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粥餅攤 發(fā)好的面團,勻勻抹一層熟油,三揉三醒,再搟成薄面餅,分成四分。取出其一,灑一層熟油細鹽拌小蔥花兒,覆一層面餅。另取其一,灑一層槐花糖拌黑芝麻,再覆上。分別疊揉一遍,再搟薄,甜的切方,咸的切長,貼入餅爐內(nèi),火燒得旺旺的,烘上兩柱香工夫,便能出一爐好餅。 外皮兒酥脆,里餡兒鮮香,十里八鄉(xiāng)吃過的都說好,一爐餅,搭上菜粥,不等涼就能賣光,一天賣早晚兩輪,生意好時,能賣好幾十爐,利薄,但有掙頭。 六月十三,暴雨,大風,我的茶棚被吹跑。 幸好我觀天象有異,早早將桌椅湯爐撤進屋內(nèi)。今日生意不行,我便早熄爐火,就粥湯吃甜餅。我正嘬著餅里的蜜糖和芝麻,忽聽人道:“還賣餅嗎?”那聲音清朗,柔和,透過噼里啪啦的風雨入耳。 門口立了個灰袍人,他右手撐一把破傘,左手拄一根竹杖,立在門前,倒有幾分翩然風度。我三兩口吃完餅,道:“賣呢,外頭雨大,你進來坐。” 我見他以竹杖戳探前路,趕緊上去攙他進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的眼睛,他雙眼睜著,結(jié)一層灰翳,還……怪嚇人的。他落座之后,道:“一碗粥,四塊餅,咸甜一半。” “看著面生,倒清楚小店生意。”我去撈餅盛粥與他。 “來時聽人提過,說這里有好餅。”他自懷中摸出十個錢與我。 我還他兩個錢,道:“粥送你,不夠續(xù)。” “多謝老板。” 他吃餅,喝粥,不疾不徐,吃盡最后一口餅,恰好也喝罷最后一口粥。我上前問:“先生還吃嗎?不吃我便收了碗碟去洗。” 他道:“有勞。”頓了頓,又道:“店家不做肉餅?” 我將碗碟疊在一處收拾了。“不做不做,肉貴,餅就貴,不好銷。”瞧見他眼上的灰翳,又忍不住多嘴,“先生要去哪里?我看先生有些不便,倘使不遠,不如等雨停,租騾車去,快些,人也舒服。” “聽說,青云九峰最陡峭的兩峰之間有一座藤橋,橋頭立著一座大石,上未頂天,下不著地,很是稀奇。” 我一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誒,先生,那地方可去不得!有山魈,吃人的,那山上本有村子,后來,出了山魈吃人的事兒,就全遷出來了。” 他聽了便笑,只道:“無妨。” 待雨停,他提傘拄杖走了。去路泥濘,他卻行得從容,倒不像個瞎的。 三斤鹿 這年頭,敢進山獵鹿的,不多了。 六月十四,晴,無風,山間濕燥。我?guī)е簧砟酀艉鸵恢宦梗律交丶摇?/p> 我家門前坐了個人,他側(cè)頭來看我,笑問:“你六月十二便進了山,怎么今日才回?可是遇雨,多耽了一日?” 我走近幾步,看清那人眼上結(jié)一層灰翳,登時一激靈:“你是瞎的?” 他噗嗤笑了一聲:“是啊。” “那你如何知道我進山獵鹿?” “問出來的。” 我狐疑地看他一陣,又問:“你等我?做什么?” 他仍在原地坐著,轉(zhuǎn)頭過去,我沒來由地想,他倘使有眼睛,此時,應(yīng)當瞇著,渺渺地瞧遠處。片刻后,他答:“沒想好。” 我登時泄了氣,撂他一人在外,自行進屋:“那你慢慢想。” 剝皮,取肉,洗凈,瀝水,再摞進鹽缸。夏天,若不以鹽缸存肉,不多時便要惹蟲招蠅。趁著瀝水的空當,洗澡換衣裳。 把鹿肉和自己打點停當,天色擦黑。我從鹽缸里尋摸出一塊三斤上下鹽漬入味的鹿肉,拿油紙包了,擱進竹籃,出門,準備請鎮(zhèn)頭餅攤兒老板幫我做幾斤肉餅。 那瞎子竟仍在門口坐著,他“瞧著”我,笑道:“出門?” 我懶得理他,帶上門,自顧自往鎮(zhèn)東走。走了一陣,聽見身后的“篤篤”聲,一回頭,瞎子竟在我身后,我一激靈:“你跟著我干什么?不對,你是怎么跟過來的?”我走路,可一向不慢。 那瞎子行至我身側(cè),道:“瞎子,又不是腿腳不便。” 我不慎對上他一雙眼,心里發(fā)毛:“你要做什么?” 他隨我走一陣,思忖一陣,才道:“聽說這鎮(zhèn)子里,只有你一人會進山,我實在好奇,你為何總要進山。” 我盯了他一陣,道:“山里有人。” 他勾起唇角,笑得我頭皮發(fā)麻:“有人?