世界,誰比誰高一等?臉是空白,那身份是什么?丑小魏扯扯李師傅的衣袖,是皮皮子,是外套,不是瓤瓤。每個人都脫光扔戈壁灘試試,看你那身份有屁用。對,啊,我想起了,臉是空白,身份就是空氣。所以啊,我早說你沒意思,一點兒沒冤枉你,把空氣當王牌,死了,死了。丑小魏看著我說了句東北話,死透透的了。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李師傅滿臉憂傷,嘴角下撇,很委屈的樣子。他看著窗外不說話。

    丑小魏說,來,魯花花,講一下。

    我笑著說,好吧。你們知道嗎?你們不知道,當然不知道,我有個整天愁眉苦臉的媽,我記事起沒見過她笑,她從沒笑過,她擔心面袋子空了,擔心要賬的來要錢,擔心大水淹了地,擔心我們開學沒學費,都擔心完了就擔心自己是不是得了大病。她整天犯愁,眉毛鼻子眼睛嘴巴都抽巴一起了,我每天都想拿烙鐵熨開。這時候我看了一眼丑小魏,丑小魏在沉思,他沉思的樣子像目光深邃的大猩猩。我繼續說,她整天想逃出去,逃出我們村,就像她住在牢里。今年六月,我就要參加中考了,她不讓我念了,硬讓我出來打工。班主任都不能理解為什么不能等考完試再做決定,他相信我一定會考上,考上了將來分配工作就有鐵飯碗。但是,我媽哭著說,花花啊,媽就靠你才能逃出去了,你的腿就是媽的腿,你考上也沒錢供你啊……我看見李師傅直眨巴眼睛,丑小魏還像目光深邃的大猩猩,我沒有停止訴說。我媽說,你去投奔你姨,學手藝出攤賺錢,你要在城里扎根,扎了根把我們都帶出去,這死地方,這破地方,這鬼地方,非逃出去不可。你們不知道啊,我從大興安嶺出發坐了多少天火車,人都坐傻了,轉上北京到烏魯木齊的火車,越走越偏,睡一覺醒來,窗外是沙子,再睡一覺醒來,窗外還是沙子,火車到站了也沒走出沙子,我媽要是知道我姨待的城市除了風就是沙子,還不得愁死。

    我等待丑小魏的“驚堂木”響起來,窗外亂沙飛舞,看得我眼花繚亂,也沒聽見聲音。

    丑小魏說,我就說嘛,你有點意思。因為你媽每天發愁,你才每天發笑,對不對?

    對。

    你想用你的笑臉覆蓋她的苦臉,對不對?

    對。

    我以為我就要成為丑小魏想殺的不是活死人的人,這讓我興奮又害怕,像中了什么獎,卻聽見“驚堂木”猛然炸響。

    但是。丑小魏像尤經理那樣提高音量,魯花花啊,你的笑臉比哭臉還難看,你沒有發自內心去笑,你沒有笑著去面對一切,拋開一切,包容一切,你的笑是張面具,面具下,你比你媽還苦,你被她的苦捆綁了,你失去了自由,你的皮皮子看起來是甜的,你的瓤瓤子比黃連還苦,你是騙子,大騙子!你能騙得了誰?只有腦子死了的人才會相信有人相信她的謊言。所以,揭下你的面具吧魯花花,釋放真正的自己,勇敢地面對生活,面對生活給予的拿走的一切。否則,你也會一點點死去,一個活死人,死透透的。

    我很生氣,也想給丑小魏一拳,可我沒這樣做。我說,你才是大騙子,騙司機說有特殊服務,你害我丟了身上的零件。

    丑小魏笑著說,魯花花,你已經不笑了,你在進步。

    我滿臉通紅,站在丑小魏面前人人都是敗將。我回到吧臺,李師傅回了廚房,他摁住了他的表蓋。整晚我們都不搭理能抬杠的丑小魏。

    那晚,我夢見丑小魏拿著刀朝我沖來,我嚇醒了。要起床時,我又夢見鄭師傅和黑漆漆的鍋爐房,又嚇醒了。

    鄭師傅五十多歲,除開吃飯時間,基本不露面,露面也黑著臉。臉布滿煤灰,確實黑,黑得時常看不清眼睛在哪。沒見過有笑容,也不怎么說話。鄭師傅有個大茶缸,早晨裝牛肉面,中午盛米飯和菜,裝滿就走。這個黑臉鄭師傅,整日和鍋爐、煤炭在一起,渾身散發著黑漆漆的陰森氣,不跟人交流,之前只聽吳老板說過,他是陜西人。他當然是陜西人,喜歡吃寬面,越寬越好,每天早上都是寬面。鍋爐房在飯店西邊頂頭,門在背后,很窄,屋里只有一扇小窗,一盞十五瓦的燈。他基本不開燈。尤經理第一次開會,讓我去叫他。屋里漆黑,我喊,鄭師傅,鄭師傅。沒人答應。我以為屋里沒人,返身要走,就聽見漆黑的深處傳來窸窣聲,仔細一看,一個龐大的黑影從煤堆上冒起,就像煤堆忽然長大。我知道那是他,仍然頭皮發麻。

    我換好衣服下樓,去廚房端牛肉面,眼前總閃現黑漆漆的鍋爐房和尖刀。

    丑小魏在等面,張師傅不給他拉。

    你給我找個不是活死人的人,我就給你拉毛細。

    丑小魏說,快拉吧,你腦子死透透的了,一根筋的貨,我找到你也不服。

    這時鄭師傅來了,端著大茶缸。

    張師傅忽然揪住丑小魏的衣領,差點沒把丑小魏提溜起來。

    你說,鄭師傅也是活死人嗎?

