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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次握手/孫紅旗

     儲氏藏書 2022-10-11 發布于湖北

    《啄木鳥》2022年第10期


      入不惑之年,就像蓄養多年的盆景,多出的枝丫會被一一剪去。娟子小我不下二十歲,相遇也許偶然,也許必然。臘月的一個雨天,魏仁老家殺年豬,邀請大隊領導吃晚飯。我不愛吃豬肉,殺年豬卻是另外一回事,有點兒禮儀的味道。
      趕到鄉下,雨下個不停,積水順著路面淌著,每行一步都能踏出浪花。魏仁老家,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了八仙桌,盛菜的器皿多是陶制的燙瓶,大塊豬肉、大塊豬血、大塊豆腐和香氣撲鼻的燉土雞溫暖了整個屋子。酒是土釀的糧食燒,酣醇濃烈,燙過了,喝一口直暖心窩。酒足飯飽,魏仁母親端上現炒的南瓜子和花生,泡上開胃消食的黃金茶,大家天南海北地聊。屋外,雨夾雜的雪子敲打著瓦片,發出“沙沙”聲響。十二月日短,夜晚的山村像蓋過一條被子,出奇地安靜。忽地,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傳來激越的鼓板,鏗鏘的鑼鈸緊隨其后,須臾,主胡悠揚地響起。一聽,便是好戲開場了。我問:“村里有演出?”魏仁媽答:“是省里的劇團?!蔽喝势拮酉蛎氛f:“省里送文化下鄉呢。”我催促道:“快開演了,陪你媽看去,喝了茶我們就走人?!蔽喝蕥屨f:“你們去看看,演得很好,本來今天走了,村里不讓,硬留著再演兩本。”離開舞臺二十多年,從來沒看過戲劇。我勸同事去,魏仁媽說:“女演員很漂亮,村里的老板硬留的。”我想,既然是省里的劇團,演員十有八九是藝校的畢業生,說不定會有我的同學。
      祠堂內人頭攢動,望去黑壓壓一片。天井里飄著細雨,燈光一照灰蒙蒙的,追光燈掃過,泛起一道道彩虹。舞臺很小,燈光很亮,遠遠看去像一臺120寸的電視屏幕。我沒心思看劇,抽身走進廂房。廂房內亮著300瓦的燈泡,坐著十來個男女演員,有的補妝,有的編織毛衣。演員行當清苦,少年時我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那時全隊人馬挑著鋪蓋翻山越嶺在村里巡回演出,農家派飯,樓板睡覺。
      我問道:“這里有省藝校畢業的嗎?”一個織毛衣的演員不冷不熱道:“我們都是藝校畢業的。”又問道:“那你認識桑平帆嗎?”她答:“他是我們的老師?!闭f著,一個女孩兒走進廂房,回首望了我一眼,目光遲疑。女孩兒身著戲裝,飄逸而過像只蝴蝶。她徑直走到打毛衣的女演員面前,嘀嘀咕咕問著什么,不時拿眼瞟我。我告辭出來,雨還在下,正猶豫著沖進黑夜,有人在后面扯住了我的衣服,隨即飄來一股粉香,回頭見那女孩兒站在我的面前。“下雨呢?!彼f。我笑笑答:“沒事。”女孩兒道:“我們認識嗎?”末了歪著腦袋打量我。我答:“好像不認識。”女孩兒搖搖頭說:“我們應該認識的。”我在腦海里搜尋,沒有儲存過類似信息,于是調侃道:“可能是上輩子吧?!?BR>  演出熱熱鬧鬧地進行,女孩兒朝臺上望了一眼,摸出手機急切道:“留個微信唄。”我猶豫片刻還是給了她,說:“微信就是手機號。”她在手機上飛速地摁了幾下道:“叫我娟子,來看我呀,這些天都在你們縣里,要出場了?!闭f著走了幾步,回頭投過一束明艷的目光。
      大案隊的工作充滿真實、對抗與理性,打交道的十有八九是惡人,常年如此,習慣了內心的黑暗與冷漠。許多家庭被大案切割得支離破碎,除了破案后的興奮,很少有人品嘗到彼此間的溫情。娟子投過的目光,在我黑暗的內心閃爍了一下,有一種意味深長的感覺。
      我沒有告訴同事娟子的事,回去的途中我接到了電話,說北區發生了殺人案,一頭扎進去就是三天三夜,把娟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我不曉得三天里娟子有沒有給我發過信息,也許有,也許沒有,總之三天三夜我沒合過眼。案件偵破的當日下午,我回家倒頭便睡,直到半夜被哭聲驚醒。睜開眼睛,茫然四顧,房間里漆黑一片,下意識地走進女兒房間,仿佛看到月月蒙頭大睡,愣了片刻,才醒悟月月已經不在。往回走,尋思著哭聲來源,明明聽到的,一個女人的聲音,清晰而又真切,但哭聲來自哪里不能確定。窗外黝黑,微風吹過,能聽到樹葉婆娑的聲音。我想起了妻子葉萍,她的離開傷透了我的心。葉萍多次說:“我是女人,為你付出為什么還要為警察付出?!蔽覠o言以對。盡管如此,葉萍的溫情就像宣紙上的水墨畫,留下了永久的印跡。室內的照片沒有取下,擺設原封不動。我遵守最初的承諾,盡管離婚,只要葉萍活在世上,掛在墻上的女人就是我的初愛。
      關了燈,似睡非睡,臥室的空間變得無邊無際,身子騰空飛翔,透過窗戶,仿佛看見娟子蓄著眼淚飄然而至。這一驚讓我睡意全無。那哭聲難道是一個夢,是夢里娟子的哭聲?但不可能呀——遇見娟子是四五天前的事,說認識我,這幾乎不太可能。我的年齡,畢竟不是她這個年齡追逐的對象了。我打開手機,沒有電話,竟然有十多條信息。
      “你是誰?你在我生命中有意義嗎?”
      這是案發當晚十一點發的一條信息,那時我正在勘查現場,娟子應當卸了妝,睡在農家的樓板上。你是誰?可你又是誰?一個省劇團的演員,二十幾歲的姑娘。我想象不出娟子說認識我的緣由,大案隊成天泡在案件上,我的特殊在于兼著局里的新聞發言人,常上電視;業余生活又是一個小說家,常有作品問世,還改編過電影。這兩項可能會被小我二十多歲、生活在城里的姑娘撞見。
      回憶著,像在翻閱一本日歷。從藝校畢業分配到劇團,而后參軍,退伍后一直在公安局工作,從基層到中層,工作與生活的經歷已經讓我十分倦怠,對冷暖失去了敏感,就像面對殺人案件,對我而言,只是技術上的處理。也就是說,再慘烈的現場,都不會誘發我的情緒。因此,我冷靜地過濾著,欲在陳舊的歲月里理出一絲頭緒。
      “你在我生命中有意義嗎?”這樣的信息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可能成為她生命中有意義的人嗎?不可能,可她為什么會這么問……
      “鄉下的演出還有三天,之后移師縣城,我希望能在城里見到你,或許你能請我吃飯。”
      “像是前世有緣,這個緣的源頭在哪兒?不得而知?;蛟S你我,或許你我的前輩,或許你我前輩的前輩……”

