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九年(855年)三月,大唐科舉考試在長安拉開帷幕,所有人都精神緊繃,包括禮部侍郎沈詢。 他是此次科考的主考官。他神情緊張,是害怕一個人的出現。 果不其然,開考前夕,沈詢見到了他的“老熟人”——著名詩人、科考“釘子戶”溫庭筠。 江湖盛傳,溫庭筠才思敏捷,只要他叉八次手,便能寫出一篇傳世佳作。 這已經不知道是溫庭筠第幾次應考了。他來考場,只有一個目的,給考生當“槍手”。這便是沈詢瑟瑟發抖的原因了。 為防止溫庭筠又做出驚世駭俗的事,沈詢特地給他安排了VIP專座,并交代監考,務必要死盯著他直到考試結束。 沒想到,第二天,一則可怕的消息還是傳遍了長安城??纪暝嚨臏赝ン?,在與朋友飲宴期間,自曝被考官盯得很緊,只夠時間替八位考生作答。 01考試作弊這件事,自古有之??婆e制是中國存在時間最久的人才選拔制度,時刻面臨舞弊的挑戰,也就不足為奇了。 相較于溫庭筠的操作,他的好兄弟李商隱則認為,“科舉移民”風險更低。 史載,李商隱本為懷州河內人士,在開考前以精通文賦得到天平節度使令狐楚的賞識。在令狐楚的安排下,李商隱不僅進入了令狐家的交際圈,還當上了他的秘書,跟隨對方自河南進入長安,并以長安人士的身份, 參加科舉,一舉中第。 按照當時的規定,李商隱明顯屬于“冒籍”行為,也就是通過更換籍貫,到科舉競爭相對較弱的地方去應試,以增加自己的勝算。可是,礙于令狐楚的面子,朝中竟無人敢舉報李商隱。 當然,李商隱的做法,還得基于他真的有才。若是換做不學無術的富家子弟,恐怕考前“重金請托”,才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天寶二年(743年),“官二代”張奭開啟了瘋狂操作。 按照慣例,這科考試會被分為甲、乙、丙、丁四科。唯有列入甲科者,才有資格進入朝廷為官。張奭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可人家有個好爹——其父是朝廷的御史中丞,專司糾彈百官。以此為契機,張奭花重金請來了負責此次科考的吏部侍郎苗晉卿和宋瑤,希望二人讓他得個好名次。 苗晉卿和宋瑤在朝廷負責詮選官員的工作,已有數年,向來政策寬松,允許手下收受賄賂。對于張公子的請求,二人不敢得罪,遂默認了他免試入仕的資格,將張奭的排名列為甲科第一名,也就是所謂的狀元。 然而,張奭不學無術的名聲實在太響?;拾襁€沒揭曉,薊縣前縣令蘇孝韞就知道了這件事。他曾在安祿山手下任過事,深得對方賞識,故猛料一出,他就跑到安祿山面前,告了張公子一狀。 ![]() 安祿山。圖源:影視劇照 當時,安祿山恰好以平盧節度使的身份入朝聽封。唐王朝向來對邊將不甚信任,安祿山的出現,唐玄宗初時并未正眼瞧過他。蘇孝韞的“友情提醒”,無疑給了安祿山一次表忠心的機會。 趁著給唐玄宗奏事的機會,他把蘇孝韞的意見連同自己的懷疑,全部告知了唐玄宗。 新科狀元作弊這事兒,唐玄宗起初是不信的。畢竟,那時的科舉“登第者十無一二”??赡筒蛔“驳撋降脑偃龖┱垼€是將張奭等甲科舉子通通召入宮,進行面試。 沒想到,奇葩的事情出現了。整整過去一天,張奭拿著筆,愣是沒能在考卷上留下一個大字。 唐玄宗大怒,將該科所有考官全部重罰,并褫奪張奭的狀元頭銜。因為這件事,張奭后來被稱為史上第一個“交白卷”的狀元。 02盡管張奭最后狀元夢碎,但無論是溫庭筠的替考,還是李商隱的冒籍,都充分說明了一點——沒有資源,沒有人脈,窮人作弊無從談起。 那有沒有什么適合普羅大眾的高性價比路線? 有,都說“求人不如求己”,在漫長的科舉舞弊史上,最常見的作弊手段當屬夾帶。 與前面的作弊手段相比,夾帶的成本較低,且不用牽涉太多社會關系,至少在作弊失敗被抓包時,不會拔出蘿卜帶出泥。 古代科舉考試持續時間較長,因此在開考前,考官總會讓考生在帶足文房四寶的同時,準備好一日三餐,防止半路餓暈在考場。于是,有的考生就耍起了小聰明,他們事先將復習資料做成餡料塞入饅頭,偽裝成食物。古代又沒有掃描儀,單憑考官的雙眼自然難以分辨。 