    丑小魏說,死腦瓜子,我不了解鄭師傅。

    今天我就不信了,鄭師傅,你講講你自己,看他怎么說。張師傅那架勢,如果鄭師傅不開口,就揪住丑小魏不放。

    鄭師傅說,你們這些孩子,先拉面吧。

    不行,他不說清楚我就不拉。

    丑小魏說清楚之前必須要鄭師傅先說。

    鄭師傅說,我說,我說。

    你們說得對,我就是活死人。我婆姨跑十年了,跟野男人跑了,把娃子也帶跑了。我一個人過,再不想討婆姨,沒意思,一個人照樣過,活死人就活死人。

    鄭師傅說完,張師傅沒問答案,松開丑小魏,因為鄭師傅承認自己就是活死人。鄭師傅端了面走后,丑小魏發表了演講。丑小魏說,地道的活死人嘛,沒意思,變成一堆煤了,要是煤用完,他可能把自己填進鍋爐。他哪管瘋瘋癲癲呢,喝點酒,嚎幾聲也行啊。要不跑戈壁灘上撒撒歡,啊呀,死透透的了。

    張師傅給丑小魏拉了毛細,順便在他屁股上蹬了一腳。

    4

    我每天早上五點起床,騎自行車去市區路口幫我姨賣油條,忙完上班高峰,九點我再趕回飯店,飯店九點半上班。沒人發現這事,吳老板和老板娘結束了他們的餐飲生涯也沒發現這事。我慶幸可以賺兩份工資。可是,尤經理管得越來越嚴,他們制定的規章制度中有一條:員工不得擅自離店。雖然帶有木框的規章制度放在吧臺的酒柜上,還沒正式上墻,我們都已閱覽。我每天早上像做賊,幸好趙北鳳睡得死,她起床不見我,只當我上廁所。

    我感覺沒機會賺兩份工資了,遲早的事。果然,立下巨石招牌第二天,我從油條攤回來,遠遠看見他們全在外面。尤經理領頭,其余人排成兩排跳舞,還唱歌,跟著窗臺上的錄音機唱,唱的是《真心英雄》。我推著自行車悄悄躲在石頭后面,本來我可以等他們散去再悄悄出現,我感謝這塊巨石的巨大,感謝他們沒發現我。可是,我的嘴暴露了我。舞蹈動作并不復雜,抬胳膊伸腿扭腰蹦跳,比課間操還簡單。尤經理喊,再來一遍,腿打開,同肩寬,雙手握拳,交叉,轉,跳,跳,跳,左邊三下,右邊三下。唱,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就是幾個簡單動作,他們姿勢千奇百怪,尤經理像圓圓的不倒翁滾來滾去,肖經理太高,重心不穩,隨時要倒的樣子。趙北鳳寬大的袍子直甩,面無表情,做抬胳膊向前跳的動作活像恐怖片里的僵尸。李師傅和洗碗工手忙腳亂,跟不上節奏。張師傅和墩子工只是亂蹦亂舞。秦大姐順拐。丑小魏啊丑小魏,每個動作都鏗鏘有力,有模有樣,如果你不用那前凸的下巴一撅一撅地配合,我的嘴不至于管不住自己。我的嘴咧呀咧,咧得不能再咧,笑聲就冒出來了。他們發現了我,早憋不住了,也哈哈大笑。當然,趙北鳳沒笑。尤經理笑了兩聲,立即憋了回去。

    尤經理厲聲問,魯花花,你去哪了?

    誰也不笑了,我紅著臉站在巨石面前開始坦白,以為要被開除,說了很多傷心話。我說,我家欠我姨的錢,我要不去我姨那干活就不能替家里還欠我姨的錢,我家還有很多饑荒。

    尤經理說,你家欠你姨多少錢?

    兩千。

    你家有多少饑荒?

    我怕嚇著他們,小聲說,兩萬。我又大聲說,還有利息,利滾利。

    尤經理哈哈笑了,那算什么,以后干好了,我相信你一個月就能替你家還上饑荒。安全很重要,安全,懂嗎?下次要遵守紀律,遵守規章制度,歸隊。這又助長了我的愿望,還想賺兩份工資。

    我說,尤經理,鄭師傅也沒參加訓練。

    尤經理說,歸隊。

    我紅著臉很委屈地來到隊伍里。接下來播放的是《我的未來不是夢》,動作變化不大,多了幾個勁爆迅猛的抬腿、出拳。唱到那句“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時,尤經理的拳頭就指向巨石招牌。我們的拳頭也指向巨石招牌。每指一次,我的胸腔就增添一股力氣,排擠著我的委屈。

    播放完畢,尤經理氣喘吁吁說,這是我的發明,我的培訓理念,培養凝聚力、號召力、奮斗精神,以昂揚的姿態面對你的工作。這是一九九四年,等著吧,要不了多長時間,各行各業,他們一定會學我,他們的店門口一定會有一支跳舞的員工隊伍。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對不對?

    對!我胸腔里凝聚的力量一股腦噴了出來。

    有信心嗎?

    有!

    非常好,就要這樣有精神有氣魄,記住,我們的未來不是夢!尤經理指著刻在巨石上的招牌,來,跟我喊,雄關,雄關,一馬當先!

    雄關,雄關,一馬當先!我們高亢洪亮的聲音震徹山谷。我感到我們在旋轉,祁連山脈在旋轉,戈壁灘在旋轉,石頭沙子風滾草在旋轉。我眼花繚亂,看見每人都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那些尾巴像一條條彩色飄帶。我想我是不是在做夢,長期睡眠不足導致我總是恍惚,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我用力咬了咬嘴唇,聽見尤經理在叫我。

    魯花花,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

    是,尤經理。我定了定神,我們的尾巴不見了。

    如果鄭師傅參加訓練,那么我們一整天都沒有熱水,特殊崗位特殊對待。不是我不通情達理,不要看眼前,要看以后,去幫你姨賣油條給你那點錢不值當消耗體能,目光要長遠,將來才有大發展。大家聽著,希望你們加強完善自己,項目款下來,搞裝修時,一批服務員和后廚人員就會到來,那時我希望你們成為中堅力量,能夠對他們進行培訓。我們的大事業就在眼前,大家有信心嗎?

    有!