      娟子的提問混沌不露玄機,讓我聯想起志怪小說。
      娟子年齡小得可以做我的女兒,絢麗的青春像綻放的花朵,這樣的姑娘絕然不會對我這個半老頭兒感興趣!那么,她哪兒來的自信讓我請她吃飯?
      風裹挾著寒冷涌進窗欞,車輪碾過窨井蓋發出“咣當”聲響,夜晚格外漫長。隨她去唄,被人喜歡,像是掌心不能拔去的刺,見機行事就是。明天說不定還要出現場,既然娟子聯系我了,往后肯定還會聯系我。


      果然,第二天的案件,讓我無法顧及其他。
      一個高二住校女生熄燈未歸,室友即刻報告學校,值班校長組織師生在校內外反復尋找。第二天清晨,女生的尸體在校外一片樹林里被發現,經法醫鑒定,窒息而死。
      毫無疑問,女生是被約出校外的,就像一個朋友約另一個朋友外出吃飯一樣,加害她的肯定是熟人。被害人生前有過性行為,法醫提取了相關物證。問題在于,既然自愿,為什么要加害對方?我想,這起案件的偵破,不會超出十天。
      這段時間,在縣城演出的娟子發來不少信息,我偶爾看一眼,幾乎沒有回復。原本看似簡單的案件,在查找被害相關人員的過程中頗費周折。不論老師、家人還是同學,都很少見到被害人與外人往來,遇事總是匿在心里;檢材對比,基因庫里沒有同類DNA。沒有同類物證,表明作案人沒有前科。
      幾經周折,案件還是在第十天偵破了。犯罪嫌疑人是她一年前輟學的同學,一個富家弟子。只是作案動機令人費解,說是網絡上看到的,掐住女性脖子做愛,能延長并激發更大的快感。結果,致使對方窒息而死。
      女兒被害,母親幾近瘋了,披頭散發每天往大案隊跑,不哭不鬧,重復著一句話:“我女兒吶,我女兒管我叫媽?!比缓髢裳壑敝钡赝孛?,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很是?}人。
      破案當天,隊里有個小聚會,我瀏覽娟子的微信,除了東一句、西一句彼此不搭的話題,最后寫道:“演出結束,明早返回省城,今晚卸妝后請我吃宵夜?!?BR>  認識娟子之后,收到過她不少信息,娟子仿佛在自言自語或是與另外一個人交流,交流的內容與我沒有任何?P系。這次,我照常可以不予理會,挨過今晚,明天她就要隨隊返回省城。娟子的相貌在我腦子里漸漸模糊,加之那個夜晚,鏗鏘的鑼鼓帶著韻味刺激著耳鼓,唱腔纏綿繾綣,娟子化著戲妝,相貌忽明忽暗,只有那雙眼睛,如同夜空的織女星閃著光亮。我無法看清娟子的臉,總覺得,自己在臆想中勾畫了一個美女。不過問題是,當下要不要赴約?不去,覺得這些日子虧欠了娟子;去,到底為了什么?忽然鉆出一個美女,像膠水一樣黏著你,這算什么?
      直到現在,尚且無法判斷赴約的決定是否正確,如果對娟子一直回避,我的生活中除了繁忙不會有更多的內容,但是那天偏偏赴了約,對娟子也有了更多的了解,這就像拉開一張大幕,讓我看到了舞臺上各式各樣的風景。
      夜里十點,一家偏僻的餐館。
      餐館離娟子住宿處不遠,是我選定的地方。餐館不大,公路旁一座改裝過的仿古建筑。門口種著一片四季竹,燈光下散發著藍光,竹園旁邊放置石槽、石凳,掛著耕田的犁耙。走進室內,琴瑟低回,墻上掛滿字畫,大堂里放置著仿明清時鏤雕的長條桌。二樓的包廂倒也簡約,除去餐桌,四周掛著老照片,不見音響,卻能聽見大堂里的樂曲。
      娟子沒有按時赴約。這沒什么,記得第一次與女朋友見面,足足讓我等了半個鐘頭,見面后她像沒事似的,神采飛揚,侃侃而談,沒有道歉。這個人就是我的妻子葉萍。后來我問起過原因,她笑笑答:“我要看看,你有沒有半個小時的耐心?!蔽艺f:“我沒走,說明我有耐心?!彼值溃骸拔疫€要看看,是否因為我的遲到指責我?!蔽艺f:“我并沒有指責你?!彼值溃骸拔以僖纯?,你是否追問我遲到的原因?!蔽业溃骸拔也]有追問,遲到,總有你的理由?!彼πτ值溃骸拔疫€要看看,我不道歉,你會不會很在意。”我笑笑問:“半個小時,你出了幾道題呀?那么,最后的結論是什么?”她大笑:“結論就是讓葉萍成為你的妻子。”還告訴我,“夫妻生活需要耐心,需要寬容與理解,才能彼此呵護,度過漫長的一生。你沒有指責我遲到,說明你不僅有耐心,而且寬宏大量,男人就要有這樣的胸懷,不計較別人的過錯;你沒有追問我遲到的原因,說明你尊重我的隱私,讓我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這是很多婚后女人不能如愿的;你沒有在意我的道歉,說明你善解人意,心地善良,不針鋒相對,不會得理不饒人。”
      對我有了充分的考驗,敗下陣來的卻是她自己。她無法忍受孤獨,而警察的妻子,必須經受孤獨的考驗。之后,女兒的不幸,讓她對我徹底喪失了信心。這也難怪,女兒走時我遠在天邊,悲痛至極的她把責任全部推到我身上,于是離家出走了。
      過了三十分種,娟子出現了。她的漂亮讓我吃驚。她個兒不高,身材苗條,膚色白凈;身著紅色羽絨服,下穿藏藍牛仔褲。她剪著短發,把光亮的額頭和精巧的鼻子凸顯了出來。她走進包廂的姿態像跳躍,更像精靈,撲閃的眼睛拍翅欲飛。末了舉起手機對我晃了晃,嘴里道了一聲“嗨”,算是打招呼了。
      這是我第一次面對娟子,應當說是第一次看清娟子的真容,她是個艷麗奔放的女子,眼睛像閃爍的星星一樣明亮,不用開口單憑雙眼就能與之對話。這樣的判斷,與印象中的娟子十分吻合。
      她沒有道歉,也沒有說明遲到的原因,像熟人一樣往凳子上一坐道:“好餓,點了什么好吃的?”
      “等著你點呢,我們的口味肯定不同?!?BR>  她聽了哈哈大笑,轉而道:“我是海口,八大菜系,沒有我不喜歡的?!?BR>  “小城里的人口味重,怕你吃不習慣。”說著我叫來服務生。娟子沒有看菜譜,隨口叫了雞、魚之類。我笑笑問:“你吃得了這么多嗎?”她朝我翻了翻大眼答:“前后二十幾天,印象最深的就是你們這里的菜肴,它是我走遍全省各地市吃過的最好的菜——你不會太在乎錢吧?”
      我笑笑答:“小地方的食材只求自給自足,不像城里大規模生產,味道自然不一樣?!?/SPAN>

