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我不再是孩子了

暖色系的書桌在胳膊下面穩穩地支撐著我，好讓這個身體挺拔地坐在這里，既不搖晃也不蜷縮。在上一段記憶深刻的日子里，搖晃和蜷縮幾乎占據了我的全部生活，我一邊想著是沐浴新時代柔風的孩子們長大了，讓從未吃過苦的我們變得嬌氣脆弱，因而無法忍受一點點疼痛，所以才會在稍有波瀾的歲月里怨聲載道，一邊又想著是源于自己內心對育兒的恐懼。總之，在這段襁褓歲月里，我覺得自己比嬰兒更像嬰兒，他是在抗爭中生命力旺盛，而我則是在妥協中精力萎縮，似乎不論是喂奶還是陪伴，滋養都是單方面的流輸，因而我感覺到嗷嗷待哺的常常是自己，凌晨的啼哭也哽咽于自己的咽喉。

輾轉至眼下和煦的微風，稍稍愜意的環境讓我又想到了家里老人的病。歲月行至他們那般年紀，很多快樂已被欣慰取代，兒女孫輩們的喜悅與悲傷像湖面上的層層漣漪，蕩漾著他們沉寂的心緒。我想起臨別時的那一聲痛哭，被緊緊壓在掌中的嘶吼靜靜地奔涌著，我吻著他的肩膀感受著從未有過的顫抖，那股疲倦與不甘的情緒跨越了年代的鴻溝一陣又一陣地奔向我。

疲憊，是成年人常有的感受，可惜我已經沒有了叫苦叫累的資格。

時間回到一年前的五月末，漫長的等待和疼痛讓我突然意識到生命里無盡的殘酷和傷痕。隨著一聲啼哭結束了短暫的陣痛后，悠悠蕩蕩的隱疾猝不及防地出現，一樁樁一件件，仿佛四季輪回的葉，破敗與綻放穿插著簇成了眼下跌宕的模樣。而如今，我習慣了以不舒服的姿勢面對生活，像扭曲著腰脊哺乳一樣，很多屬于孩子的安逸和舒適都需要有人為此犧牲。

意識到這些之后，我便不再是孩子了，這也就意味著我無法在萬事順遂的路上走向常青，無法輕盈無拘地面對疾風了。于是我才發現，原來日子是有轉角的，在轉彎以前，很多人都會七嘴八舌地與你形容另一條路上的風景，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只有在自己真正經歷轉彎的那一刻才會看到那條路的模樣。從此之后，回顧的永遠是轉角的盲墻，你以新的起點開始了另一段旅程，起伏波折都不再是之前意氣風發的模樣。

在這條轉彎以后的路上，我漸漸發現生活不是一場話劇，幸福也不是一束鮮亮的聚光燈從上而下落成腳邊的短影，而是森林里斑駁的光線，是透過那些紛雜的枝葉最后留下來的希望。

記得寶寶剛出生的時候，媽媽拍了一段錄像，如今回顧時才發現，當鏡頭從鮮嫩的肌膚和充滿希望的目光轉向病房另一半的時候，我一臉病態地躺在床上，身體和心靈都遭遇了血淋淋的重創。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了生命背后的模樣，和這間病房一樣，一切歡愉、綻放、絢麗之下，都隱藏著殘忍、掙扎乃至于悲痛，我們必須忍耐過一程，才能看到希望，才能體驗祥和，而真正使人成長的感觸是——這世上沒有純粹的歡樂。

如今，我從故鄉的寒冷回歸，難以忘卻此刻仍在負重前行的長輩，他們的堅強讓我第一次明白幸福是需要支撐的，沒有平白無故的快樂和滿足，生命里的勇敢都需要殘酷的經歷來匹配。

眼下，我突然感受到分娩時埋入我脊柱的麻藥忽然又舊情復燃，再次一寸寸沁入了我的體內，我堅挺著身軀感受著生活的樂趣，而這種幸福感之前從未有過，有點麻木，卻也刻骨銘心，是很淡然的漂流感，讓我尋尋覓覓無法割舍對未來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