    好了,散會。

    我看見李師傅往死里盯著我。他想跟我說話,我不想說話。雖然我心中充滿力量,充滿對未來的希望,可是未來變得遙遠,這月沒發工資,尤經理說項目款沒下來,暫時周轉不開,稍微緩緩,很快就下來了。家里等我寄錢回去,我本打算攢夠一千元就寄回去,眼下只有八百元。好幾天我不想說話,我不能用第一筆工資讓我媽至少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那天午休時間,我在吧臺寫信,李師傅坐在距離吧臺最遠的那張桌上喝茶,我知道他在看我。他說,魯花花,到現在為止,三天了,你跟張師傅說了三句話,跟我只說了一句。你是今天九點二十九分四十五秒跟張師傅說的第三句話,那時你剛好走到最后一個臺階,你說,張師傅,二細。我曉得你跟我一樣喜歡吃二細,二細面就是好,不寬不細。你還跟肖經理說了五句話。你說,我家很窮。很窮。很窮。很窮。很窮。魯花花啊,哎唷,我今天才曉得,你不是不肯吃苦的女娃兒,你做兩個工作,早上五點你就起來……哎唷,要不是安排我們做操,我還不知道。你那天早晨把我們嚇慘了,到處找不到,還以為給哪個狗日的壞司機弄去了……

    閉嘴。我說。

    要得,這是你跟我說的第二句話。我不說了,不耽誤你寫信了,你午休時間都在忙,怪不得你那么瘦,好瘦哦,那么累咋會不瘦嘛。

    這時,電話響了,尤經理打來的,讓安排一桌晚宴,要有海鮮。我不得不和李師傅說話。不開工資的情況下,我們的收入和支出基本持平,他還要海鮮,他還不給錢,他請他的朋友們大吃大喝從不進賬,只有支出。我很生氣。

    我說,這破地方,這死地方,這鬼地方,早晚得逃出去。

    李師傅說,魯花花你莫說這種喪氣話,我們要有信心,尤經理是干大事的人。就算你要說喪氣話,也不要那樣說,好嚇人哦。

    我看見吧臺酒柜上鏡子里我的臉,眉毛鼻子眼睛嘴巴皺一起,跟我媽一模一樣。我嚇一跳。

    李師傅說,你還是笑起來好看,莫聽丑小魏亂說,你太聽丑小魏的話了。你放心,我要找尤經理談談,這樣下去怎么行。

    晚宴很晚,打烊了才開始,安排在包間。參加晚宴的不是別人,是除了鄭師傅以外雄關飯店全體員工。鄭師傅的飯菜墩子工給送過了。每天伺候別人吃飯,第一次正式坐在大餐面前,跟經理們坐一起,我們很拘謹,我們又很激動,一定是項目款下來了。從尤經理的表情就能看出,他的肉丸子嘴幸福地嘟著,透過高度近視鏡,還能發現他的目光變得柔軟,他的手因為激動微微發抖。肖經理最后進來。人到齊了,我們等待他宣布這個好消息。終于,他站了起來。

    今天有兩件事,第一,開業以來,大家眾志成城,我看在眼里記在心上,再次表示感謝,希望各位再接再厲。第二,跟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只剩下老母親,有嚴重的心臟病,連喜事也不敢告訴她,所以在座的各位我們有緣相識一起干事業,就是我的親人,希望各位共同見證。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想到未來并不遙遠,即將實現,一個月就能還上家里債務,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的兩個手掌已按捺不住。比我還按捺不住的是李師傅和張師傅,他們率先鼓掌,丑小魏吹起了口哨。我們即將在歡呼聲中迎來那重要的時刻。

    尤經理給肖經理遞了眼色,肖經理打開包間門,跟肖經理一起進門的是一束火紅的玫瑰。尤經理接過玫瑰,在趙北鳳的座位背后單膝跪地。

    趙北鳳女士,請嫁給我吧!

    一切來得突然,即使跟項目款無關,這也是大事。我們從一個興奮點跌落,跳到另一個興奮點,掌聲、口哨聲斷了斷又持續下去。從外貌上肉丸子尤經理跟趙北鳳完全不搭,從工作上,尤經理不止一次肯定趙北鳳的能力,兩人可謂強強聯合。年齡差距大了點。干大事的尤經理和打工的趙北鳳究竟搭不搭,要看趙北鳳怎么想了。趙北鳳美麗的臉龐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漆黑的大眼睛變得更大,里面裝滿了光彩。不過,就像煙花,轉瞬熄滅了。趙北鳳沒有接玫瑰。趙北鳳說,對不起,我沒考慮這事。

    尤經理說,沒關系,花你拿著,我給你時間考慮,同不同意都不影響我們的關系,同意更好,不同意我們還是親人,能一起共事,緣分不淺了。尤經理把花放在趙北鳳的座位旁,回到桌上。

    各位請坐,我這人啊就這直性子,怎么想的就怎么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來來來,喝酒。

    席間,李師傅幾次欲言又止,我的嘴卻開始叭叭了。我說,尤經理,現在這生意,連工資……尤經理打斷了我。

    放心吧,這是你們吳老板的生意,可以這樣說,我們雄關飯店還沒正式營業。尤經理舉起了拳頭。

    看見尤經理的拳頭,不知誰起的頭,我們唱起每天早上唱的歌曲《我的未來不是夢》,唱完歌,又喊口號,雄關,雄關,一馬當先!

    晚上,我的耳朵里裝滿口號和歌聲,我的嘴又對趙北鳳叭叭。我說,再有錢都不行,再能耐都不行,不般配,不般配。我對桌上那束紅玫瑰說,老天爺呀,真好看,太好看了,咋這么好看。趙北鳳躺下了我還在叭叭那花好看。她總是背對著我睡覺。

    你們找到了嗎?她說。

    我嚇一跳,找啥?

    不是活死人的人。

    我驚呆了。老天,我們找了嗎?沒找啊,真不知我的嘴每個晚上叭叭了些什么。

    我說,沒有,世上沒有不是活死人的人。

    她似乎笑了一下,嗤。

    5

    項目款下不來,下不來也不能不發工資啊,幾百萬幾千萬的,我們這點工資算什么。誰都明白,誰都不說,誰都充滿疑慮又充滿信心,誰都在等待。有天夜里,我上廁所,聽見總經理辦公室有爭吵聲,尤經理和肖經理還沒睡。我悄悄在門外聽。

    肖經理說,我早說了,說很多遍,不能太相信人,你就是不聽。

    尤經理說,想干大事,不相信人怎么干?