      “嗯嗯,就一句,把道理給說透了——你為什么不問我遲到的原因?”
      我答:“你遲到肯定有你說得過去的理由?!?BR>  “我遲到的理由很充分,我還擔心你會失約——對了,我們這是第幾次見面?”
      “當然不止一次。”
      “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第一次——我漂亮嗎?”
      我沒有回答。年齡上的差異使得我倆表達的方式自然不同,于是轉移話題道:“你藝校是什么時候畢業的?”
      “桑老師是我們的武功老師?!彼]有直接回答。
      “桑老師帶過很多屆學生?!?BR>  “我是他其中的一屆?!闭f完,她朝我詭譎一笑。
      這屆或是那屆畢業生對我來說并不重要,藝校的生活離我太遠。這些年來,一直在公安局干著,很少與同學交往,剩下的只有通訊錄上的一個名字和過期的電話號碼。這么問,我只是想找一個話題。
      菜上桌了,娟子睜大眼睛,搶先夾了每一道菜,一邊咀嚼,一邊道好,像一只搶食的猴子?!澳銥槭裁床怀??”她抬眼問道。
      “看著你吃比自己吃還要香?!?BR>  “一個善解人意的男人,不,半老的男人。”說著,她咧嘴一笑。
      清幽的樂曲,伴隨著空調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我突然覺得自己有幾分可笑,一個“半老的男人”與一個并不熟悉的年輕女子坐在文化氛圍十足的包廂里,談著連自己都把不準的話題——這算是什么!想到這里,我有一種離去的沖動。轉念一想,既然來了,總要弄明白娟子的意圖,她約我不會因為一頓夜宵,她像在游戲,把狡詐包裹在嬉笑里,弄清楚娟子的動機,不正是我赴約的目的嗎?
      吃了不少,娟子夾菜的動作略微慢了下來,于是我問道:“好吃嗎?”
      “沒得說?!本曜臃畔驴曜?,抬頭望著我,目光變得穩重起來。“我們并不熟悉,卻加了你的微信,二十多天里總在騷擾你;今天又請我吃宵夜,換了別人,你也會這么做嗎?”
      “因為你是我的校友呀!”
      “一塊兒演出的大多是你的校友?!?BR>  “只有你抓住了機會。”
      “這么說來,我犯了一個錯誤,應當帶上三十個校友過來,一頓至少吃掉你半個月的工資。”
      “吃掉半個月的工資,何以養家?”
      “你有家嗎?”
      我嚇了一跳,這丫頭是誰呀,連我家里的事都曉得!我狐疑地望著她,她臉上泛著訕笑,一邊吃著菜肴。
      “講講你的故事吧?”我說。
      她沉吟片刻道:“你注意到沒有,外面那片四季竹多漂亮呀,在冷色光的作用下,綠得滴水,綠得?}人。如果我追求的男人,也會選擇這樣一片竹林,兩人依偎著坐在石凳上,面朝漣漪的湖水,我的心,在氤氳的氣氛下墜落。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呀!”
      娟子像在表演,沉溺于迷幻之中。驚奇的是,我看見她眼眶里閃爍著淚花,但無法分辨這種狀態是真是假。娟子畢竟是演員。
      “很動人,或許是你親歷過這樣的場景,或許是你在背誦臺詞?!?BR>  娟子并沒有解釋,稍頓,又活潑起來,仿佛川劇里的變臉。她的吃相像啄食的白鴿,不時提防周邊的行人?!澳敲?,你有過這樣的艷遇嗎?離異之后或是結婚之前?”娟子問。
      “或許有,或許沒有?!蔽覒兜?。
      “按照你的邏輯,只有親身經歷了才能幻化出這樣的場景,你小說里寫的,都是你親身經歷的嗎?比如剛才我背誦的這一段,就是你小說里描寫的場景。”
      “你讀過我的小說?”我好奇地問。
      “找得到的,幾乎都讀過?!?BR>  娟子的回答讓我感到吃驚。一是因為閱讀,二是因為背誦。我想不起這段文字出自哪一部小說,這樣的場景普遍存在任何一部小說和影視作品里,因為平常與普通,即使確是個人體驗,也會被誤作舶來品。不過,娟子背誦我的小說,增添了一分親切感。我道:“在省里,我不過是個三流作家,寫的大部分是偵探小說,即便帶些言情,也不是小說里的主線,怎么會得到你這位漂亮小姑娘的青睞呢?”
      “你是小說家,又是大偵探,最會運用邏輯推理了。凡事都有因果,就像我遲到,你自己慢慢想吧?!?BR>  一時真的想不出,又不能直接問。不過還是覺得,娟子不像城府很深的人,我不??,她自己也會道來。但是我想錯了。娟子吃著,像是忘記了剛才的話題。我只得問:“你為什么上藝校?”
      “和你一樣的理由。”
      “四年里,桑平帆一直是你的老師嗎?”
      “除了武功,他還教把子。”
      “平帆與我同一個班,住在同一間寢室,我下鋪,他上鋪。他練功刻苦,班里、學校里大凡有表揚的,肯定是桑平帆。畢業后我分配到當地劇團,他留校任教。一年后,我到部隊服役,天南海北的,與同學們幾乎斷了所有的聯系?!?BR>  “你忘記了桑老師,難道會忘記藝校里所有的人,包括你的老師?而且,女同學個個美若天仙,你都會忘記嗎?”
      “人的一生像一條漂泊的船,你指望我記住哪一幕場景呢?”
      “你有過驟雨暴風的經歷,就沒有過陽光明媚嗎?”
      我拿眼望她,見她一臉不屑,那神態像是蔑視一個說謊的人。娟子談到嚴肅的話題,神情顯出少有的成熟,但與之前一樣,仿佛不要回答,這一頁很快翻了過去。
      “你為什么離異?”
      “你從哪里曉得的?!?BR>  “如果說,我是你的粉絲,你肯定不會相信,但是,既然我讀了你那么多小說,會忽略你的經歷與身世嗎?再說了,縣城除了你之外,還有藝術學院的其他學生,這是個信息主導的社會?!?BR>  娟子或陰或陽,像高原的氣候。我承認她說的,只是沒弄清楚動機。我在想,因為單身,娟子才主動接近我?這種想法像水泡冷不丁地冒出一個。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我的工作性質,很難讓一般的女子接受,加上性格迥異,離婚成了必然?!蔽覍嵲拰嵳f。

      “直接的原因肯定不是性格,而是因為你的女兒!”
      我大驚,女兒的不幸娟子也知曉!這些年,喪女之痛像影子一樣陪伴著我,熟悉的人都會避開這個話題,而娟子,并沒有顧及我的感受。我不語,內心感到不快。娟子沒有歉意,舀了碗湯耐心地喝著。我不想再追問她關注我的理由,既然讀過我的小說,我的一切對她都不是秘密。于是道:“讀我的小說,是因為你喜歡,我說的沒錯吧?”
      “不好說,不要太自信?!本曜硬]有抬頭。
      “這就奇怪了,你花時間讀別人的作品,卻又拿不準是不是喜歡,這就像經常吃魚的人,不曉得是否符合自己的胃口?!?BR>  娟子燦爛一笑,與現場的氣氛十分不搭?!叭绻腋嬖V你原因,這頓宵夜也就該結束了?!?BR>  看看時間的確不早了,于是我道:“吃得差不多了,總之,與讀者共進宵夜,是件很愉快的事情。”
      娟子一聽急忙道:“別急別急,讓我喝完這碗雞湯,不然可惜了!”說著埋頭認真喝起來。