而有的考生則喜歡玩變裝,將自己的衣服改個款式,把復習資料連同答案全部縫在內襯,外可作衣,內可作答。 不過,這些都是夾帶的低級玩法。 在眾多科舉作弊的考生中,有不少是生錯了時代的“生化人才”。 他們會事先將復習資料或答案用鹽水書寫在隨身衣物上,等混進考場后,再把衣服脫下放蠟燭上烘干。如此一來,通過化學反應生成的“銀鹽變黑顯影術”就誕生了。 和銀鹽顯影相類似的,還有墨魚汁謄抄。考試前,作弊者只需用墨魚汁將夾帶的內容書寫在衣服上,并涂上泥巴,外表根本看不出有任何貓膩。等到正式開考后,考生僅需把身上的泥全部去掉,遮蓋的答案便能全部顯現出來。 據說,墨魚汁還有個特點,就是經過一段時間風干后,無需清洗,字跡自然消失。若不被監考人員在考試過程中發現,即便事后有人舉報,也會苦于毫無證據而作罷。 此外,一些考試漏洞也會被考生利用。 據記載,唐朝的科舉氛圍相對寬松。如果應試之人白天沒能答完考卷,夜里還可以繼續作答。官方會根據考生的需求,發放蠟燭三根供照明,稱之為“繼燭”。 考官的出發點是好的,可實際上,“繼燭”延遲的時間,恰恰夠那些有需求的考生偷梁換柱。 我們都知道,蠟燭內部除了一條引線之外,別無他物。但“聰明”的考生會事先將場外帶進來的蠟燭掏空,塞入小抄,再以蠟泥封底,做好記號。等領到考官發的蠟燭后,迅速將空的蠟燭替換成有答案的蠟燭,再點燃一根普通蠟燭,就可以借助夜色和燭光的掩護,安心抄答案了。 然而,由于考場沒有放大鏡,考生即便提前預備“蠅書”,很多時候也會因字體太小而被迫放棄舞弊行為。 于是,有人發明了飛鴿傳卷服務??忌鷤冎恍柙陂_考后,將當科試卷綁在鴿子身上,從考場內傳出,外面自有高人替諸位士子作答。待鴿子再次飛回考場后,作弊之人只需將試卷的答案重新謄抄一遍即可。 但這些依舊不是作弊的終極秘笈——要是把考官也拉下水,作弊就易如反掌了。 考官作弊的典型,當推北宋西昆詩派的代表楊億,他在宋太宗年間曾主持過一次科舉考試。 楊億早年是“神童”,史載其“數歲不能言”,卻突然背出杜甫的《登樓》詩,被鄉里鄉親推舉到州學里參加童子科,獲賜官身。楊億老家福建的舉子們,得知老鄉當了考官,遂上門求其不吝賜教。 面對這群突如其來的老鄉,楊億故作生氣地罵出了三個字“丕休哉”,隨即將他們打發出門。 “丕休哉”在宋朝就是句罵人的話,意思大抵跟今天的“呸”差不多。 楊億的話,表面上是對作弊做到了“零容忍”,可事后證明,那些考試時偷偷摸摸在詞賦語句中留下“丕休哉”三個字的考生,都過了關。如此“對暗號”,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03正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墻梯”,科舉作弊種類繁多,層出不窮,官方反作弊手段自然也是推陳出新。 為防止考官在試卷上看到相熟考生的信息,從武則天時代開始就發明了“彌封制”,明確要求所有考生在開考前,必須將自己的身份信息先用蓋紙糊住,方能往下作答。宋朝沿用此法,稱為“糊名制”,考生不僅要把身份信息糊住。在考試結束后,官方更會安排專人重新將考生的答卷重新謄錄一份,遞交主審,防止考官們通過考生的筆跡信息找到對應的“幫扶”對象。 而像張奭這種考前公然“重金請托”的現象,那些致力于反作弊的官員也沒閑著。其中,堪稱唐朝反作弊先驅的,當屬唐文宗時代的宰相李德裕。 ![]() 唐朝名相李德裕。圖源:影視劇照 此人向來苦心攻讀各類經史,唯獨不喜參加科舉考試。由于他的父親是曾締造“元和中興”的宰相李吉甫,所以,李德裕后來得以靠門蔭為官。 那個時代,唐朝科試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即科舉考試結束后,負責本次科試的考官需將試卷連同被錄取人員名單全部呈交當朝宰相審閱,稱之為“審榜”。在這期間,宰相可以對此次科試結果提出自己的見解,包括且不限于趁機替換名次,抽調人員。 李德裕認為,唐朝之所以藩鎮、黨爭不斷,問題的根由就在這里。宰相可利用職權,從中培植嫡系,排除異黨。