    肖經理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尤經理說,飯桌上他親口答應的,項目給我。

    肖經理說,他親口答應的多了……

    尤經理說,好了好了,不說廢話了,明天就去蘭州。

    我一夜沒睡好,擔心兩個月的工資打水漂了。第二天一早,尤經理給我吃了定心丸。出發前,尤經理召集大家開會。

    尤經理說,項目的事情出了點問題,我尤明春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從不掖著藏著,也絕不欠人一分一毫。做最壞的打算,哪怕項目的事真拿不下了,我還有樓房呢,就算賣房子也不會欠大家的,希望大家支持理解。當然,我說的是最壞的打算。我預計,這次蘭州之行,很快就會將這事處理好。你們好好干,記住,我們的未來不是夢!

    李師傅說,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尤經理暫時有困難,我們要支持尤經理,支持雄關飯店,我們將來還要跟尤經理干大事。雄關,雄關,一馬當先!

    我們齊聲喊,雄關,雄關,一馬當先!

    謝謝大家!尤經理甩了甩額前的頭發,來了個炫酷轉身,走向那輛奧拓車,上車前拍了拍巨石招牌,像跟老朋友告別。

    我看見肖經理給了趙北鳳一個電話本,他在她耳邊悄悄說了什么。

    求婚晚宴之后,趙北鳳升為副經理兼大堂經理,管理飯店一切事務。尤經理和肖經理很忙,要么在辦公室研究一摞摞的合同材料和圖紙,要么出差幾天不見人。尤經理讓趙北鳳單獨住間客房,趙北鳳說,不了,有伴兒挺好。

    我們很閑。趙北鳳坐吧臺畫畫,發呆。她坐那,我就不用坐那。

    閑得無聊,我和丑小魏經常站在巨石招牌前聽我的嘴叭叭。那天本來我是叭叭給李師傅聽的,你不說我不說話嗎,反正無聊,讓你聽個夠。我說,你還想打我主意,死了那份心吧,告訴你,我身上的零件少了一半屁股和一只奶子,打我主意沒你好處。你還想打我主意,那么摳,看看你一天給我們吃些啥,蘿卜頭子土豆塊子都是邊角料一鍋燉,看不見幾塊肉,別以為你節約就能摳出工資,別以為你偉大,只能暴露你這人摳,告訴你,你的人生需要大方才能找到媳婦。李師傅說,我沒想那么多,就想找個能干的。我說,你想找能干的,能干的找你嗎?李師傅說,我就想找個能干的。我說,你的腦子死透透的了。李師傅的耳朵招架不住,身體也招架不住。他冷得牙齒咯咯響,腮幫子直哆嗦,就哆嗦到屋里去了。

    其實我也冷,又冷又無聊,想進屋,腿不聽我的,非要跟丑小魏站一起。巨石招牌上沒燈,丑小魏猛然出現在黑漆漆的公路旁,引來剎車聲和司機的咒罵。我說,要不咱們進屋吧,別傻站這了,這是吳老板的生意,吳老板都走了。丑小魏說,別以為尤經理不管飯店,他在暗中觀察,別看他不在,趙北鳳就是他的眼線,誰不好好干,到時候就攆誰走,明白嗎?我明白了,丑小魏把自己也說明白了,去停車場把兩盞帶燈罩的燈取下一盞,找來長電線,找來梯子,雄關飯店的巨石招牌就有了光明。我們站在昏黃的燈光下,猜迎面的車輛來自哪里,總是丑小魏猜對。我說,你會聞味兒嗎?丑小魏抖腿,牛哄哄的。我朝那些經過的車輛吐唾沫。呸,要特殊服務的,活死人,不要臉。呸,活死人,不要臉。丑小魏說,小丫頭,小嘴叭叭的,真不講理。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我說,我告訴你個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腦子死了。

    那還用說。

    我的腦子死了就怨那個人。

    誰?

    趙北鳳。

    小丫頭,真不講理。

    因為我研究不透她,我一研究,腦子就卡住了,活活卡死了。

    丑小魏哈哈大笑。

    我要說的秘密不是這個。

    是什么?

    趙北鳳可能就是那個人。

    哪個人?

    不是活死人那個人。

    丑小魏摸出煙來抽,其實,我也一直在研究她。

    你看她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想留下就留下,那么漂亮,啥都不怕,她可沒有白白活一場,她還要去博爾塔拉,那么遠,她的人生值得研究研究。我學丑小魏的口吻。

    對,她有點像三毛。小丫頭,有進步。

    我和丑小魏商量怎樣讓趙北鳳講講自己,怎么也商量不好,無論我們說什么,如果她不愿意說,就會碰壁。她這塊堅冰有能力冰凍對方,隨時結束談話。

    趙北鳳啊趙北鳳,真不一般,就像聽到了我和丑小魏的密謀,事實是她不可能聽見。當晚,關了燈,她躺下背過身去就開始說話。

    她說,我有個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同班的同學,叫羅凱。高三那年,他得了骨癌。我讀的是美術專業,畢業后分配到鎮上當美術老師。有一天羅凱的媽媽來學校找我,求我一件事。羅凱活不長了,有個愿望沒實現,他還是處男,沒嘗過女人滋味。他媽媽花錢找過好幾個女人,他都不愿意。他只喜歡我。他媽媽沒跟他說來找我的事。我答應了。

    講到這,趙北鳳開始沉默,我聽見她艱難地吞下唾液。

    我去見羅凱,他已經很瘦了,看見我非常高興。他拉住我的手,告訴我這一生只喜歡我,喜歡到骨子里了,所以他的骨頭就病了。我幫他完成了心愿,第二天他就死了。不知道消息怎么傳出去的,鎮子那么小,傳得很快,誰都知道了。他們都在背后罵我,破爛貨,瘋女人。我爸媽也罵我,我媽氣得上過吊。后來我還是結婚了,跟王家村的王瘸子。然后王瘸子也知道了,罵我,還打我,說我晦氣,然后跟我離婚了。就這樣,我走了。

    趙北鳳的故事第二天就傳開了,當然是我傳的。我給丑小魏講了,丑小魏認定趙北鳳不是活死人,是了不起的人。丑小魏說除了趙北鳳,她居住的小鎮全是活死人,他們用死腦子拋棄了她,她的人生不需要留在那,她做出了明智的抉擇。然后,丑小魏就到張師傅那炫耀。張師傅嚷,這叫什么了不起,這叫神經病,腦子真正有病,瘋子。張師傅和丑小魏爭吵,就把趙北鳳的事情全吵出來了。