      本來沒有在意,出于好奇,赴約吃了宵夜,一個多小時的交流,卻猶如水塘里丟下一塊石頭,弄得我內心泛起漣漪。
      送娟子回賓館的路上,說了些與餐桌上無關的話題,我不想把較真的印象留給娟子,畢竟娟子與我的女兒一般大小。道別時,娟子沒有一句感謝的話,像走進包廂時一樣,歡快地擺擺手,消失在賓館的大門內。
      娟子的性格極像我女兒月月,月月去世六年,彌留之際我卻在千里之外追兇。當我從天山腳下趕回家時,離火化已經過去五天。我傷心地問妻子:“為什么不等我回來,好讓我最后見女兒一面?!逼拮雍莺莸溃骸吧膊辉?,死也不在,你不是女兒的父親!”
      女兒來到這個世界,我不在妻子身邊,由副院長向梅幫著照顧。她說,生寶寶魏仁也不在,她能體會那種心境,用你們作家的話說,葉萍哭得陰云密布,雷聲陣陣。這不是求助,而是憤恨。我想好好地對待妻子,但是大案隊唯獨不能自主的就是時間,一個小小的心愿,踐行起來很困難。
      女兒活潑可愛,長得也漂亮,與妻子無話不談,她們相處的日子多,不像母女更像姐妹。在我面前,女兒只會撒嬌。女兒學習成績很好,讓我放心地投入到大案的偵破當中,一起又一起,像機器一樣轉著。那日,女兒放學回家的路上,為了營救一只寵物狗被車撞成重傷,彌留之際,她央求著把自己的器官捐獻了。我有什么權力責怪妻子,妻子的痛苦與怨恨,都應當由丈夫擔當呀!妻子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兩天,她無法面對這一切,第三天拎著箱子出走了。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
      后來的日子,我有空兒就往老丈人家里跑,老人不曉得葉萍的下落,反倒冷冷地向我要人。我四處打聽,甚至動用了公安網絡多方查找,但是,葉萍仿佛從世間蒸發了,毫無音信。
      現在,憑空冒出一個娟子,性格開朗,人也長得漂亮,讓我聯想起月月。娟子不是月月,人死了就像煙云,像深秋的落葉,怎么可能復生!只是對月月的思念,嫁接到娟子身上罷了。否則,不可能在她身上花去那么多時間。不過娟子在我面前,始終像一團霧,忽有忽無,來去無蹤,當你剛有了思考方向,轉眼間只留下悠悠的天空。
      我梳理著交談的內容,一時無法入睡。按照娟子的說法,她讀了我的許多作品,但是,今晚背誦的那一段礙著娟子什么了?一片四季竹,碧?G青翠,清幽秀麗,一男一女依偎著坐在石凳上……這是哪部作品里的段落?這么一問,把自己嚇了一跳。一片四季竹,一條石板凳,面臨漣漪的湖水……那不是藝校一側的“文波亭”嗎?文波亭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支撐著幾年藝校的空余生活。每當晚餐之后,同學結伴而行,走進浩瀚的濕地,文波亭通常是行走的終點。同學們在亭內歇息,海闊天空地聊,直到天邊紅霞落盡,鳥兒止鳴。這樣的場景印象深刻,因而會在不同的小說里呈現,娟子偏偏拿這一段背誦。對她這屆學生來說,文波亭只是遙遠的故事。娟子上學的時候,校園已搬至江的對面,藝校改成了藝術學院,那片濕地,也變成了一幢幢高檔的商品樓。那么,她在暗示什么?
      那是個春天,公園里新葉嫩黃,湖邊柳枝倒掛,在湖面上搖曳生姿。間種的桃李盛開,先是白花,后是紅花,吐露的嬌艷把公園裝點成仙境一般。
      “這地方多美呀!”
      突然的話語嚇了我一跳。
      星期天,本地同學都已經回家,外地男生在打球或是閑逛;女生早早打扮成朵花一樣,結隊上街購物。而我,從圖書館借了一本名著,在文波亭沉靜地讀著。一抬頭,見是女班的玲玲。我拘謹地站起:“你好,你一個人怎么走得這么遠?”
      “我倒是想問問你,別人打球逛街,你不跟他們一起,跑到這里來讀書?”
      我靦腆地笑了笑。說來奇怪,玲玲性格與我相近,平常很少扎堆,即使學校組織的活動,也會像只小鳥兒若即若離。與她不同的是,不是我沒興趣走進同學的圈子,而是圈子外有更加吸引我的東西,那就是書本。書讀得多了就愛思考,思考多了就不愛言語。一次班里來了一個大作家,大談作品欣賞與作家的修養,道:“為什么有的人能成為棟梁之才,而大多數人平庸無奇?這里有很多原因,最重要的就是這些人,一生都被廢話和瑣事充斥著?!弊骷业囊馑际牵哼@些廢話和瑣事,占據了這些人的大多數時間和空間。人生短暫,我們應當把生命過得更加精致一點兒!
      這位作家對我影響特別大。那之后,我像只愛模仿的小猴,照著作家的意思少說話,不做沒用的事。
      玲玲走進亭子,讓我有幾分緊張。文波亭盡管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卻是同學們不敢想的。男生女生之間有一條紅線,若是單獨一塊兒又沒有充分的理由,有可能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狠狠地暗示一通。
      玲玲坐下我站起,我聽到了“撲哧”的笑聲,便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澳阋恢睈圩x書,卻很少說話?!彼f。
      我想起了那位作家的話,只是點點頭。
      “其實,我也很少說話,我喜歡獨處,經常到公園里散步,有時也在文波亭坐坐——你為什么喜歡看書,你想當作家嗎?”