于是,以宰相之尊,李德裕推行了廢止宰相審榜特權,為當時的上層統治者做了一個良好的表率。 李德裕的仕途走得并不順暢。盡管他對朝廷黨爭深惡痛絕,但值得一提的是,他本人正是唐朝中晚期“牛李黨爭”的領袖人物。在朝廷的派系斗爭中,他曾多次被外放任官,直到唐武宗登基后,才再次被召入朝為相。 二次回歸的李德裕,依舊對科舉“苦大仇深”。 針對當時如李商隱般的“冒籍”行為,李德裕建議唐武宗推出新的考試“保結”制度。 所謂“保結”,根據明代《八閩學政》的記載,即所有參加科舉的考生,須先由本地里長開具童生名單,然后逐級上報,最后由縣里出具一份切結書,還得找上考生的親戚鄰里作見證。一旦日后這些考生借故實施“冒籍”考試,從前做過擔保的人全都得連坐挨罰。 然而,李德裕這項具有進步意義的科舉改革制度,并沒有在唐朝有力地推行下去。 因為,不久后,他又被貶了。 04好在,對于科舉作弊這件事,歷代朝廷均予以強烈抵制。 從宋仁宗時代開始,謄錄制又被加入到防止科舉舞弊的管理辦法中。從此,所有舉子作答的原卷被稱作“真卷”。官方安排其他人謄錄一份后,將“真卷”送入庫中存檔,而謄錄所產生的的“草卷”,則成為考官評選名次的依據。 針對唐朝科考地點不一的情況,宋朝也作出了調整。此后,無論考哪科,只要涉及科舉,考試地點有且僅有貢院。 從宋朝的貢院考場開始,日后應試的科舉考生座位均為單人單間,謂之號舍。只要考生進入考場后,就嚴禁喧嘩離場,更不許搭話、傳卷。 ![]() 科舉“號舍”模型。圖源:大唐梁金吾 為防止考生或考官與外界串通,宋初宰相蘇易簡發明了一種新的管理制度——鎖廳試。根據他的設計,每場考試的考官分正、副多人,全部都是臨時委派,以便互相監察。參加科試的考官、醫官及后勤保障人員在接到任命之后,需立即前往貢院或其他考試場所。在與外界隔絕的狀態下,按照各自的崗位職責開展工作。待到放榜后,他們才能有序解禁出院,從而杜絕請托之弊。 不過,這項制度發展到后期,也曾出現過鎖院不及時的問題。雖未造成重大考試事故,但宋朝官員多了一番警覺。 與鎖院試配套的,宋朝還專門為考官的子弟、親戚、門客等關聯人員準備了“別頭試大禮包”。也就是說,參加考試的考生一旦與考官存在密切關系,則必須回避,另設場屋別派試官以試之,以保障科舉考試的公平性。宋朝“別頭試”的考官通常都不是一般人,以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年)為例,考試知舉官親戚舉人的,正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 然而,與這些比起來,杜絕作弊最直接有效的一招,還得是搜檢。 為徹底杜絕考生在考場上的各式作弊行為,官府的搜身舉措隨著時間的變化,愈發嚴苛。史料記載,從宋代開始,所有應試考生需“解衣露立”,赤條條地等待兩名搜檢軍在自己身上來回檢索與考試違禁的相關物品。待搜檢軍確認無誤后,考生方可進場。 盡管遼、金、元時代的科舉乏善可陳,但金人的搜身環節卻遠比文縐縐的宋人簡單直接。 《金史》記載,金朝大臣認為宋人的搜檢雖十分嚴苛,但有辱斯文,所以他們主張邀請所有應試考生到官方澡堂子沐浴,待清除污穢后,再穿上朝廷私人訂制的“號服”進入考場,一應考試用具,全由官方提供。 作為科舉制度的“后繼者”,清朝則在經歷多次弊案洗禮后,推出了史上最強的科考禁律。 乾隆皇帝特地下旨交代:“士子服式,帽用單層氈,大小衫袍褂,俱用單層。皮衣去面,氈衣去里,裈褲綢布皮氈聽用,止許單層。襪用單氈,鞋用薄底,坐具用氈片,其馬褥厚褥,概不許帶入。至士子考具,卷袋不許裝里,硯臺不許過厚,筆管鏤空,水注用磁,木炭止許長二寸,蠟臺用錫,止許單盤,柱必空心通底,糕餅餑餑各要切開……至裈褲既用單層,務令各士子開襟解襪,以杜褻衣懷挾之弊?!?/span> 看看,杜絕措施如此變態,還有誰敢作弊? 您還別說,只要不往死里罰,為了利益,還真有敢豁出去的“勇士”。 05這場悲劇發生在清朝咸豐八年(1858年)的順天府鄉試中。作為天子腳下的鄉試場次,此次考試,備受各方關注。就連鄉試的考官,也是皇帝欽點的文淵閣大學士柏葰。 