    趙北鳳反而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雖然張師傅和丑小魏爭吵時她還在二樓,但那么大聲,她一定聽見了。她下樓時,張師傅還在喊瘋子。她說,張師傅,我今天吃寬面。張師傅反而鬧了大紅臉,連聲答應,是,趙經理,好的,趙經理。她轉身走出廚房,張師傅就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丑小魏狠狠踹過去。丑小魏說,還你一腳,你吐誰?這一腳踹得狠,張師傅趴到水槽上,嘴磕破皮了。狠起來的丑小魏就有點嚇人,好像真要殺人似的。張師傅就沒再說什么。

    6

    快十天了,尤經理和肖經理還沒回來,也沒打電話,好像不管我們了,這孤零零的風沙地,我們沒人管了。趙北鳳打尤經理的大哥大,打不通,給肖經理打傳呼,也沒回應。只有趙北鳳鎮定,每天早上按時帶我們做操。我們很不安。又過了幾天,仍沒動靜,張師傅一腳踹向巨石招牌,媽的,肯定跑了,兩個多月,白干了,騙子,大騙子!

    趙北鳳召集開會。趙北鳳說,我相信尤經理不是那樣的人,既然尤經理讓我管理飯店,那么我現在開始管理,從今天起,雄關飯店正式營業,我們應該會賺出工資,大家在自己的崗位上做好自己的工作。

    張師傅說,正不正式還不就那樣。

    確實,我們不相信在現在的基礎上怎樣正式,難道還能因為這兩個字就起死回生?

    趙北鳳說,散會。就徑直到吧臺打電話。原來肖經理給趙北鳳的小本子上是一些特殊服務人員的電話號碼。丑小魏很激動,他不必再對司機行騙,終于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有啊。我們圍在吧臺看趙北鳳美麗的臉,聽她那好聽的聲音。她說,喂,你好,月月女士嗎?她說,喂,你好,美娜女士嗎?她的頸窩很深,一跳一跳的。打了近一上午,對方先還嗲生嗲氣談提成,一聽地點,很快結束了通話。太偏僻,不安全。我們不明白,特殊服務行業,偏僻的地方究竟安全還是不安全。真泄氣。趙北鳳默默坐了一會兒,說去買幾件衣服,讓我守吧臺。她下午才回來,拎著鼓鼓的大塑料袋。還買了兩百瓦的燈泡,讓丑小魏換在招牌上。

    傍晚,丑小魏剛站在巨石招牌前,趙北鳳紅彤彤地從二樓下來了,那是新買的紅色長款羽絨服。居然,還涂了口紅,通紅通紅的口紅,把不薄不厚的嘴打造成了烈焰紅唇。她沒有走進吧臺,徑直來到巨石前,跟丑小魏站一起。接著,她點了一支煙,給丑小魏一支。丑小魏接煙時差點掉地上。這很正常,丑小魏光顧直愣愣看著面前的女人,哪顧得上煙。沒有給我們時間聯想,有車輛來了,她忽然打開了羽絨服。啊呀,里面竟然穿得像條金魚。金黃的緊身毛衣,低領,很低,低得看得見白白的一片。金黃色健美踩腳褲,繃緊,可以目測出腿部肌肉的彈性。換下長袍,她的兩條腿又長又直。

    喔,明白了!

    這是神奇的夜晚,兩百瓦的燈泡把巨石招牌照得通亮,一輛接一輛卡車緩緩停下,喘著粗氣,噗嗤,噗嗤。丑小魏不斷搖著小紅旗迎接。當然,并不是每位司機都因為紅彤彤的金魚一樣的趙北鳳站那才停下,許多司機通過人氣判斷優劣,他們遠遠就能看見停車場停著多少車輛。有些一家老老小小都住下來。忽然之間,我們很忙,很亂。更亂的是我們的心。忙亂中,丑小魏惡狠狠撞了我一下,我樓上樓下跑了不知多少趟,腿快遛直了,差點栽倒。

    告訴你,我收回那話。她來那天我就琢磨過,看看吧,老本行。丑小魏雙眼通紅。

    夜里,終于安靜下來了。趙北鳳在脫羽絨服,窸窸窣窣的,我的嘴終于不叭叭了。我等她出門,走向某個房間。她卻換上棉袍,擦掉口紅,坐在床沿,像等待什么。她干干凈凈坐著,看桌上那束玫瑰。花已凋謝,一些花瓣掉了,一些變成烏紅的干花。許多天前我要扔,她不讓。她說,是花,任何時候都美。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有男人在走廊敲吧臺,喊服務員,我要起來。她說,我去。

    我沒說話。

    明白了!明白了!當然你去,我可不去。

    我還是起來了。悄悄打開門,嚇我一跳。對門的李師傅和張師傅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看不見趙北鳳,趙北鳳在吧臺里,吧臺外站著牛高馬大的男人。我記得他名字,陳有水,河北人。走廊傳來陳有水盡量壓低的聲音,嘿,你們怎么不講誠信。

    趙北鳳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沒有特殊服務。

    明明說了有。

    請問哪位給您說的呢?

    就帶車那小丑八怪。

    沒想到丑小魏也在暗中觀察,他忽然從洗漱間走出來,瞪著陳有水。

    陳有水說,就他說的。

    趙北鳳說,小魏,你對這位先生說有特殊服務了嗎?