      我嚇了一跳,使勁兒地搖頭。“作家啊,那得多大的雄心呀!我讀書只是喜歡,書里寫的現實生活中沒有,這些事一輩子都不太可能撞見。”
      “現在不敢想,是因為你要當演員,往后不好說了,否則你讀那么多書做什么?”
      這個問題我的確沒想過,讀那么多書做什么?一問自己,意識變得模糊起來?!捌鋵崳輪T能做多久?我的嗓子條件不好,遲早會被淘汰?!?BR>  “嗯嗯,你為什么不在圖書館里,跑到這里來讀書?”
      “這兒空氣多好呀,而且風景也很美。”
      “是呀!”玲玲目視遠方,仿佛把自己溶化在美麗的風景里。好一陣子,我聽到詩一般的語言?!澳呛?,本來是平靜的,像一面鏡子,能照見李花的白,桃花的紅,只是微風拂過,起了漣漪;那片四季竹從不言語,是文波亭天然的背景,春夏秋冬,總是以常年的綠色,點綴這片濕潤的土地;那河里的鴛鴦,冬去春來,成雙成對,始終結伴而行;還有嫩黃的柳絲,在步道旁搖擺著,輕聲對著微風細語;而我們……”話語戛然而止。
      我有幾分吃驚,扭頭看看玲玲,她朝著湖面,瞇起眼睛,思緒如同溺在了水里。
      “玲玲同學,你怎么了?”
      玲玲如夢驚醒,茫然地望著我,嫣然一笑:“我像是睡著了。”說完兩頰緋紅,像晚霞一樣美。
      “可以握個手嗎?”臨走前她伸手道,我小心地握了一下,身子像觸電一般。她的手很軟。
      那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也是我第一次握過玲玲的手,軟軟的手和觸電的感覺,在我心底留存了很久。我曾隱約覺得玲玲話中有話,卻不曉得她想說什么。接下去的日子,念想的萌芽破土而出,期盼在樓道上、練功房、食堂里、洗衣房和運動場上撞見玲玲,撞見了卻又急忙閃避,只聽到胸口“怦怦”直跳。一次課間休息,桑平帆把我拉到一邊道:“注意到沒,玲玲老是往你這邊看?”我推了他一把說:“你胡說什么!”桑平帆詭譎一笑,做了個鬼臉。的確,之前我也注意到了,只是不夠明確,經桑平帆點撥,余光里都是玲玲閃亮的目光。
      回憶起文波亭的邂逅,似乎是玲玲精心安排的一次大膽的行動。之后,心里盼著,卻很少再去,生怕被人撞見我們在一起。
      娟子的朗讀,在刻意提醒我什么,說明她不只是讀了我的小說,而且在影射其他。這是娟子想讓我曉得又不想說明的原因。這樣說來,玲玲與娟子的關系十分可疑。想著,竟然迷糊地入睡了。


      還沒睡醒,電話鈴響了。
      蒙?間,仿佛做著一個夢,醒來,怎么也想不起夢中的內容。匆忙起床,開車直奔現場。一家金店被盜,店主初步估價,柜臺與保險箱內被盜的首飾損失在一百五十萬元以上。踏進大案現場,就像陷入了深深的泥淖。
      這期間,腦際深處時而掠過一雙明亮的眼睛,還有玲玲哀怨的臉龐,內心泛起一股股寒意。驀然間,案發前做的夢浮現出來。玲玲站在我的面前,臉色像深秋的黃葉,單薄的衣裳裹著消瘦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無論我怎么呼喚,她總是一言不發。她的脖子細得像一根蘆葦稈,頂不住沉重的頭顱,我伸手去扶,急促的電話鈴響起。
      這個夢讓我內心感到不安。
      文波亭邂逅不到半年,我們面臨畢業了。半年里,我再也沒有單獨去過文波亭,即使撞見玲玲,也是和同學一道,彼此不敢打招呼。
      玲玲對我的好感,總讓我覺得不太現實。我們地屬兩個市,一東一西遠隔千里,畢業后分配到地方劇團,不太可能再有機會見面。另一方面,我一直懷疑,玲玲對我有意思可能是我的臆想,想多了,內心就有了渴望。曾聽同學說起,玲玲的家庭條件很好,怎么好法,父母大約是干部之類,而我,只是一個農民的孩子??傊?,心里渴望,卻不敢迎合玲玲。我不愛表達,不愿曬出內心的秘密,否則會像一桶火藥,一點就爆。
      離校的前一天,最后一次進入洗衣房。四年的藝校生活飛逝,明天,同學們會像候鳥一樣,各自飛回生長的地方。洗衣房里沒有人,以往,早些的是女生,這個時候是男生。今天不同,本市的學生已經離開,我一邊唱著段子,一邊搓著衣服,不曉得玲玲什么時候也走進洗衣房,她像個影子,輕輕地擰開水龍頭,洗著一方手帕。我心里直跳,結結巴巴地問:“你還沒走?”
      “你也沒走呀?!?BR>  “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在車子上。”
      “那么,還有后天嗎?”
      我停下手中的活兒,呆呆地望著玲玲,不曉得怎么回答。玲玲耐心地搓著手帕,頭也沒抬地問道:“如果不能再見了,怎么辦?”
      “我沒想過?!蔽颐銖娀卮?。
      “沒想過?”玲玲猛然回頭,直視我的眼睛,我連忙回避,像個愧疚的孩子,“如果沒想過,為什么不再去文波亭看書了,為什么處處回避我!”
      我從來沒想到玲玲如此大膽,竟然一語道破。我低著頭,用余光瞟玲玲,她漂亮,身材苗條豐盈,膚色白凈,剪著齊肩的短發,兩只眼睛從來沒像今天這般明亮,我激動得無法自制。
      門外傳來男生的講話聲,玲玲沒有猶豫,閃電般沖到我的面前,把一封信塞進我的口袋里,轉身走出洗衣房。
      進門的是桑平帆和另一個同學,看著玲玲沖出洗衣房,又看看我,“啊啊”地叫了兩聲。另一個同學問怎么了,桑平帆笑笑答:“好像飛出一只鴛鴦?!蓖瑢W大笑道:“你把玲玲當成鴛鴦呀!”我滿臉通紅,只管自己洗衣服,桑平帆捅了一下我,道:“明天走呀?往后見面不容易了,來,擁抱一下。”說著扔下衣服,抱著我輕聲道,“有情人終成眷屬呢!”
      我掙扎著推開他,微怒道:“胡說什么呀,?風是雨的?!?BR>  “風也好,雨也好,路漫漫兮,且走且瞧。”說著猛地打開自來水龍頭。我與桑平帆走得最近,他學老生,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得不行。
      回到寢室,同學問我要不要到樓下照相,說校園門口大家正在拍照留念。我說一會兒去,先把這幾本書還了。我本來可以把信帶到圖書館去看,又擔心路上丟了,取出捏了捏又放進口袋里。信不厚,大約一張紙,我想知道里頭寫了什么,又怕直接面對,心想熬過今天,明天火車上再看也不遲。于是置入箱底。

