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丁志勇｜“鴛鴦抗婚”之解析

新用戶6526zsvC 2022-07-24 發(fā)布于江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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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抗婚”之解析

丁志勇

“鴛鴦抗婚”在《紅樓夢》中只能算是一起小事件，這起事件反映了社會底層人物為了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面對權(quán)貴階層的壓迫而奮起反抗，意義重大?！傍x鴦抗婚”其實并非是單純的抗婚，它的起因不是表面看上去這么簡單，而是諸多因素疊加在一起后所造成的事件，要厘清這起事件，有必要先來了解一下兩位主人公在這起事件中的作用。

撇開鴛鴦不談，我們先來看一下這起事件中的另一位主人公賈赦。賈赦身為賈母的長子，又是爵位承襲者，他的權(quán)勢非同一般，想要什么樣的女人沒有？為什么非要納鴛鴦為妾？他明明知道鴛鴦是賈母的貼身丫鬟、更是一個“可靠的人”，他可能也想到了賈母絕不會答應(yīng)把鴛鴦給他，可他還是這么做了，甚至動用權(quán)勢強(qiáng)逼，這又是為什么呢？賈赦雖有荒唐任性的一面，卻沒有老糊涂，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我們初讀《紅樓夢》，便會發(fā)現(xiàn)一個怪事，就是榮國府的權(quán)力構(gòu)成是賈赦襲爵，賈政襲產(chǎn)，明明爵位由賈赦承襲，可偏偏家產(chǎn)落在了賈政手里，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極不正常的現(xiàn)象，百思不得其解。要知道，爵位只是一個虛銜，是勛官，更多的是象征意義，除了每年在朝廷能領(lǐng)到少量微薄的“恩賞”外，沒有任何的作用，而家產(chǎn)才是真真正正的核心利益。按照正常程序，賈代善死后，長子賈赦襲爵，那么榮國府這座宅子，以及榮國府的封地還有別的附屬財產(chǎn)都應(yīng)由賈赦繼承，而賈政則只能繼承他父親的一部份私產(chǎn)，且還要搬出榮國府別居，每年也只能在年例中分得一小部分而已，如果子孫再沒什么出息，用不了多久，就會淪落成如賈代儒那樣的落魄旁支?？涩F(xiàn)實中卻是恰恰相反，榮國府的大權(quán)掌握在賈政和王夫人手里，府中的核心之所“榮禧堂”也由他二人居住，賈赦則住到了另一個“黑油大門”里面，已然游離于榮國府的主線之外了。賈璉王熙鳳雖然在榮國府打理家務(wù)，可是他們的身份卻是屬于“借調(diào)”，是沒有正式編制的，隨時有可能會失業(yè)。這樣的局面，賈赦心里會做何感想？憋屈？憤怒？不甘？······

《紅樓夢》雖是一部小說，虛構(gòu)的成份很多，我們也不明白曹公為什么要把榮國府的局面作這樣的安排，或許曹公自有其深意，但就普通讀者而言，確實是很難弄明白的。曹公之深意我們不去深究，可是我們也能輕易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局面下，身為襲爵者的賈赦其實是非常不滿的，有對賈母的不滿，也有對其兄賈政的不滿?？v觀《紅樓夢》全書，賈赦也通過各種途徑來發(fā)泄他的不滿，“鴛鴦抗婚”只是其中一件。第七十五回，賈母率領(lǐng)一大家子夜宴賞月，眾人玩擊鼓傳花的游戲，花落誰手里誰就要講一個笑話——這次在賈赦手內(nèi)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y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瘍鹤拥?，'肋條離心甚遠(yuǎn)，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北娙寺犝f，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賈赦這個笑話其實已經(jīng)不能算是一個笑話了，或者于賈府眾人來說是一個“冷笑話”。這個笑話的份量還是很重的，因為它直指賈母偏心。賈母真的偏心嗎？細(xì)一想還確實是偏心，拋開賈赦賈政兩個兒子不說，單說孫子孫女中，她只是把賈寶玉當(dāng)成心肝寶貝，疼愛有加，而賈璉、賈琮、迎春、賈環(huán)、探春又何嘗不是她的孫子孫女？賈璉，探春可能還稍好一點，迎春、賈琮、賈環(huán)這三人在她眼里估計與空氣無異，迎春嫁孫紹祖后受了委屈，回家后找到了王夫人哭訴都沒有去找賈母這個祖母，由此可見一斑。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賈赦襲了爵，但榮國府卻落到了賈政手里，賈母有沒有在這里起了什么作用，但很顯然，就算是這兩個兒子，賈母也沒有一碗水端平。所以賈赦借這個機(jī)會講出了這個笑話，其用意不言而喻，就是在諷刺賈母偏心，或者說是一個提醒，提醒賈母在兩個兒子間要公平一點。不管怎么說，這都是賈赦發(fā)出的一個信號，而這個信號接下來還有。擊鼓傳花又傳到了賈環(huán)手里，賈環(huán)也便即興寫了首詩，賈政如何評價的不再重述，單看賈赦的評價——賈赦乃要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道：“這詩據(jù)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熒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yáng)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fèi)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币蚧仡^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huán)的頭，笑道：“以后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辟Z政聽說，忙勸說：“不過他胡謅如此，那里就論到后事了。”說著便斟上酒，又行了一回令。

