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家每年都種芝麻,但每次種得都不多。大約只種半畝地,甚至就一小塊兒。這個也好理解,我們種芝麻不為了賣,只為了實現自給自足。同樣情況的,還有谷子、黍子,都種得很少,等它們熟了,收進袋子里,最多也就半袋子,卻足夠我們一家人吃了。 農民是不貪多的,總共就那么些土地,有什么可貪的。而且,種上這個就種不了那個,所以也需要規劃和取舍。我們家每年種的農作物都差不多,該有的都有的,基本想吃什么都能吃上。土地雖然不多,卻也足夠了。足夠我們一家人年復一年在里面折騰了。 別看芝麻那么小,一旦種進地里,讓它長,長出來的植株可不小。可以長到一米多高,每一株都細細的,長長的,直直的。說芝麻開花節節高,真沒錯,芝麻就是一節節地向上長,每一節都能開出花來。芝麻開出的花,不是一朵兩朵,而是從下至上的一大串,也好看,白色的清雅的喇叭花。所以,待到芝麻開花的時節,如果能到芝麻地里去,會看到一片不錯的花田。雖然面積不大,但是花卻不少的,也是一片花的海洋。 芝麻開的花很務實,開出來不是要給人看的,而是沖著結出果實和種子去的。開花過后就結出青青的果實了。果實和花朵一樣,也是一大串,在植株上錯落有致地排排坐。 等到芝麻快成熟了,就被父親收割回來了。放在一塊塑料布上,把芝麻桿連帶上面的芝麻一起曬著。曬干。曬好了,用手拍打或用棍子敲打,芝麻粒就都很爽快地跑出來了。 芝麻裝在厚布袋里。因為芝麻貴,遠比普通的糧食價格高。芝麻也容易招蟲。連蟲子都知道芝麻好吃。袋子口也要系好了,讓蟲子無機可乘。蟲子吃了芝麻,人就沒得吃了。 我們很少吃芝麻。就是做撈面的時候,母親有時會炒芝麻。把芝麻放進鐵鍋里干炒,芝麻在鍋里亂跳亂蹦。芝麻含油量高,吃起來是香的。但是我吃撈面,不喜歡放芝麻。 我們的芝麻主要換香油。偶爾有走街串巷賣香油的來。他會敲一個木梆子,一聽那個獨特的梆子響兒,我們就知道賣香油的來了。我們就拿著香油瓶和一小袋芝麻出來。是用自己種出來的芝麻換香油,而不是要直接拿錢買香油,就好像沒花錢,就很心安理得。 每次,賣香油的先稱芝麻有多重,算好了可以換多少香油,就把漏斗插進香油瓶里,用勺子舀起油桶里的香油倒進漏斗里,香油就順著漏斗款款流進香油瓶里了。就看到從勺子里流瀉下來的香油形成一個晶瑩的扇面,還有倒進香油瓶里的香油在逐漸積累變高,最后就填滿我們的香油瓶了。我喜歡看整個倒油過程中香油這種緩慢而珍貴的流動。 香油雖然裝在瓶里,香卻是封不住的。你只要一靠近了,就能聞到香油的香味。小時候嘴特饞,有時忍不住就去偷吃香油。打開香油瓶的蓋子,用舌頭舔舔瓶蓋或瓶口,或者干脆小喝一口。常會見到螞蟻粘在香油瓶上,那是因為它也想吃香油,就被粘住了。 吃涼拌菜時,我們會放香油。比如涼拌黃瓜。有時候做飯,也用香油。比如做面條,平時吃慣了豬油、菜籽油、玉米油、豆油,有些膩了,突然想換一下口味,就用香油。白水煮面條,等面條煮好了,再放一些小蔥花和香油進去,這樣的面條,清淡又香。 小時候沒少吃泡饅頭。尤其是在冬天,我們要早早去上學,有時候來不及做飯,就泡饅頭吃。把饅頭掰成一塊兒一塊兒的,放進白瓷碗里,再倒香油、醬油、醋、鹽、味精,用熱水沖泡。這就是泡饅頭,我小時候常吃的美食。泡饅頭很香,因為有香油。漂浮在白瓷碗里的散發香味的大大小小的香油星子,就是一碗泡饅頭的精華和靈魂所在。 對了,泡饅頭,泡的是麥面的饅頭。如果是玉米面的就不行,玉米面的用熱水一泡,就碎了。小時候我吃過玉米餅子。麥面饅頭不夠吃,我們就吃玉米餅子。我覺得玉米餅子可沒麥面饅頭好吃。我們在農村都不愛吃玉米餅子。可是等到上大學,到了城市里,才發現玉米餅子是好東西,要比麥面饅頭貴。 芝麻桿也有用,當柴禾燒,很好燒。有一年過年,母親把芝麻桿撒在院子里,讓我們都上去踩一踩,說踩碎了才好,才吉利。我們家里窮,過年都不是張燈結彩的,也不怎么放煙花爆竹。但是像這些在院子里踩芝麻桿、在屋子里踩花生皮,在門上貼春聯的事兒,母親倒是很講究。母親努力在我們家有限的條件下,讓我們過一個熱鬧有趣的年。 有一次我從城里回到老家,常年在外,終于回家,只在家里待了幾天。要離開的時候,父親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來一個瓶子,乍看不知瓶里裝的是什么,看起來黑乎乎的。父親說:“家里也沒什么好東西,你把這瓶香油帶上吧。”說著父親就要把那瓶香油遞給我。我趕緊擺手。我說:“大老遠的,要坐一路的車,我帶這一瓶香油干嘛,北京又不是沒有。”父親沒有罷休,繼續說:“帶上吧,這是我和你媽,在咱家地里種的芝麻榨出來的香油,和城里賣的不一樣,很好吃的。”“不帶不帶!”我拒絕了父親,就匆匆離開了。 好像是出于一種叛逆,我總是會拒絕父母。好像他們越是要說什么,我越是不想聽。越是想讓我做什么,我就越不想做。這是為什么呢?難道是小時候他們讓我感到了一種無法反抗的長輩的壓制,所以等我長大成人了就總想著變本加厲地“償還”回去?但過后我又很后悔。我該帶上那瓶香油。我在心里也認同父親的話,那瓶香油和城里賣的不一樣,它是我的父親和母親,在我家地里種的芝麻榨出來的。我的父親和母親還如同以往一樣,年復一年地每年種上一塊芝麻,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我們家的芝麻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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