《清史稿》言,柏葰“素持正”,“勤慎無咎”。總而言之,人們對他的印象就是持正守身,清廉有加。既然如此,讓他做順天鄉試主考,不出意外,基本又能圓滿完成任務了。 可所有人都失算了。鄉試一結束,御史孟傳金就向咸豐帝彈劾中式舉人平齡“素嫻曲調,曾在戲院登臺演戲”。 平齡是滿人。按照清廷對八旗子弟的禁令,無論平齡是否應試,他都不許演唱戲文。而平齡作為滿洲解元,不僅平日在戲院公開露面,孟傳金收集到的證據更直指他考試當天仍沉迷戲曲。 事關重大,咸豐帝也不敢怠慢,遂命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肅順等籌建高級別臨時專案組,專責處理順天鄉試科考舞弊。 經諸王對平齡突擊會審,發現該解元公應試的卷子“草稿不全”,默寫的詩句中,居然有七個錯別字,而平齡對此竟渾然不知。 對此,咸豐帝勃然大怒,將主考柏葰奪職,副主考朱鳳標、程庭桂等暫行解任,交由載垣、端華等逮捕下獄。 不料,副主考們下獄后,很快又牽扯出更大的“瓜”。 原來,在這起撲朔迷離的舞弊案中,還潛藏著一個“案中案”。 就在開考前夕,廣東士子羅鴻繹找到了同鄉、時任兵部主事的李鶴齡求關照,也就是所謂的“請托”。李鶴齡由于不是科舉官員,遂又輾轉幾番找到了同鄉、考官浦安,求其看在同鄉的情誼上,能幫就幫。 參照當年楊億的“丕休哉”,浦安提前告知羅鴻繹要在試卷上做好相應的記號,方便日后打分時辨認。哪料他們二人的小秘密,在批改試卷環節被主考柏葰識破,偷偷撤下。 但浦安與柏葰的親戚靳祥交情頗深,靳祥專門找到柏葰,給他送了十六兩銀子。隨后,羅鴻繹又親自上門拜見他,并再度附送了薄銀十二兩,求其通融。 多番周旋下來,柏葰終于松口答應。 可柏葰沒想到,他手下的副主考程庭桂還涉及一樁科舉舞弊。為了多賺外快,程庭桂默許其子替其收受各路士子的關節條子。在父子二人的通力合作下,京中的高門富戶,如兵部尚書陳孚恩之子陳景彥、工部郎中李旦華、工部候補郎中謝森墀等,均來求程氏“開后門”。如此,有清以來最大的科場舞弊案塵埃落定。 咸豐九年(1859年),順天鄉試科舉案的最終判決結果出爐了。 除平齡因故于獄中身亡外,包括浦安、羅鴻繹、李鶴齡在內,本次科場案共斬決5人,另有86人受到遣戍、革職、降級、罰俸等處分,堪稱清代最嚴厲的科場舞弊處罰。 起初,咸豐帝并不想對柏葰動手。畢竟人家身陷囹圄時,還身兼文淵閣大學士的職務,且在本次科考中,頂多算是瀆職,罪不至死??韶撠熮k理此案的端華、肅順等人卻認為“取士大典,關系至重”,柏葰雖無大過,卻也難辭其咎,建議咸豐帝殺雞儆猴,以儆效尤。 ![]() 咸豐皇帝。圖源:網絡 最終,柏葰人頭落地,成了清朝唯一一位死于科舉舞弊案的大學士。 柏葰的死,的確給當時腐敗的科舉考場敲響了警鐘。后世在總結咸豐皇帝整肅科場風氣時也曾盛贊:“自此,司文衡者懔懔畏法,科場清肅,歷三十年。” 然而,這終究不過是垂死的科舉制度,在壽終正寢前來了一次“回光返照”。 柏葰被處死45年后,1905年,在中國實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科舉制度最終走入了歷史。而作弊,依舊存在,只要有人,有欲望,有利益糾葛,考場舞弊與考試公平之間的較量,就永不停歇。 參考文獻: 李世愉、胡平:《中國科舉制度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李兵:《科舉:不只是考試》,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 梁庚堯:《宋代科舉社會》,東方出版中心,2017 商衍鎏:《清代科舉考試述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3 金瀅坤:《論中晚唐進士朋甲與官僚朋黨的關系》,《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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