不是說,很多年前,因山魈食人,都遷出來了?” 懸心石 咱村兒,有三絕。 一是村頭十數(shù)丈長,于云間晃蕩的藤橋,因其險稱絕;二是橋頭立的一塊丈高巨石,那巨石上不頂天下不著地,離地三寸,名為懸心石,因其詭稱絕;三是村頭的棧道,環(huán)山盤石,臨峭壁貼懸崖,因其峻稱絕。 要我說,漆叔每月十五送來的餅,才能稱絕。鹿肉餅,肉餡咸香,餅皮酥脆……嘖,橫豎不枉我清早去迎。 六月十五,清早,山間微冷,晨霧未散,我揣著手,踱過棧道,行過藤橋。 照例,我在懸心石下站一刻,漆叔便會來。 但這次,我才行至橋頭,便瞧見懸心石前立著個灰衣人。他身披重露,仿佛趁夜而來。他忽然偏頭瞧我,笑問:“來等秦漆?” 他一雙灰白眸子嚇得我后退半步。 不等我答,他又扭頭,伸出手中竹杖去撥巨石,懸心石竟被他撥動,在原地轉(zhuǎn)了半圈兒方歇。他笑道:“秦漆不會來了。” 他分明是瞎的,我卻仿佛能覺出他凜冽的眸光。這人來得奇詭,我心中防備:“你怎么知道?” 他咧嘴一笑,反問我:“你不知道?” 我被問的一怔,又仔細看這瞎子,山路難行,他一個瞎子,能全須全尾走到此處,想必有些本事:“你,殺了秦漆。” 他又笑,笑得我渾身發(fā)毛,他笑了好一陣才道:“我不必殺他。”他“盯”了我一陣,又開了腔:“我來時,遇到了兩個人。一個,是做餅的,烤得一爐好餅,個個兒酥脆。他說,此間鬧山魈,早已無人;一個,是獵戶,是鎮(zhèn)上唯一一個進山獵鹿的人,他叫秦漆,說這山中,還有一個人。” 他一雙灰白的眸子定定對著我的所在,他是個瞎子,但他眸光凜冽如刀,擦著我周身劃過:“你說,他們誰說得對?” 我道:“都不對,這山中,分明有我,有我娘,還有其他十數(shù)戶。” “你爹呢?” “我爹?”我被問得怔住,一時答不上來,思忖片刻才回,“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 “當真?”他一歪頭,言語里竟有幾分戲謔,沒來由地,我竟十分憎惡他這模樣:“我從未見過他,娘也不提,我該如何知道?!” “哦……”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秦漆是誰?為何要給你送餅?這山中有你,有你娘,還有其他十數(shù)戶,為何他單單給你送?” “我,我們……我們約好了。從我記事起,他就會來!只給我一人送!” “有幾年了?” “大約,五年……” “我聽你聲音,可不像五歲,怎么只記得五年的事?” “我,我……我不記得,你不要問……” “你娘呢,不曾同你說過你小時候嗎?” 他咄咄逼人,我怒不可遏,怒睜雙目喝道:“我說了!你不要問!”他只勾著唇,抬起他手中竹杖,點在我眉心,我不明白,他一個瞎子,如何能點得那么準。 風聲忽至,山嘯雷鳴,天雷劈下,正落在懸心石上,巨石寸寸龜裂,散成一地碎石。 我心神巨震,旋即人事不省。 ![]() 山中魈 天雷降后,懸心石碎。 我蹲下身,試圖摸到才在我面前倒下的年輕人,摸了一陣,才摸到布料里頭裹的一副胸骨。 想必,做餅的,獵鹿的,都是尸骨,借著山魈妖力成了個人樣。 我站起身,以竹杖探地,行至藤橋邊。此橋,年久失修,橋上搭的木板有一塊沒一塊的,過了橋,行棧道,路不難找,只是難走,路上我總踩到異物,聽它們碎在我腳下的動靜,像人骨,曝野多年,脆得厲害。 我一向厭行山路,奈何山魈之眼,屬實誘人。畢竟山魈生帶仙緣,他的雙目,或許,能叫我看見半年之久。不過,眼下這一只,半人半山魈,仙緣散沒散尚且未知,也不知這一趟,到底值不值。 半年前,我接到了一封信。那信,署名秦漆。我依信中所言,跋山涉水,前來此處,尋到了懸心石,在懸心石下,見了“他”。 我一見他,便知他是山魈與人所生之子,山魈魂凡人魄,只是瘋了,以妖力懸了心石,造下幻境,畫地為牢,山魈魂自困一隅,凡人魂卻托于白骨下山為人,在鎮(zhèn)上擺起了餅攤兒。 至于秦漆,想必,是五年前,自困山中的山魈魂難得清醒,給自己留的一線蘇醒的機緣。 我在棧道上摸索許久,才尋得一處狹窄的洞府,山魈肉身正在里頭躺著。此處狹窄、潮濕,我摸了一遍,才尋到坐處。 等了兩刻,他呼吸聲變了,想必醒了。 撲簌簌一聲衣響,他坐起身,道:“你來了。” 