    丑小魏支支吾吾說,呃,說了。

    小魏,我們沒有特殊服務,以后不要給客人這樣說……陳先生對不起,今天我們飯店才正式營業,有些工作他們還不了解。

    陳有水說,好的,沒關系。你真漂亮,嗯,性感,性感。

    謝謝,祝您晚安。

    晚安,晚安。

    我回到床上,蒙了頭,聽見趙北鳳進屋關門。慚愧讓我的嘴閉得緊緊的。她躺下了,關了燈。過一會兒,傳來嚶嚶咯咯的聲音。我悄悄探頭,看見她的身體在黑夜中顫抖,一顛一顛的。難道她在笑嗎?千真萬確,她在笑。她居然在笑。是啊,這神奇的夜晚,這有趣的夜晚,這值得慶祝的夜晚,應該有笑聲。我哈哈大笑。我們一起笑。我很想看她笑起來什么樣,又生怕她的笑聲就此消失,我們就那樣笑了一陣,睡去了。

    第二天,下了薄雪,早上還看得見,沒一會兒,刮起大風,沙子蓋了雪,又渾黃了。趙北鳳依舊是冷面模樣,我們想就昨夜開點玩笑,不好開口。李師傅搓著手反復說,趙經理太能干了,太能干了,方方面面能干。

    住宿帶動餐飲,需要采購的食材太多,吃過早飯,李師傅在點菜本上列了滿滿一整頁,正準備去采購,肖經理回來了。

    肖經理是坐出租車來的,一個人回來的。看見肖經理,我們就知道出了事。他的額頭包了塊巴掌大的紗布,西服有只袖子破了。

    肖經理急匆匆召集大家開會,比任何時候都急,秦大姐還在樓上打掃房間,肖經理不等人到齊就開始講話。他沒有入座,傾斜著身子,一只瘦長的胳膊搭在吧臺,近視鏡背后的小眼睛一眨一眨的。

    他說,出車禍了。

    我們驚呼,啊。

    往回趕的路上跟大貨車擦剮,車翻了,尤經理頭部顱骨損傷,腦部淤血,做了開顱手術。手術還算順利,命保住了,人呢,恐怕當不了經理了。肖經理搖搖頭,一聲嘆息。本來不打算告訴老太太,但手術需要家屬簽字,而且這種手術很可能出不了手術室。老太太剛到醫院沒看到兒子就發了心臟病。情況緊急,我只好兩邊簽字,各自進行手術。老太太沒救過來。我這剛忙完喪事,家還沒回呢,請了護工照顧尤經理。項目的事也黃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哎,他不聽我的,就是不聽我的,太沖動,太相信人了。

    趙北鳳說,尤經理什么狀態?

    不好,不好,腦袋里裝了金屬板,有后遺癥。哎,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事情呢就是這樣,不過,大家放心,不管尤經理狀況怎樣,有我肖順發在,我們多年交情,絕不會虧欠大家。尤經理請了律師,委托我賣他的房子抵債,已經賣妥,這兩天錢就到賬,大家就能拿到工資。飯店租期還長,一邊轉讓一邊經營,一時半會兒怕是轉不出去,賺點是點吧。其實,想想辦法,還是能有好生意。趙經理,我給你那些電話打了嗎?

    趙北鳳說,沒談妥,她們不肯來,說這偏僻。

    回頭我到市區再找。

    李師傅說,趙經理太能干了,太能干了。

    我說,肖經理,我們昨天賣了三千二百二。

    丑小魏說,停車場裝滿了。

    太好了,總算有點好消息了,各位辛苦了。趙經理,飯店就靠你管理了。

    趙北鳳說,我們去醫院看尤經理。

    出租車司機按喇叭催,肖經理邊走邊說,算了,大家守好飯店吧。

    7

    尤經理沒回來之前,我們做過許多假設,后遺癥無非是頭疼,眼花,記憶力減退,反應慢,沒那么精神了。丑小魏還開玩笑說,尤經理腦子活了,被人打開了,還加了金屬零件。

    他們是下午四點多回來的,外面刮著大風,嗚嗚,嗚嗚,很冷。尤經理戴著氈帽,戴著嬰兒圍兜,肖經理扶著。我們紛紛出門迎接。我們喊,尤經理回來了,尤經理回來了。尤經理不搭理我們,他在查數,一,二,三,四,五……他怎么可能搭理我們,他眼神渙散,眼里誰也沒有。他流著口水。走到巨石招牌那,忽然不走了,口水止不住地流,圍兜一片濡濕。大風刮掉了他的氈帽,我們看見了那被打開過的腦袋。分明不是腦袋,是粗線縫補拼接的某種球體,這種球體竟然活著,有蠕動的嘴巴,含混不清念著阿拉伯數字。醫生手藝不錯,沿著發際線上方的弧線裁開,整齊而大刀闊斧地縫起來。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除了趙北鳳,我們的眼睛都在流淚。丑小魏使勁擤鼻涕。大風嗚嗚刮,我嗚嗚哭。

    尤經理站那不走,李師傅和肖經理把他架進屋去了。到了辦公室,他坐在床上,似乎看見了我們。看見我們他就不查數了。他流著口水說,北風,北風。他是在叫趙北鳳,他眼里只有趙北鳳,只認識趙北鳳。我帶著哭腔說,尤經理,我是魯花花。他不理我。他說,北風,北風。趙北鳳走過去,他亂動亂摸,趙北鳳彈開了。這狀態豈止不好,太不好了,糟糕透頂。

    肖經理說,還好,還好,總算還有他認識的人。

    肖經理說,我得回家,必須回家了,一大堆事等著我。

    肖經理急匆匆走了,過會兒,又回來了,塞給趙北鳳一些錢。肖經理說,賣房還債后剩下的錢都在這了,趙經理你來統一安排吧,你肯定能行。肖經理急匆匆走了,晃著大個子,偏偏倒倒像在逃跑。他怎么可以這么急就走了呢,扔下這樣一個破破爛爛的人算怎么回事。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我們擠在總經理辦公室,張師傅不小心碰到茶幾,破爛茶幾徹底報廢了。它破破爛爛癱在破破爛爛的沙發跟前,旁邊床上坐著破破爛爛的人。

    他會自己上廁所嗎?

    他會自己吃飯嗎?

    他會自己脫衣服睡覺嗎?

    他還能活多久?

