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較于《漫長的告白》,曾用名《柳川》顯然與影片的氣質更相契。這個具有多義性的詞,與這個具有曖昧性的故事,形成了某種內在的暗合。 柳川(日譯Yanagawa)是一座美麗的水城,是小野洋子的故鄉,它清冷寂寥,詩性浪漫,蜿蜒的河流上總氤氳著迷濛的霜氣,像一個舊日與來日相交織的夢境。 柳川也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神秘、灑脫、飄忽,雜糅著令眾多男子迷戀的風情萬種,以及隱匿在身體表象之下的脆弱與疏離。 ![]() 故事與柳川有關。 北京生長的弟弟立冬得知自己生命無多,便邀約哥哥立春與他同赴一段“追憶”之旅——去日本的柳川追尋哥哥昔日的戀人——一個叫柳川的姑娘。在那里的小酒館,他們重逢了:兄弟倆坐在了最昏暗的角落里,而那個在人群中閉著雙眼低吟淺唱的姑娘,美得一如往昔。 柳川唱的是小野洋子的丈夫約翰·列儂的那首《Oh my love》:“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my eyes are wide open……”這樣明媚的歌詞,卻漂流在淡淡的憂傷旋律中,表征了愛情本身的混雜性,甚至某種自反性。它仿佛是對那個戀慕對象的告白,但在現實中,它卻往往只是一段沒有回聲的自言自語。比如柳川,比如立冬,關于他們生命中經歷的第一次愛情。 ![]() 導演張律在一次訪談中指出:“從某種意義上,我認為世界上所有的電影都是愛情電影,但不止于愛情。”《漫長的告白》當然也不止于愛情,但我還是想談談愛情,這個最俗氣的主題。 2 和他們的名字一樣,哥哥與弟弟的性情也南轅北轍。哥哥“立春”,正像春天,蓬勃而歡騰,狂放而不羈,充盈著一種向外生長的力量;弟弟“立冬”,則像冬天,沉靜、蘊藉、孤怯,仿佛一個局外人,默默觀察著這個世界。 哥哥對于自己“散發魅力”的稟賦充滿自覺,連日本小酒館的老板娘也會在他的追問下承認:“你更招女人喜歡,而弟弟更讓女人心疼”。弟弟在哥哥面前是自卑的,他對哥哥亦步亦趨,甚至因為滿腦子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怪東西”,而常被哥哥嘲諷該去“回龍觀”。 這樣的兩個男子,對于柳川的愛情,也自然呈現出迥異的紋理結構。立春對于柳川的愛是熱烈而外溢的,但燃燒就意味著熄滅。二十年后,在柳川,立冬問柳川:“你到底喜歡我哥什么呀?”柳川回答:“我喜歡他那種不負責任的隨便吧。”或許,對于一個正處于青春期,被裹入成長所帶來的巨大裂變中,對外面的世界充滿焦渴欲望的叛逆少女來說,那樣熾熱、奔放又充滿不確定性的愛情真的是一種致命吸引。 ![]() 相形之下,立冬對于柳川的愛情,則寡淡而克制得多,它過于沉默,過于隱忍,如此晦暗不明,而讓人難以拼湊出它的具體形態。直到二十年后,這場靜水流深而盛大的愛慕,才在蛛絲蟲跡中,一點點浮現出來。 3 這樣似乎是由個體性差異所造成的相悖的愛情樣態,其實指向的是最深處的關于“愛”與“欲望”的錯位性理解——在很多人的理解中,愛與欲望是同一的。阿蘭·巴迪歐在《愛的多重奏》中談到了雅克·拉康的一個觀點:“性并不使人成雙成對,而是使之分離。”“實在,卻只是快感把您帶向遠處,遠離他人。實在是自戀式的,其關系是想象的。”“在性之中,最終,仍然只不過是以他人為媒介與自身發生關系。他人只是用來揭示實在的快感。”換句話說,在由快感抑或欲望所催生的表象性的“共同體”中,兩個“主體”之間的交互性關系是不存在的,其在本質上最終只是一個自我指涉的系統,那個所謂的“對象”或“他者”不過是一個通向自我滿足、自我完成、自我確證的“中介”。因此,在這樣一種虛假的關系中,差異性是不存在的,“兩個人”是不存在的,只有“我”一個,這樣一種絕對的同一性,也注定會墜入一種絕對的孤獨。 而“愛”則相反。“在愛之中,主體嘗試著進入'他者的存在’。正是在愛之中,主體將超越自身,超越自戀。”“在愛之中,相反,他者的媒介是為了他者自身。