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小說||正面照

汪朋友同學對拍畢業照的熱情，像是柴堆點著火，旺旺直竄。

他逢人便問：你照幾塊錢的？一塊三塊還是五塊？記得送張給我！

一寸免冠畢業照，一塊的洗2張，三塊的洗5張，五塊的洗10張，這是攝影師四只眼訂下的統一價碼。

問到我，我正煩囊中羞澀，沒好氣地反問他：“你照幾塊的？”

“我照五塊的！”汪朋友的回答，著實讓我和在場的同學們大吃一驚。

話說得涶沫子釘地，可同學們仍舊不屑，只當他吹牛皮，吹牛皮既不犯法，也不用交稅。5塊錢，起碼是汪朋友兩個月的生活費。大伙都知道，他還欠著學校9塊錢學費呢。

難不成汪朋友撿到金銀財寶了？！如有這天大的喜訊，汪朋友是藏不住這么大秘密的，怕是早在清潭中學傳開了。

汪朋友在校其實沒幾個朋友，我們文理混班，他學理科，我學文科，他說話喜歡搬成語，總想顯示語言水平高人一籌，跟我比賽成語接龍，輸了，結果我們便成了好朋友。

汪朋友悄悄地告訴我，他家半個月后賣豬，不差錢。

清潭街上沒有照相館，往街西南走一里地，便到了清池灣，灣里有個戴厚鏡片的四只眼攝影師，三腳貓功夫，是早我們七八屆畢業的校友，鄉人照相都尋他。

汪朋友是和我還有周天一同去照相的。四只眼家的廳堂正中掛塊猩紅絨布，絨布前擺一方椅，椅子前方一米處豎一三角架，架子上固定一耷拉著蓋子的相機，這就是四只眼攝影的全部家伙什。我和周天同學先照，坐定，昂胸，含頜，微笑，咔嚓，一分鐘不到結束。

輪到汪朋友了，卻不見了影。周天大喚一聲，汪朋友從后院嗷嗷應著，聲音像待宰的出欄豬，人躥出來，卻活像個落湯雞，頭上的水珠叭嗒往下灑。四只眼趕緊從廳堂的線繩上抽出一條干毛巾，又拿出一面圓鏡和一把缺齒木梳，嘀咕道：“汪同學還挺臭美的！”

擦干頭發，從來不講衛生的汪朋友竟然照鏡梳妝起來。這讓我和周天十分意外。看他那動作，卻像是在刨一塊雜草叢生的荒地。再瞧他的頭發，跟一把經年破舊的鞋刷子差不離。

四只眼愣了半天，這才回過神，先是拍打汪朋友身上一層白花花的頭皮屑，然后兩手向汪朋友太陽穴處插去，輕撫，示意坐正，一邊垂直后退一邊念叨，好好，別動，別動。

四只眼剛要摁快門，汪朋友的頭歪向左邊了。

咦，頭別動，正過來。噶不老實呀！

許是四只眼高度近視的緣故，他看來還不太清楚汪朋友同學的相貌特征。汪朋友左眼內斜視。背地里，有叫他汪對眼或汪斜視的，更多的則是叫他汪射子，有時干脆叫射子。只是這類綽號不雅，易傷人。他頭往左邊歪一點，眼睛應該正一些。我是這樣理解汪朋友坐姿的。

周天也看出端倪，他喜愛文學，用文則自負提醒四只眼，相亦自負，不要再擺弄了。

四只眼推開厚鏡片瞪著周天和我：“校長反復說，畢業照是正面照！朋友，不要再歪七扭八的了！”

別動！別動！四只眼往返折轉三次，近前好好的，剛要锨快門，汪朋友的頭又歪向左邊了！

“看著我！”突然，四只眼怒了，大喝一聲，汪朋友一激靈，頭腦終于正了過去，咔嚓，汪朋友在驚愕中完成了正面照。

“你這技術行不？”汪朋友懷疑剛才表情不佳，想請四只眼重拍一張。我和周天一起附和。

四只眼睜大眼睛盯著我們說：“論照相技術，你們打聽打聽，全清潭我說第二，哪個敢稱第一！拍不好不要錢！”

“我這照片是要送對象的，對象黃了，你賠不起！你說的噢，拍不好不要錢，我兩個同學可以作證！”汪朋友氣鼓鼓地甩下這句話。

這天下午放學，四只眼騎著輛破自行車到學校送畢業照。汪朋友最早搶到自己照片，只瞥一眼，一掌把四只眼推倒在地。

這下，學校沸騰了。操場上一下子圍了二三十個同學。四只眼拉扯著汪朋友，大聲叫嚷：“不交錢，還動手打人，咱們找校長評理去，校長處理不好，我就報警，讓派出所關你！你能畢成業，我還就不信邪了！”

汪朋友掙脫身，掂著照片，逐個問同學們：“這哪是我？！”

同學們都站在汪朋友一邊，個個應道：“一點不像！”

“好個四只眼，你敢報警，我就去法院告你侵犯肖像權！” 汪朋友毫不退讓。

四只眼被請到校長室，十分鐘后蔫頭耷腦地回去了。汪朋友出校長室時，兩眼布滿淚簾！

故事發生于1983年的夏天。

后來，我們全班62個同學，人人都拿到一張紅彤彤的高中畢業證各奔前程了！

汪朋友同學送我的那張一寸免冠正面照，眼珠珠白白地歪歪地兇兇地坐在我的筆記本里，下面還有他題寫的“友誼常青，前程似錦”兩個成語。

再后來，我一直沒見到過汪朋友。

據說，汪朋友一畢業就攥著高中畢業證書，領著村子里一個帶我們見過的叫他朋友哥的漂亮童養媳私奔，南下深圳打工，吃了不少苦，然后當上包工頭，最終成了大老板，但鮮見回老家。

三年前，清潭中學60年校慶時，我們83屆畢業生與學校老師們一起拍照留念，老校長C位邊上空了一個座位。消息人士說，老校長這個位置是留給汪朋友的，汪朋友給母校捐助了一百萬元翻建校舍和教學樓，但絕不留名留影。

同學們都記起汪朋友的正面照事體，惦記起汪朋友與四只眼的5塊錢照相風波，還有汪朋友欠交9塊錢學費。于是向老校長求證，是不是老校長墊的錢？老校長精神矍鑠，92歲咧，呵呵一笑，擺擺手說：“太遠了，不記得呢。我只曉得，汪朋友是個好學生，心眼正著呢！”

插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