相比前一個笑話，賈赦這一番話的份量就更重了，居然直接就說將來這爵位要由賈環(huán)來承襲。只是這可能嗎？不說賈赦還有嫡子賈璉，庶子賈琮，就賈政這邊也還有個嫡子賈寶玉，這爵位是絕對不可能落到賈環(huán)的頭上。賈環(huán)是什么人？人物委瑣舉止荒疏，放眼整個榮府沒有人喜歡他，連父親賈環(huán)也厭惡，而在這個大家子聚會的場合下，賈赦公然說出他要襲爵，簡直是令人驚駭。更何況，朝廷對于爵位繼承是有制度的，必須得到朝廷許可才能承襲，不能私相授受，也就是說就算賈赦哪根筋搭錯了真想把爵位讓賈環(huán)來承襲也是不可能的事情?？少Z赦偏就這么說了，其用意也很明顯，這是在惡心賈政，你們個個都把賈寶玉當(dāng)成鳳凰，不喜歡這個庶出的賈環(huán)，我偏抬舉他。賈赦這么說，一則惡心賈政，順帶著還有賈母，二則會造成賈寶玉賈環(huán)的兄弟不和，心機(jī)不可謂不深沉。由于這個話題太重，是以曹公筆鋒一轉(zhuǎn)又帶到了別處，舉重若輕令人欽服。

而要強(qiáng)納鴛鴦為妾，其目的與上述二點并無不同。鴛鴦是賈母的貼身丫鬟，深受賈母的信任和喜歡，她所打理的也是賈母身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說，賈母的私房錢就是鴛鴦在管理，以至于到了王熙鳳口中“老太太離了鴛鴦，只怕連飯也吃不下去”的地步。這些賈赦不可能不知道，可就是這樣，他依然先后動用各種手段來逼迫鴛就范，先派邢夫人和鴛鴦哥哥嫂子做說客，次后更是欲以權(quán)勢強(qiáng)逼，雖然最后鴛鴦以死相抗沒有讓他達(dá)成心愿，可他釋放的這個信號卻是再明顯不過了。而賈赦之所以要把鴛鴦收入房中，大致出于這幾個目的，其一：賈赦確實是看上了鴛鴦年輕美貌，觸動了他的占有欲。其二：控制了鴛鴦，便等于變相控制了賈母，尤其是賈母的錢財。其三：收了鴛鴦，那么賈母對于賈赦這一房的關(guān)注度也會上升。其四：可以打壓賈政和王夫人。出上以上種種原因，促使賈赦做出了這件事，應(yīng)該來說這步棋是很高明的，因為從哪方面來說，鴛鴦都沒有拒絕的理由，可他低估了鴛鴦的貞烈和決心，再有賈母的參與，最后還是失敗了。這件事，連同中秋夜宴賈赦的一系列表演，其實都是賈赦在向榮國府當(dāng)下規(guī)則的一種挑戰(zhàn)，他通過這種方式來發(fā)泄著自己的不滿，他想要改變自己這一房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權(quán)力。某種程度上為說，賈赦做的也并沒有錯，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再來說另一位主人公鴛鴦。在這一起事件當(dāng)中，如果說賈赦是規(guī)則的挑戰(zhàn)者，那么鴛鴦也是。在舊社會，丫鬟下人，那是沒有任何人身權(quán)力的，他們完全是主人的私有物品，主人可以任意發(fā)落乃至決定他們的命運(yùn)。《紅樓夢》中，丫鬟的結(jié)局不盡相同，有像平兒這樣成為主子的妾室的，有發(fā)出去配小子的，也有像晴雯這樣慘死的，那這諸多的結(jié)局中，給主子做妾，算是一條非常不錯的道路。雖然妾也是沒有地位的，但是正如邢夫人所說，一旦生下一男半女，那還是會獲得一定的權(quán)益的，比起丫鬟那是天地之別，更何況，妾也不是沒有扶正的可能，所以，正常來說，賈赦的這個條件還是有相當(dāng)誘惑力的。可是鴛鴦畢竟不是一般女子可比，她不甘心自己的下半生要委身于賈赦這個色鬼糟老頭子，她不甘心自己的命運(yùn)被別人所掌控，所以她拒絕了，面對邢夫人和哥哥嫂子的說項，面對賈赦的強(qiáng)勢威逼她也咬牙沒有屈從，身為一個丫鬟，敢于對抗權(quán)貴的壓迫，從這一點上來看，說鴛鴦是個奇女子也不為過?？墒区x鴦終歸只是個丫鬟，她的思想意識還沒有到“反抗權(quán)貴、爭取自由”的境界，她只是不愿意選擇賈赦而已。賈赦幾次說項不成，叫來鴛鴦哥哥金文翔訓(xùn)斥——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后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xì)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zhuǎn)意，有多少好處?！辟Z赦說一句，金文翔應(yīng)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fā)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xì)你的腦袋！”

