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山念

錦繡谷記

心若谷，錦繡開

自客舍西南行，約五六里即錦繡谷。其隔鄰如琴湖，交匯以大林峰與天池山，傳為第四紀冰川刻蝕而成。余由花徑口入，甫下階梯，陡見懸崖壁立數百仞，人循崖旁仄徑跼蹐緩行，初留影處，天橋也。其言橋，實乃翹石突起谷口，乍不以其險峻，踏石眺之，環岑掩影，谷中盡蔽于云煙，無及遐觀。人言昔日朱元璋困于此，躍馬橋斷，追兵徒望而嘆焉。

沿徑盤迂，至好運石，巉巖褶皺，凌谷前挑，顧盼開闊，為陟賞佳處。周遭不設欄，僅地標黃線以警。翼步審踱，掠目外視，稍定乃敢立探。其時澗風逆揚，吹霧涌云，如乳潮沒礁，蜃市徐幻，全然其流駘之能。對崖稍近者，聳石鱗次，隱隱林靄吞吐，撩紗動帷，惝知山娥而惘乎所在。霧翻寒氣，出觀臺而四散，漸薄漸裊，上融于云層，旁逸于洞壑，證來無影去無蹤也。秋深日冷，光似孤軍射此，陷于汪洋，又略縹峰染素，遂青卷旗旌之眾，白藏龍虎之態，欣欣然有黃帝得授玄女之術焉。

退而復徑，升降莫定，但入蔽天蓊郁，自逐婉蛇于草萊。左側虬根斜石，層出頗現，有淙然琴響者，小泉出也。一抔足掬，盈而漫石縫下，絲散緞滑，飲而沁脾。談判臺今無所睹，但有茶座小店容游者憩，或指一石凳，缺角剝骨，謂蔣毛二公曾坐晤。途中張望，諸峰若浮于天表，又越出滄海，其像萬態而多變，難以名之。或老者支顙，或婦者墮鬟，或雄獅怒發，或靈猿舒臂。蜿蜒兮，兜覆兮，迥出兮，抗桀兮，皆馴于云霧繚繞間，噫！抑或仙人以山為種，以霧為滋，萃養天地生靈于斯也？

過禮賢門，至觀妙亭。亭初為訪仙，為明初朱元璋遣使訪周顛仙處。前徑舊稱仙路，路盡臨崖，豁見六柱石構亭，甚凋敝，民國十九年立，傳蔣公會美國特使于此。今問導者，咸稱三妙，蓋景之妙，周顛定天下計妙，戲明祖事妙。國共兩夫人后各解以鐘聲，松聲、蟬鳴聲與夕陽、晚照、晚霞，皆泥于皮相，未諳民間知機參運，泯然于出入世。山歟？人歟？隱歟？王歟？如青山籠霧，跌宕自喜焉。余方發想，崦嵫迫嶺，寒侵促行，途多幅崖，屈俯折穿，迤邐導之，所記石刻多處，“竹林寺“、“梵音寺”，皆清人留跡，然側首眸湮于深谷，渺不知二寺所在。

再至則仙人洞矣。余少時誦毛公詩“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神游深念。及長而復睹影視圖文，愈添渴思，奈逆旅蹇運，身難遂心，今何意竟逢于此耶？嘆人生如行云霧之山，風景未可遠預也。洞寬深僅十幾武，逼仄潮晦。古稱“佛手”，內有滴瀝，經年不絕。砌為池，丹書“甘露”“瓊漿”，上鐫“天泉洞”。供呂祖神龕，設香火，其狀大略如此，略悵之。洞旁緣巖架屋以居，“老君殿”也，為匡廬道家第一洞府。于時新葺，琉瓦赤柱，石碑銅爐，儼然氣象，余但佇望，賞其楹聯，有“立教開宗紫氣東來三萬里，著書傳道青牛西度五千言”，“福地臥青牛石室煙霞萬古，洞天翔白鶴蓬壺歲月千秋”。固閎偉矣，而終不似“此地繞風月千秋，偶來坐半日神仙”，與人親焉。

導者云此即谷中觀云最佳處，歷代修鑿，前伸平臺，極目而諸峰羅列如兒孫，霧沉靄升，煙霏交彌，乃想朝候霞日，夜沐山月，兼風起林應，萬竅俱燃，春花冬雪而四季不同，天地瞬悠于此何所擾哉？忽被道人所飼之貓喚驚，不禁哂然：“喵仙，汝當嗤吾雖悟而終又囿于塵欲，不得脫皮囊隨君變化山林也！奈何邪？”遂擇道上，留影于圓拱，過御碑亭不覽，徑出大門。時已薄暮，攜友返，一路唯戚縈胸而期夜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