    我們不知道。

    趙北鳳說,五點多了,大家去工作吧。她的聲音微微發顫。我們帶著滿腹疑問離開了總經理辦公室。

    我一路叭叭罵丑小魏。我說,都怨你,要不是你說尤經理連彎兒都不拐一下,他能拐這個彎兒嗎?他拐了大彎兒,把自己拐廢了,這下好了,你說準了,他變成地地道道的活死人了,他的人生完蛋了。

    我們到了外面,風直往我嘴里灌。

    丑小魏給了巨石招牌一拳,媽的,都怨它,石來運轉,轉他媽地獄里去了。又擂了一拳。都怨這破名字,雄關,雄關,太高了,誰能闖過去?栽了吧。

    勁兒用大了,丑小魏捂著拳頭。

    整個晚上,趙北鳳沒到招牌下,只下樓打了飯上去。我們也不希望她站那,丑小魏都沒有一直站那。我們聚在餐廳,人心惶惶。目前這情況,飯店開下去有什么意思,更不可能干什么大事。肖經理回來,我們就走。肖經理不回來我們也可以走,有趙北鳳在就行了。賣三千二百二那個晚上,趙北鳳就先給我發了工資。我已經可以離開了。

    趙北鳳在破爛沙發上睡了一夜。臨睡前,來房間抱被子,要我的自行車鑰匙,早上去給尤經理買油條。我說,我去買。她說,我去,我還要買點別的東西,你早上去看看尤經理。我想說我明天就走,不回來了。看見她疲憊的樣子,我沒說。

    要買的別的東西我們第二天在餐桌上看見了,奶嘴和絨毛球玩具。趙北鳳買來這些就去樓上帶尤經理下樓,牽著他的手讓他坐下,一松手,他就開始不安地扭動。她把絨毛球玩具塞他手里。他就安靜下來,吃油條和豆腐腦,絨毛球始終攥手里。吃飯時沒有口水,吃完飯口水就往外冒。她試著把奶嘴塞他嘴里,竟然止住了口水。

    她說,他自己會吃飯(這個不用說我們看見了),自己會上廁所,會脫衣服睡覺。他覺多。這個我知道,早上我去好幾趟,他都在睡覺。她看著他,很溫柔地說這些,像母親描述自己的孩子。他努力吮吸奶嘴,唧唧唧,吱吱吱。

    李師傅說,吔,尤經理能干哦,自己吃飯。

    丑小魏說,不光自己吃飯,還會自己上廁所。

    我們笑了,笑了笑就沒笑了。

    趙北鳳一直忙忙碌碌,我想走的事沒機會說。他們卻說了。他們攆著趙北鳳的后腳跟要工資。

    先是張師傅,接著洗碗工、勤雜工,然后秦大姐。

    午飯時,趙北鳳給所有人發了工資,包括我余下幾天的。我沒想過要。

    趙北鳳說,想走的就走吧。

    丑小魏說,那你呢。

    趙北鳳就笑了。這是我們第一次看見她的笑容,五官擠一起,就像強光正刺向她,火正燎她,很苦,很疼。她說,這世上,他只認識我。她看著丑小魏又笑了一下,我的人生需要留下來。

    丑小魏說,我不走,我的人生需要繼續站在那。

    鄭師傅說,我也不走。說完就去鍋爐房了。

    李師傅站起來,尤經理有難,我不得就這樣拍屁股走了。

    張師傅說,我要養活一家老小。

    丑小魏說,哼,你是看賺不到五百萬了吧。

    張師傅瞪了丑小魏一眼。

    午飯后,墩子工和洗碗工收拾東西走了,張師傅和秦大姐第二天早上悄悄走的,沒和任何人告別。我也收拾好了東西,五點就起來了,準備像張師傅和秦大姐那樣悄悄走。我已經走到巨石招牌那,聽見有人說,活死人,活死人。當然是丑小魏說的。可是丑小魏不在。我在那站了一會兒,又悄悄上樓了。

    我們幾個留了下來。

    趙北鳳不讓我們叫她趙經理。你們叫我北鳳吧,她說。我們還是叫她趙經理。只要有絨毛球和奶嘴,尤經理就很安靜,不需要人守著。有時,他會自己下樓,到巨石招牌那站著,仰脖看。只有趙北鳳叫他回去,他才聽。他只聽她的話。

    傍晚,趙北鳳又紅彤彤地站在巨石招牌前了。不是每天都能引來眾多車輛,生意不好,也不賴。我們沒再聘人,我干了洗碗工的活,李師傅干了墩子工的活,趙北鳳干秦大姐的活。白天,丑小魏幫忙抱床單被套去洗衣房,鄭師傅守鍋爐,順便守洗衣機。沒誰安排,我們自然而然形成了這樣的格局。

    我們時常碰到像陳有水那樣的司機,但他們沒有陳有水好說話,沒有陳有水有禮貌,受雄性荷爾蒙刺激,他們火氣很大,吵吵嚷嚷。遇到這樣的情況,趙北鳳和丑小魏神奇地組合起來。趙北鳳的畫夾放在二樓吧臺。趙北鳳說,先生,對不起,我們沒有您要的特殊服務,我們的特殊服務是給您畫一張肖像做紀念。趙北鳳邊說邊畫。丑小魏拿著那本《格言大全》說,是的先生,你的人生需要有張畫,這張畫將會讓你的人生變得有意義。多年以后,你看見這張畫,就會想起這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那么你會感謝這張畫。然后,丑小魏就會打開《格言大全》,隨便翻到一頁,一段一段念。念過幾段,趙北鳳的速寫就完成了。不知是會畫畫的漂亮的趙北鳳起了作用,還是漂亮的趙北鳳畫的畫起了作用,或者丑小魏的《格言大全》起了作用,他們的火氣一點點散去了。他們對這項特殊服務很滿意。

    一個多月過去了,肖經理沒有出現。尤經理的那些朋友也沒有出現。他們沒有任何消息。我們知道,他們不會出現了。倒是尤經理真正的后遺癥出現了。

    一天,他站在巨石招牌前忽然發了癲癇,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暈了過去。李師傅去采購了,丑小魏和趙北鳳在停車場外側曬被子,我大喊大叫,鄭師傅趕來掐人中,才救醒。癲癇次數越來越多,食欲不好,嘴里沒了口水,沒了阿拉伯數字,沒了精神,連下樓都變得困難。他不需要絨毛球玩具,也不需要奶嘴了。他不需要吮吸,死亡開始吮吸他。他瘦得很快,我們眼睜睜看著曾經像大肉丸子似的他一圈圈瘦下去,瘦成了薄餅。伴隨他一起消瘦的是飯店的生意。CB6E18A6-CA0D-42C0-9C0F-28C54F624F8F

    國道有許多常年跑這條路的老司機,他們會選擇自己滿意的地方不時去住。那天,一輛貨車停在招牌旁,丑小魏記憶好,一看車牌就知道是老顧客,準備迎進停車場。司機打開車窗笑著說,小子,給我暖瓶加點熱水吧。丑小魏就去加熱水。

    司機問趙北鳳,嘿,老板娘,還畫畫呢?