      那一晚,壓在箱底的信像一團火在我心里燃燒,令我轉輾難眠。我的思緒被捻成一條長長的線,一頭拴著玲玲,一頭拴著我的心。輕微的鼻息在寢室內響起,我也在困頓中漸漸入睡。
      早晨,學校安排了去往火車站的客車,同學們透過窗戶與老師告別,一輛小車從大客車一側駛過,我看見玲玲挨著車窗掃視,目光停在我的臉上。她眼里閃著淚花,在最后的時刻探出半個頭,臉上積滿哀怨。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玲玲。
      珠寶大案嫌疑人基本確定,剩下的是追捕案犯,追繳贓物。技術部門正在處理數據,追蹤嫌疑人的軌跡。幾經周折打聽到了桑平帆的電話,那邊的聲音很熟悉。離別二十多年,若是當面撞見,肯定不能辨認,但是聲音,除了厚重一點兒沒有變化。
      一聽是我,桑平帆大叫起來:“老同學,你還在世呀,這么多年,你可是沒冒過一個泡呀!”
      “就是,畢業一年多就當兵去了,在西邊的高原上,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把不準呢?!?BR>  “這是理由嗎?同學們畢業后,所在的劇團大多數散了,個個都改了行,東南西北的,不少人還去了國外,可每次做通訊錄,建立同學群,舉辦同學會,一個比一個積極。就你們幾個沒消息,怎么,現在想起我來了?”
      “人老了,愛想往事。聽說班里走了幾個同學,都是誰呀?”
      “老了,才幾歲呀!”桑平帆也是閑著,接著一一說起去世同學的名字和簡短的原因,語調變得越來越沉重。其實,離開這么多年,這些名字早已被時光壓在了我的心底,桑平帆提及時,竟然一時沒能想起來;想起了,也不能同他們的相貌相聯系?!袄贤?W,生死由命,活著健康,才是第一要素。你過得怎么樣???”
      我不想提起自己的遭遇,應付道:“娟子是你的學生?”
      “是呀,畢業六七年了,長得漂亮,天分不錯,也很刻苦。哎,你怎么曉得娟子呀?”
      “不是校友嗎?!蔽掖蛉さ?,“春節前夕省里送文化下鄉,看了她的演出。”
      “還是校友呢,你心里有校嗎?你曉得她母親是誰?”
      “當然不曉得。她只告訴我她是桑平帆的學生。”
      “有情人終成眷屬,胡扯,你們沒成吧。玲玲同學和你一樣,幾乎沒有與大家聯系。包括她女兒就讀藝術學院,作為母親,竟然沒打過一個招呼。到了第二年,我們才曉得娟子是玲玲的女兒,荒唐不!”
      “玲玲性格內向,這樣的事我一點兒都不奇怪?!?BR>  “這是她不幸的淵源。人的一生呀,真是性格決定命運?!?BR>  我的心被蜇了一下,什么不幸呀,玲玲發生了什么?桑平帆說他曉得不多,是她同城的同學傳過來的話。劇團解散后,她在文化部門上班,做了剩女后才出嫁,丈夫是公務員,還是處級干部,盡管二婚,對玲玲很是不錯。后來,丈夫出了事,母女倆搬離了原住地,之后沒有再婚。玲玲身體一直不好,一段時間都說要走了,學校因此給過娟子假期。娟子回來說,術后身體有了好轉。
      “玲玲的性格你曉得,一個要強的女人,不想別人曉得她家里的事,這些年都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SPAN>


      所有軌跡表明,犯罪嫌疑人在省城。局里組織緝拿小組,由我帶隊赴省城追捕。這是省廳掛牌督辦的大案,行前,省廳根據我們提供的線索作了布控,這樣,就像放了一條長線,抓人追贓變得極有可能。
      省城的熱鬧不像山城,只要融入,就不會有孤獨。不過,這一切似乎與我們無關。我們有著極強的目的性,就像高鐵,從一站駛向另一站。數次交手,犯罪嫌疑人的狡猾出乎我們預料,畢竟是慣犯,但是,他的經驗僅限于自身的經歷;我們,卻是數百上千次各式各樣經歷的總結。我們只要等待著規律的出現。
      第五天,在一家出租房內擒獲犯罪嫌疑人,繳獲了部分贓物。當日羈押訊問,嫌疑人交代了作案過程和首飾的銷售地,剩下的,只有追贓了。
      從看守所出來,天空放晴,氣溫驟然升高,偵查員們心情很好,說要慶祝慶祝。我說我有安排了。他們怪異地望著我說:“馬隊,沒聽你說起過呀?怎么突然有安排了?!蔽艺f要見見老同學。他們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大家嘻嘻哈哈逗著,到了賓館。我微信娟子,說自己到了省城,晚上能不能請我吃個飯。娟子半天沒有回話。下午四點,微信里貼出一張鬼臉,接著道:“正在排練呢,就要追著吃回去呀!”我說:“你到我的地盤我請客,現在到你的地盤了。”
      娟子哈哈一笑,問我住在哪里,結果離她劇團只有兩站路。
      約好了餐廳,好好地洗了個澡。偵破大案就像坐上摩天大轉輪,一切都由不得自己。細想,到省城好像一直沒洗過澡。泡進浴缸,人一下子軟了,就有了瞌睡的感覺,迷糊間,看見玲玲清瘦的面容,一下清醒過來。說實話,畢業后再也沒見過玲玲,但我一直保留著那封信直到參軍。本可以照著玲玲留下的地址給她回信,我卻一直沒有那么做。
      火車上,我拆開玲玲在洗衣房里塞給我的信,上面寫道——
      湖面,平靜得像一面鏡子,能照見李花的白,桃花的紅。微風拂過,起了漣漪;那片四季竹呀,從不言語,春夏秋冬,以常年的綠色,點綴著煙波裊裊的濕地;湖面上的鴛鴦,冬去春來,身后跟隨的小鴛鴦結伴而行;嫩黃的柳絲,在湖面上搖擺著,對著微風輕聲細語。文波亭里坐著的人,面對此情此景,心里想著什么呢?一個人的思念最美也最苦,若是一場戲,卸了妝,換了一副面孔,心思也隨之而去了——只是這無形的紅線兒,牢牢地拴著心尖,疼痛難忍。
      晚上八點,在文波亭,我會一直等你。
      信后留有玲玲老家的通訊地址。
      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境,聯想起次日早晨的別離,玲玲哀怨的淚花竟然源于我的失約,但僅僅是因為失約嗎?我把對玲玲的愛,密封在心里。我不能肯定,即便看到玲玲的信,有沒有勇氣前去赴約?而在玲玲看來,沒有赴約本身就是拒絕。我不曉得,那晚玲玲去了沒有;更不曉得,她在文波亭苦等了多久?!拔視恢钡饶??!绷崃釠Q心赴約還一直等著,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呀。

