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四泉 第380期
《金瓶梅》里的吳月娘是個形象飽滿的人物，張竹坡對其非常厭惡，說她是個“奸險的好人”。 作為西門慶的正室，管理偌大個家事，她必須是個“好人”，也就是必須要擁有賢妻的范兒。 其實很多時候，吳月娘算得上是嚴格意義上的好人，譬如她對婚姻忠誠、待人寬和。 張竹坡批她“奸險”，指的是她為了維護這種賢妻良母的“好”形象而采取的手段，其中便包括無私無袒的表演。 如果把西門慶的家庭比作一個企業，吳月娘算得上是一位愿意無為而治的二當家，甚至連西門慶都贊許她能容人。 直到潘金蓮的到來，吳月娘才秀出了她的奸險，畢竟能坐穩主內的位置靠的可不僅僅是脾氣好。 按理來說，在這樣的一個大家庭里還是不要樹敵太多，尤其是當主母是個以和為貴的人，作為小老婆更是應該珍惜，最起碼也不要誤以為這樣的領導軟糯好欺才是，可潘金蓮這個人精神無限戰斗力爆表，同時又極度缺乏安全感。 很快，潘金蓮便第一次認識到了吳月娘的厲害。 受到潘金蓮的挑唆，西門慶把李瓶兒改嫁蔣竹山的邪火發在了吳月娘身上，罵她是個“不賢良的淫婦”，并賭誓不再理她。 一個正室被罵“不賢良”是非常嚴重的事，偏偏這個吳月娘也是個剛強要面子的，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 兩口子就此冷戰了起來。 同一口鍋吃飯，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一直這么冷戰下去也不是個事兒，親戚家人們也都勸解，吳月娘的態度依然剛硬，絲毫不給眾人面子，她說：“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里。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 就這么冷戰了好些時日，事情終于有了轉機。 話說一日，因包養的李桂姐偷偷接客，西門慶惱羞回家，小說寫道：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 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此時的西門慶開啟了賢者模式，或許也只有這樣的時候，一個男人才能體會到老婆的好。 可老婆那么多，哪個才是最好的呢？總不會是那個和自己冷戰的不賢良淫婦吧？ 居然，還真是！ 就在西門慶推門進院時，居然發現吳月娘正在院內焚香禱告，請注意她那虔誠且大公無私的言辭： “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愿也。” 尤其是這句“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滿滿的都是為西門慶好的格局觀，本就處于賢者模式的西門慶親眼看親耳聽了這些，“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 西門慶立刻下跪道歉，涎著臉兒求歡，夫妻二人就此重新和睦，西門慶從此對吳月娘愈加敬愛了。 我們不懷疑吳月娘對西門慶的忠誠，但就事論事，吳月娘院內焚香禱告之舉是不是一場守株待兔的表演呢？ 至少潘金蓮認為是，她認為吳月娘這個“久慣牢成”的大老婆燒夜香就燒夜香唄，你“只該默默禱祝”，偷偷摸摸地搞這么大動靜可不是故意讓人看見嗎？ 后來她還點了首《南石榴花》“佳期重會”的歌來暗諷吳月娘，西門慶也曉得其意： “他（潘金蓮）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 吳月娘到底是不是守株待兔的表演呢？ 作者在小說里沒有明確交待，但有兩點可供各位參考。 首先，自西門慶和吳月娘反目以來，吳月娘“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斗焚香”，請注意“逢七”這個時間。 西門慶逛窯子著了惱火受了憋屈是在什么日子呢？ 小說里寫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到家時是“一更天氣”，大概是晚上19-21點。 