我道:“我應(yīng)邀前來,也如約把你叫醒,你也應(yīng)該踐諾。” 他一樂,說:“難得來一趟,坐坐再走吧。” 我猜,他有話要說,便道:“好。” 他又樂:“我一夢多年,沒什么好招待的,怠慢遠客。” 他見我不答,便自顧自開口,與我說了他的一些事。 “我爹,大約是這世上最后一只山魈。二十三年前,他從這村中擄走我娘,與她生了我。我五歲那年,我娘殺了我爹。” 我傾身聽著,被勾起了少許好奇:“你娘為何要殺你爹?已生了你,殺得晚了些吧?” 他聽罷,笑了好一陣,才道:“這為何,是我猜的,不一定準,但只說來聽聽也無妨。” “山魈生帶仙緣,若修成一方山主,再歷雷劫,便能立地成仙,與天地同壽。我爹不知何故,失了仙緣,成了個精怪。”他苦笑了一聲,“半步便能成仙,他如何甘心?于是,他擄了我娘,生了我。” 聽到此處,我明白大半:“他生你,是為了奪你的仙緣?” 他嗬嗬笑了兩聲,并不接話,只道:“我五歲上,他終于確認我身帶仙緣。那天,他露出山一樣大的原形,把我捏在手心,齜牙咧嘴的,不知在哭還是在笑。” “我想,他大概想奪舍,但心中又有幾分不舍,竟未立即下手,不然,也不會被我娘撞見。我娘一介凡人,如何知道他的心思?只當他失了神志,要吃我。于是,她捅了我爹。不知我爹是愧疚還是別的什么,竟沒有反抗……” “我爹死后,我娘帶我回村,但村里容不下我們。我倆便在這山洞中棲身。在此處落腳的第一夜,天降暴雨,雨聲隆隆,這洞中泥水平腰,整整五日才消。” “她救了我,也真的相信,我爹想吃我,也怕我有一天會像我爹,神志全失殺人食人。她被懷疑和恐懼夜以繼日地折磨,最后,想殺了我。她也試了幾次,我沒想過反抗她,但我終究還活著。她大概,也在乎我吧。我二人以野食充饑,只偶爾下山換些東西,雖辛苦,但還算平和。” “十歲那年,山下死了個人。那人進山獵鹿,遇見了我,他想殺我,我砍了他一條腿,他沒挺過去。他們非說,他那腿是我吃了的。”他笑了,“我畢竟還是半身人,如何做得出吃人的事?他們不信,又怕,趁夜上山,在洞口堆柴草放火,要燒死我們。我娘不準我逃,她也不逃。因為她真的信了……相信我吃了人……” “我娘啊……被活活烤死在我眼前。當時,我都能聞見她皮肉熟了焦了的……味道,先香,后焦,最后啊,臭不可聞。她死前,又哭又笑的。她到死,都相信我會吃人。但她,終究是解脫了……” “她死了,我瘋了……一百四十六人,六十九座房子,山火燒了三天才被暴雨澆滅。”話到此處,他長長地嘆了一聲,又悵然,又可惜,“我終究做了我娘懷疑我會做的事,她泉下有知,說不定還會有些得意。'你看,我就說你會這樣。’那之后,我就當不成人,也當不成山魈了……” 他又一嘆,嘆得如釋重負:“我殺了那么多人,仙緣早已不在,你這一趟,怕會得不償失。” 我道:“得不償失不至于。畢竟你做的烤餅,確實很好。” 他樂了一陣,道:“是,我烤餅的手藝確實不錯。” 頓了頓,又道:“這眼睛,你拿去吧。” 我收好他一雙眼睛,正要走,忽聽他在我身后叫我:“我多年不曾下山,你捎我一程。” 這話,我聽了就好笑,一個瞎子,喊另一個瞎子給他帶路:“你都瞎了,還想下山?” “是,走得遠些,多看看。你也瞎,不也在山下行走了許多年?” 我沉默片刻,道:“我不一樣。” 他緩行至我身后,扶住我的肩膀,道:“走吧。” 我?guī)е魃蠗5溃鲋壹绨蛞嗖揭嘹叺馗蚁耄律街埃媒o他弄個趁手的探路杖。 他忽道:“瞎子,其實'看見’,也沒那么要緊。” 電臺配樂 《古箏-青城山下白素貞》《東山花燈路》 《思絲入扣》《曲諧》《龍骨山的夜空》 《Night,moon,wind,you》《母と子》 原創(chuàng)簡介 作者 :九燚,原夜百川,一個致力于將日子過成段子的段子手。 主播:錦錦,擅長少御音、蘿莉音。配音作品《無冕皇后》《金主大人》《病嬌王爺》《超級兵王贅婿》《鬼才狂醫(yī)》等。 圖片 | 網(wǎng)絡(luò) ![]() 點在看、評論的事情就拜托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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