      零零碎碎的日子,一直想要寫信說明,因為沒有看信而失約,那么,你為什么沒看信!你的輕視會比拒絕更讓她痛苦。我一直糾結到收到入伍通知書。
      那一刻,我仿佛成熟了許多,原先的心境漸漸遠去。沒有了猜測、臆想與彷徨。接兵首長告訴我,高原氣候十分惡劣,能不能健康地活著回來,一切都是未知。這樣的話,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
      于是,臨行前我冷靜地給玲玲寫了一封信——
      玲玲同學你好!我就要離開原單位,為保衛國家,奔向遙遠的祖國邊陲。那里的環境,令每一個軍人都難以預測未來。我會在邊陲高原祝福你!
      沒有姓名,沒有時間,沒有地址,這一去就是五年。從此,我與玲玲徹底斷絕了聯系。
      已近約定時間,趕到指定的酒家,又是我先到。看了菜單,點了娟子愛吃的菜。與上次不同,因為玲玲,我把娟子當成了自己的女兒,內心充滿了慈愛與寬容。如果月月活著,也和娟子一樣調皮活潑,而娟子的母親是我的同學,一個愛過我卻又生活不幸的女人。
      娟子遲到了半個小時,見面時沒有道歉,放下背包招呼服務員。我說點過菜了。她調侃道:“你不會讓我破產吧?!蔽倚π]有回答。
      說實話,我很難判斷娟子與她母親哪個更漂亮。都漂亮,只是性格迥然不同,就像兩幅美女畫,一個含蓄,一個奔放;一個古典,一個現代。我微笑地望著娟子,她看了我一眼說:“為什么老是笑,發大財了呀!對了,什么時間到的省城?”
      娟子具有現代人的跳躍思維,沒等你回答上一個問題,她倒是先忘記了;或是一句話里包含著幾個問題。我如實說了此行目的和到達的時間,她?了道:“是因為破了案高興,才想起微信我的呀?!?BR>  “還想請你吃飯?!?BR>  她眼睛一亮答:“我想也是,警察的工資多高呀!”
      我一笑,菜上來了,要了一瓶紅酒,娟子沒有推辭。我一邊吃一邊想著切入的話題。娟子飛快地吃著,我問:“你沒結婚?”
      娟子頭沒抬地答:“當然沒有,不然為什么約你!”
      這樣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笑笑道:“約一個半老的男人?!?BR>  “半老男人好,成熟,經濟寬裕,還會疼人?!?BR>  “真要那樣,你媽會同意嗎?”
      她聽了笑了:“我這是向我媽學的。我媽像她媽催她一樣催著我,我像我媽一樣不搭理,只是,我不能像我媽一樣隨便把自己給嫁了?!?BR>  “挺繞的。為了這個家,你媽吃了不少苦?!?BR>  聽了這話,娟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說:“你想起了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上一代人處理感情的方式,好像尊重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或是社會的感覺。”
      我沒有回答。喝了酒,娟子臉頰緋紅,像涂了胭脂很是漂亮。我望著她問:“你怎么曉得我是你媽的同學?”
      “真是瞞得了鬼,瞞不了警察。”娟子道,“入校的時候,校址早已搬遷,藝校也改成藝術學院。但是,我媽經常與我說起文波亭。一次我問我媽:'您老說文波亭,難道那里有您初戀的故事?’我媽突然醒悟,愣了幾秒鐘,苦笑地搖了搖頭。此后,她再也沒有提起過類似的話題。這樣的反常,在我心里種下了謎團?!?BR>  我一言不發,抱著雙肘認真望著娟子。
      “在學校,一段時間我很愛看偵破小說和懸疑電影。一次看了一部販毒的片子,未知的恐懼籠罩了我,愛的纏綿早已令我心碎。同學告訴我說,這部片子是根據刀人的長篇小說改編的,小說更精彩,有電影無法表現的描寫。我找來原著,說真的,看得我痛不欲生。后來我了解到刀人的真名叫馬顥,是我的老校友、桑平帆老師的同學。于是馬顥的小說能找到的我都看了?!?BR>  “這么曲折,本身就是一部小說?!蔽倚πΦ?。
      “這不是我表述的本意。”娟子吮了一口酒,有一種長篇大論的準備,“我在刀人很多小說里看到了相似的場景,這個場景與我媽講述得十分接近,這就是文波亭。盡管描寫的地名不同,但通常是一男一女依偎而坐,營造的氣氛也完全吻合。如果說,我媽入戲般說起文波亭曾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話,那么,小說里的描寫與我媽的敘述肯定不是巧合,這讓我有了想法。但是,我沒有證據,我媽永遠不會告訴我真情。”
      娟子的描述頗有懸念且引人入勝。不過我想曉得的是,這么一個曲折的過程,是怎么繞到我這兒的。
      我等娟子繼續。娟子凝視著手中的杯子,眼眶里含著淚花小聲道:“我媽真可憐!”
      驟然的變化令我措手不及。想起了與桑平帆的交談,也講到了玲玲的不幸,除了家庭和身體狀況,難道還有其他?我頓了頓安慰道:“你媽身體一直不好?!?BR>  娟子搖頭道:“我媽這一輩子,就沒有過過舒坦的日子。”
      “人的一生,總會有磨難?!?BR>  “但是我媽,卻是磨難一生!”
      我無語,娟子接著道:“一次我媽住院的時候,在鎖著的箱底我看到了她寫的二十四封信,那些信一封都沒寄出去過?!?BR>  “那是寫給誰的?”我虛弱地問。
      “不曉得,沒有姓名。我在語句中讀到最深切的思念和淚水,里頭有很多文波亭的場景,就像她先前對我描述的那樣。文波亭有她的初戀,而斷送她初戀的也是文波亭!”
      我想起離別前玲玲給我的信,無疑,沒寄出的二十四封信很有可能是寫給我的。這一點,娟子可能曉得,只是不肯說透。娟子見我沒話,接著道:“奇怪的是,在信札里還有一封不是我媽寫的信,很簡短,同樣沒有姓名與地址。從時間來看,是在我媽畢業后的第二年冬天?!?BR>  接著娟子背誦道:“玲玲同學你好!我就要離開原單位,為保衛國家,奔向遙遠的祖國邊陲。那里的環境,令每一個軍人都難以預測未來。我會在邊陲高原祝福你!”
      我無語。沒想到,玲玲依舊保留著這封信,同時把她給我寫的信一道壓在箱底。從文波亭到洗衣房,我深愛著玲玲,但由于我的懦弱,耽擱了玲玲數年。奔赴邊疆的我不曉得能不能健康或是活著回來,那封短信是一種訣別。不想這期間,玲玲卻給遠在邊疆的我寫了二十四封信。玲玲刻意把自己逼入一個冰窟,時刻忍受著極度的寒冷。