    趙北鳳說,是的。

    畫得挺好,就是沒有解乏的呀,住不下。

    丑小魏裝來熱水遞過去,司機說,謝謝啊,你們這該好好裝修了。就搖上車窗走了。

    生意越來越差,時常剃光頭,回想那個神奇輝煌的夜晚,就像一場夢。

    尤經理不怎么想起床了。我們每晚去他房間坐一會,他躺在那,薄薄的人,呆呆望著天花板。

    那天早上,鄭師傅盛了稀飯,沒端回鍋爐房,他坐了下來,拿了饅頭,邊啃邊甕聲甕氣說話。

    我婆姨沒跑,她死掉了,我也沒娃。我以前是酒鬼,天天醉,四十歲才娶婆姨,她勤快能干,人好得很,就是有癲癇病。那天要不是我喝爛醉,她也不會死。她暈倒后,頭碰菜刀上。我第二天晌午才醒,她的血流干了。那時候我的天塌了,黑了,活一天算一天,再沒沾酒。

    鄭師傅呼嚕呼嚕喝下一大口粥。

    你們都是好孩子,快過年了,你們走吧,別耗這了,我守他。鄭師傅看了看旁邊歪坐著的尤經理。你們去外面掙錢吧,我的工資沒地方花,夠他活了。完了我就回老家。鄭師傅說完就端著茶缸回他的鍋爐房了。

    我們靜悄悄的,只聽見尤經理粗重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李師傅的表蓋響了,咔噠,咔噠。

    李師傅撥弄著表蓋,一聲嘆息。其實我失業了,國企改制,公司補了幾千塊錢。我家四兄妹,老人娃兒七八口人擠一間六十平的房子,我經常打地鋪。我就剩城市戶口了。李師傅掏出他的身份證,啪一聲摔在桌上,嘴角下撇,滿臉委屈盯著那張有后綴有樓房門牌號的身份證,丑小魏說得對,它就是空氣。還有,我這塊表是出來打工時買的。我害怕,這塊表能壯膽。

    我說,你一個大男人,怕啥?

    不是那種怕。

    丑小魏說,你覺得被那座城市拋棄了,對不對?

    對,沒著沒落的。但是我現在不怕了,因為遇見了你們。我想好了,先打工賺錢,攢夠兩萬塊,我就回去盤鋪子,開小飯館。要是能和你們一起開就好了,你們都能干。

    我說,其實我媽沒逼我出來打工,我硬要走。第一年我沒考上中專,第二年還沒考上,第三年我不敢考了,怕考不上白瞎了學費。平時我成績挺好的,前五名,到真格考試就害怕,就怕考不上,越怕越緊張。為供我讀書,家里花了多少錢吶。我要是再考不上,我媽就愁死了。我那個怕啊。

    丑小魏說,所以,你逃跑了。

    是的。

    我也是。趙北鳳說,我根本沒讀過大學,考了三年沒考上,更別說分配當老師了。因為我整天夢想當畫家,天天畫畫,搞藝術,根本沒心思學文化。我也沒幫羅凱。

    什么?你沒幫他?丑小魏大聲說。

    沒有,我確實去見他了。但是我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我現在腦子里還有他絕望的樣子。

    李師傅說,你可以不幫的,那種要求好過分嘛,憑啥子嘛。

    從小我就叛逆,天不怕地不怕,想自由自在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抽煙喝酒談戀愛,談過很多次,羅凱了解我,才提那要求。我覺得我不一樣,可以幫他,可是真正面對他,我還是過不了那關。我的第一次不能給一個要死的人。

    丑小魏說,啊,人生需要過關。但是,誰也沒有尤經理的關難,真是雄關啊!

    我嫁給瘸子也是想證明自己不一樣,他支持我畫畫。我家人不同意,跟我斷絕了關系。但是,結婚那天,我看見他一拐一瘸地朝我走來……

    所以,你就逃跑了!

    是的。

    呵呵,誰不是活死人呢?趙北鳳說。

    啊哈。丑小魏拍拍桌子,告訴你們吧,我那天就是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拿刀比秦老太的脖子,我就是看見她那層老得不能再老的皮,產生了那種想法,要是割一刀,會不會出血。我也沒把語文老師拖進玉米地,我確實在玉米地旁遇見了她,產生了那種想法。這都是我的幻想,我胡說八道。誰不是活死人呢?現在我明白了,我們留下來的人。我們的人生需要留下來才有意義。還有,我根本沒去過外地,就在附近幾個地方晃蕩了。

    我說,那你怎么會說好幾個地方的話?

    唉呀,我跟那些司機學的嘛。

    趙北鳳說,其實,從我來那天開始,我每天早上醒來都想離開。

    那怎么沒走?

    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有在座的你們。

    你是想去博爾塔拉?那么遠,有親人嗎?我說。

    沒有,我就是有天無意中看見了這個地名,覺得特別美,就想去看看。

    尤經理打了個嗝,嘴角又有口水出來,趙北鳳去擦。

    丑小魏說,有口水了,有口水了,說不定好轉了。又說,他現在啥也不怕了,過了人生重大一關。

    不怕什么?

    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怕,死也不怕。

    李師傅說,好了好了,別再說死啊死的了。

    尤經理起身走到外面,站在“雄關”面前。

    陽光很好,我們跟著走出門外,不知不覺排成一排。趙北鳳唱,在我心中,曾經有一個夢,要用歌聲讓你忘了所有的痛……她好聽的聲音沾了陽光,聽著讓人想展翅高飛。我們跟著唱,燦爛星空,誰是真的英雄,平凡的人們給我最多感動,再沒有恨,也沒有了痛,但愿人間處處都有愛的影蹤……

    我們又唱《我的未來不是夢》,唱到“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尤經理就抬起干瘦的拳頭,指向巨石招牌。

    我在歌聲中轉圈,一圈又一圈,天空旋轉,大地旋轉,祁連山脈旋轉,沙子石頭風滾草旋轉。在這風沙地,我們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格尼,本名郭金梅,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8屆高研班學員,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若干,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出版短篇小說集《馬蘭店》,中篇小說集《和羊在一起》。中篇小說《一壁青苔》獲得第十屆四川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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