應(yīng)該來說，賈赦這番話說對了，甚至說到鴛鴦心里去了。鴛鴦只是一個丫鬟，雖然她在賈府丫鬟中算是“上流階層”，可本質(zhì)上她與其它丫鬟沒什么不一樣，她心中不可能不想著尋一個好的出路。那么什么樣的出路才是好的呢？給主子做妾，算是其中一個，畢竟如果生個一男半女，也算是半個主子了，運(yùn)氣好還能扶正。那么賈府這些男主子們，誰又是最合適的呢，賈琮賈環(huán)賈蘭年紀(jì)還小，可不考慮，賈璉？或許賈璉本人還是不錯的，可架不住還有個王熙鳳啊，看看平兒的處境就明白了，鴛鴦應(yīng)該不想去做第二個平兒，不過也可以當(dāng)做一個選擇。那最佳的就只有賈寶玉了，不得不說，賈寶玉算是個完美的婚配對象，長相姑且不說，嫡出的身份，風(fēng)流倜儻舞文弄墨，最關(guān)鍵的是，他尊重女性，屋里的丫鬟都被他寵壞了，甚至反過來給諸丫鬟充役，這樣的主子可說是亙古未有，簡直再理想不過了。至于做正室，那肯定沒鴛鴦的份了，有林黛玉薛寶釵在那等著呢，而做側(cè)室，則完全可以考慮，甚至可以說整個賈府，再沒有比賈寶玉的側(cè)室更好的選擇了。如果說，是王夫人來找鴛鴦，要把她給了賈寶玉，鴛鴦幾乎肯定就答應(yīng)了，鴛鴦心里肯定也在想著這么一個結(jié)局?？蓡栴}出就出在賈赦那一番話，那一番話可算把鴛鴦的路給全都堵死了，走投無路之下，只得跑到賈母前哭訴，甚至說出了別說寶玉，但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也不嫁人了！不得不說，賈赦用心很惡毒，提前拿話將死了鴛鴦，弄得鴛鴦別無選擇。以至于說出了要么死，要么剪了頭發(fā)當(dāng)尼姑這樣的話，這就是和賈赦以死想抗了，鴛鴦的貞烈是值得一書的。這起事件到這兒，應(yīng)該說賈赦和鴛鴦?wù)l也沒有贏，賈赦想要借此挑戰(zhàn)榮國府的現(xiàn)有局面，而鴛鴦不甘于自己的命運(yùn)被人輕易掌控，尤其還是自己所厭惡的人。這起事件中這二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不過，相比于賈赦的動機(jī)，鴛鴦面對權(quán)貴的欺凌壓迫，不畏強(qiáng)權(quán)，敢于反抗的做法，在封建時代的背景下是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的，在《紅樓夢》中也留下了閃亮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