正是這一點,體現了愛的相遇:您躍入他者的處境,從而與他人共同生存。”愛是一種真正的“關系”,它超越了自我指涉的封閉性回路,而是朝向他者的。愛是“我”和“你”的相遇,是“我”面向“你”走去,踏入“你”的生命體驗,對“你”的輕輕擁抱。一如巴迪歐指出:“愛總是朝向他人的存在,他人帶著他(她)的全部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出現,我的生命于是就此暫時中斷從而重新開始。”在愛中,“我”的世界不再是同一性的重復,而是藉由差異性的相遇孕生出一個新的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愛是具有某種本體論意義的。 ![]() 而立春和立冬對柳川目光的云泥之別恰好詮釋了這樣一種“欲”與“愛”的不可通約性。立春對于柳川,與其說是愛戀,不如說是情欲。闊別二十年后,立春最留戀的,依舊是柳川的肉身。他經由對柳川這樣一個曼妙女子的帶有情色意味的凝視,確證了自己尚未凋萎的男性力量。所謂的愛情,其本質上依舊是“自戀”。 而立冬對柳川的愛,則走向了一種“真理性的建構”。他純然地進入了柳川的存在,柳川的境遇,柳川的生活,而不是將柳川視作向自我復歸的“媒介”。因此,即便在漫長的歲月中,柳川從未給予他回應,他也依舊安靜地愛著她——在這個從差異性出發去體驗著的世界中,愛是高于他自身的,那個唯一的“主體”。與其說他所朝圣的是柳川,不如說是絕對的愛本身。當她因為口音被小伙伴排擠而憎恨北京話,他戒掉了北京口音;當她被立春拋棄而意難平,他每天陪她去后海等立春;他錄下了她第一次清唱的《Oh my love》;他為她學習了日語……在柳川同泡溫泉時,立春輕佻地說出那句:“你看川兒越來越性感了”,而他卻溫柔地問她:“阿川,你幸福么?”他“看見”了她,從此躍出了自身,只關切她的生命情狀——最本真的愛,便是這樣無關欲望,無關回饋,而與她(他)命運的自覺的羈絆。 4 立冬也曾短暫地迷失于欲望之中——那次突破禁忌的觸摸,卻讓他介懷與負疚了二十年。在柳川,立春鼓勵他釋放欲望:“川兒她挺隨便的”,但他最終,只是給了自己一耳光。這一耳光,是一種認命——他處處模仿哥哥,卻始終和哥哥“有壁”,那樣的放浪終究不屬于他;亦是一種抵抗——對于一個不愛自己的姑娘,一點世俗的情欲流淌都會構成一種侵犯。 ![]() 離開柳川那天,他只云淡風輕地對她說了一句:“我走了”。那些隱秘心事,最終和他一起,成為了宇宙中無聲的塵埃,他直到生命終點,也不曾打擾過她。他留給柳川唯一的遺物是她自己的聲音:那首他曾為她錄下的《Oh my love》。他遵守了那句被柳川記住的諾言:“絕不在世界上留下任何蛛絲馬跡”——除了對她的愛。 這是他漫長的“告白”最后的句讀。 我很喜歡電影中關于月亮的意象。初冬的深夜,立冬和柳川坐在旅館前的長凳上,他驀然看到了月亮:“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二十年前,柳川在滿月下拍手的場景,已經成為他最深刻的符號性記憶。而我則想到了夏目漱石那句經典的表白:“今晚的月色真美”。月亮這個物象,如此幽微地隱喻了立冬。那遙遠地傾瀉而下的月光,像極了他靜謐、深沉又潮涌的愛意。 ![]() 緘默無聲,卻浪漫至極。 最后,我想表白一下倪妮。雖然表演痕跡略明顯,但她清冷、迷離又散淡的氣質,實在過于迷人,尤其那個月下翩翩起舞的長鏡頭,美得不可方物。 “Oh my love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My eyes are wide open, Oh my lover for the first time in my life, My eyes can see, ……” 作者|章旭 編輯|陳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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