次日天下雪，再次日是孟玉樓的生日。 孟玉樓過生日這個時間點非常重要，因為孟玉樓的生日在小說里明確交待正好是十一月二十七日。 這說明吳月娘燒香與西門慶和好的那晚應是十一月二十五日，這跟“七”完全不搭邊。 吳月娘當晚沒有遵循“逢七拜斗焚香”的慣例，她為什么要破例呢？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知道西門慶今晚要回來，這才是表演“大公、無私、為你好”的最佳時刻。 然后，最重要的來了。 即便吳月娘有這個心，她有沒有這個能力知道西門慶的行蹤，從而提前布局等著西門慶回家恰好看到她虔誠的“表演”呢？ 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千萬不要小瞧了吳月娘的眼線網絡。 在潘金蓮挑撥她和西門慶關系時，西門慶罵了她一句“不賢良的淫婦”，這是大晚上在潘金蓮的屋里發生的事。 吳月娘居然一字不露全盤知道，并且多次在眾人面前學這話，是不是細思極恐？ 這位當家立紀的大娘子可不簡單。 當然以上都是推測，但不管怎樣，吳月娘非常體面地讓西門慶認識到了她的真心，這一招可謂化危為機。
奇怪的是潘金蓮，她既然能看破吳月娘的招數，就應該曉得其中的厲害，你一個靠喝尿來表真心的人，憑什么跟人家過招呢？ 潘金蓮整死了李瓶兒，但是沒多久，她又領教到了吳月娘的厲害，這一次是親身。 到了《金瓶梅》的第七十五回，吳月娘與潘金蓮積怨已久，兩大高手間的正面對決已在所難免了。 因為囂張的龐春梅罵了申二姐，潘金蓮極力護短，二人的公開沖突正式爆發，洋洋得意的潘金蓮尚不知道，接下來她將悄無聲息地付出怎樣的代價。 恰好當天是“壬子日”，潘金蓮效仿已經成功懷孕的吳月娘，必須要在指定的這天吃了符藥與西門慶同房。 就在西門慶在吳月娘房中吃酒的時候，潘金蓮心急闖了進來，催促西門慶趕緊過去。 如果她不這么搞，吳月娘倒還未必有好的由頭阻擋西門慶，潘金蓮的失禮行為給了吳月娘直接發大招的機會，只見她說： “我偏不要你去，我還和你說話哩。你兩個合穿著一條褲子也怎的？強汗世界，巴巴走來我屋里，硬來叫你。沒廉恥的貨，只你是他的老婆，別人不是他的老婆？你這賊皮搭行貨子，怪不的人說你。一視同仁，都是你的老婆，休要顯出來便好。就吃他在前邊把攔住了，從東京來，通影邊兒不進后邊歇一夜兒，教人怎么不惱？你冷灶著一把兒，熱灶著一把兒才好，通教他把攔住了，我便罷了，不和你一般見識，別人他肯讓的過？口兒內雖故不言語，好殺他心兒里也有幾分惱。今日孟三姐在應二嫂那里，通一日沒吃甚么兒，不知掉了口冷氣，只害心凄惡心。來家，應二嫂遞了兩鐘酒，都吐了。你還不往屋里瞧他瞧去？” 吳月娘的這番話里沒有一句是為了自己爭取利益，不僅如此，她還主張西門慶今晚應該陪陪身體不舒服的孟玉樓，她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這個家庭的和諧公正，卻不露痕跡地把那個對著干的刺頭“截胡”斷了命根子。 這一張牌的打出，西門慶會覺得她慮事大方周到，孟玉樓會感激她當家公正有溫度，而潘金蓮則只認為吳月娘的阻攔出自申二姐一事的報復，很難想到這是為了防她懷孕而有意為之的一招絕殺。 潘金蓮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她的最大問題在于恃寵而驕，在明明知道對方是個狠人的情況下還敢正面硬剛，結果被整了個大雪無痕。 與上一回合的慘敗者李瓶兒相比，吳月娘能夠勝出靠的絕不僅僅是因為有孕在身及主母正室的身份。 李瓶兒的性情中有強悍潑辣的一面，但她太在意自己于西門慶心中的地位，一味地以不爭寵不惹事為賢良，一點心機不敢施，她主動放棄了與潘金蓮斗一斗的“奸險”之心，這確實讓她贏得了西門慶的心，以致于全家上下都說她好，但這種沒有爪牙保護的賢良很快便徹底敗給了潘金蓮。 吳月娘這個高手則是在“賢良”與“奸險”之間找到了平衡，她追求李瓶兒那樣的賢良感，但卻暗自里絕不放棄“奸險”的護持，尤其是在幾場關鍵的角逐中，她處處顯得大公、無私、為你好，但每一次卻都能在無聲無息中博取好名、鞏固地位。 （本文完）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