      “那封短信的確是我寫的。”
      娟子并不驚訝,輕巧地說:“我曉得,在你個人履歷里,我了解了你當兵的年份、時間和地址,都在郵戳上呢。”
      表面大大咧咧的娟子,心思縝密出乎我的意料。娟子不僅讀了我的書,還深悉我的身世。預先做了那么些功課,即使演出時沒有遇見我,她同樣會找上門來。我說:“也許,我們都年輕,根本不曉得什么是愛。人的一生呀,更多的是重復著懵懂,重復著錯誤,而沒有得到的,總顯得彌足珍貴。”
      “兩情相悅,現代男女都這樣。不論什么原因,你和我母親沒走到一塊兒,這是天意。我母親的性格,決定了她后?淼謀?劇。她一直單身,不肯出嫁,她心目中的桃李并沒有盛開。春夏秋冬,她封閉著自己的心思,直到外婆下跪,她才草草地把自己嫁了。外人看來,那是一個幸福的家庭,但我一直在想,刻意追求的幸福,遲早會有報應。無愛的結合受到了上帝的嘲弄,他們一直沒有孩子?!?BR>  “那么……”
      “玲玲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娟子毫無表情地說,“但是,她比我親生母親更親?!蓖nD片刻她繼續道,“我不曉得我的親生父母是誰,我是他們領養的孩子,這是成年后母親告訴我的。母親一直沒有生育,因為身體不好,醫生禁止生育,還有一個我不曉得的原因。”
      “這個原因與你父親有關?”
      “我的印象中,父母總是無休止地爭吵,之后便是母親長久的沉默。爭吵的原因與生育有關,其他的我并不曉得。我覺得,這樣的爭吵會耗盡母親全部的精力。父親的前妻我沒有見過,甚至不曉得他們離異的原因。后來得知,前妻死于癌癥,而我母親玲玲,患的是風濕性心臟瓣膜。他真倒霉,撞上這么兩個女人!”
      我稍停問:“那么,你父親出了什么事?”
      娟子怪異地望著我說:“我讀藝校的第一年,母親一直沒有告訴我,直到寒假。母親說:'他早晚要出事,頭回拿錢回來我就有預感?!赣H是城建部門的領導,像一條肥碩的魚,身上附著多少細菌呀!盡管此后父親再也沒有拿錢回來,但闊綽的生活方式怎么瞞得過敏感的母親。他們把父親給吞噬了,從肉體到靈魂。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曉得了自己的身世,也明白了他們爭吵的真正原因?!?BR>  “那么,你母親的病……”
      “母親的性格,怎么可能有健康的身體!領養我的原因,固然與不宜生育有關,但是母親一直擔心著父親。父親被抓,房子被沒收,還搜繳了幾千萬元現金。我們變得一無所有,只得住到外婆家里。母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承擔不起昂貴的醫藥費,更無力進行手術治療。我悄悄問過醫生,如果出現心臟瓣膜關閉不全,就十分危險了?!?BR>  “藥物維持和手術費用一定很高吧?”我輕聲問。
      “高到我們無力承擔?;蛟S你了解我母親玲玲,她不是沒有機會做手術,但是她放棄了?!本曜宇D了頓說,“父親判刑的第三個年頭,向母親提出離婚。那日,母親坐在床上,望著眼前一個大袋子發愣。我問怎么了,母親緩緩打開袋子,里邊竟然是一捆捆的百元大鈔?!?BR>  我沒吱聲,很想知道母女倆面對這些錢的態度。“沒人曉得錢的來歷,正因如此,父親的案子結不了,一時也判不了刑。”娟子道,“父親坦白了辦案機關沒有掌握的線索,積極退贓,就是為了麻痹辦案人員,保住這六百萬塊錢,用于母親的治療,安頓我們的生活?!?BR>  娟子說著眼里閃著淚花,她的思緒一定回到了當年,這些錢,是母親活著的希望。
      抿了一口酒,娟子用紙巾摁了摁嘴唇和眼睛,接著說:“我們需要錢,來支付母親的醫藥費和手術費。但是,我了解母親,正是因為父親的不義之財,才導致了一系列的家庭悲劇。眼下的錢可能是干凈的、安全的,但是母親絕對不會動用。我心里這么想,嘴上卻對母親說:'父親當年的想法我們不曉得,這筆錢一定是留給您治病的,他做到了,往下的事就看您自己的了,您需要這筆錢!’母親望著我平靜地說道:'這病,不正是這種錢誘發的嗎?人都有一死,就是病死在床榻上,我也不會用這筆錢!’母親的態度,能截斷一根鐵釘。我無語,只是流淚?!?BR>  我理解娟子,隱瞞下來的錢,也不一定是干凈的呀。
      “母親當著我的面,打電話給辦案單位,半個小時后,人家派人來把錢給取走了?!闭f完,自嘲一笑。
      我松了一口氣。
      “這一年,我們搬進了租賃房,不久外公去世了,母親辦了病退手續。年底,外婆沒打一聲招呼,住進了敬老院,臨行前把一張存折交給母親,說:'我老了,留著房子沒用,你們日子還長,趕緊治病吧!’”
      娟子說著嗚咽起來,我連忙遞過紙巾,娟子抹了一把淚繼續道:“多年的病痛,母親養成了不屈的個性,面對外婆的微笑,母親還是哭了。我一直在想,母親一生的悲劇,與她的初戀到底有沒有關系?也許有,也許沒有。倘若初戀有了圓滿的結果,溫暖了她的心,人生也許是另一番風景;而初戀的失落,固化了她內向的性格,一場接一場的悲劇,決定了她一生的失敗。你的小說不就是這么寫的嗎?”
      我無言以對,我明白娟子講到“初戀”的含意,我從沒想過初戀和玲玲人生的悲劇有沒有關系。我的小說的確有過類似的描寫,那是我履職中的經驗,也是對生活無數次的總結與提煉。
      “難道說,你的小說故事不是來源于生活嗎?”娟子追問道。
      “是的,來源于生活,但不是照搬生活,而我的創作并沒有具象的模子,創作需要提煉。”我認真地說,仿佛要為自己辯解。
      “沒有人會追究你,我也不會。我只是好奇,我母親的心思,與你的描寫有那么多相似之處。”
      “小說像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可能照見自己,這就是小說的魅力——對了,你母親現在怎么樣?”我轉移話題問。
      “嗯嗯,還行。我畢業前夕,母親動了手術,術后恢復得不錯。這些年她辦起了戲劇班,每天與跟她一般大小的婦女泡在一塊兒,還算開心。只是……”
      “只是什么?”我問。
      “白天生活豐富,晚上回家孤單。我的演出任務很重,離家又遠,很少見到母親。我希望她身邊有一個照顧她的人……”說完拿眼睛看我。

      我點頭,微笑答道:“身體好了,精神狀態也會改觀,這樣的變化真是令人高興。”
      “這只是一個方面?!本曜拥溃跋惹?,我覺得母親總把自己鎖在一個幽深的山洞里,無法領略外頭的美好世界。母親術后身體有了明顯的變化,更大的變化還是心理。她生命的延續是建立在另一個生命消亡的基礎上的,這對她的價值觀沖擊很大。她仿佛走出了山洞,親歷了人世間的美好與善良。這樣的經歷,顛覆了她固有的價值觀。”
      “我的偵探小說你沒白看。”我笑笑道,“這個世上,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這就像一棵勃勃生機的大樹,枝葉繁茂,同樣會受到病菌與害蟲的侵擾。這個時候,就會衍生出天敵了?!?BR>  “那是,比如警察。說實話,我喜歡警察,如果有機會,我會是個偵破高手。”
      我點點頭道:“只要玲玲好,我就放下心了。對了,你母親手術,你可在身旁守護?”我不曉得為什么這么問,自己對家庭的虧欠,總不愿意我熟悉的人走我同樣的路,那是一生都會后悔的事。
      “能不在嗎?盡管不是親生的,我也不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呀!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日子,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一天。”娟子訴說起玲玲手術的過程,講到了那天正是她十八歲的生日。我望著娟子,一聲不吭。這時,手機響了,是同事的電話,肯定喝了不少酒,電話里一直和我打趣??纯磿r間不早了,便與娟子告別。分手前娟子望著我道:“玲玲盡管快樂,卻像一只孤單的鴛鴦……”說完轉身走了。


      這個晚上,我幾乎沒有入睡。一則同事酒后鼾聲如雷,令我無處躲藏;二則是娟子的話,讓我生出許多聯想。女兒臨終,我和魏仁等四名偵查員正在新疆烏恰,從吐爾尕特口岸往返吉爾吉斯斯坦之間,那里手機信號一直不好。六天后,我們押送兩名犯罪嫌疑人返回阿圖什市,車站派出所已經買好次日返程的車票。阿圖什市是無花果之鄉,晚八點,太陽依舊掛在天邊,走進市場,想著給女兒月月帶些果脯,那是她喜歡的零食。次日清晨,當我們押上犯罪嫌疑人走進阿圖什火車站時,卻被市公安局政治處民警攔住去路。他要求我只身乘喀什的飛機。我們同行四人,押解兩名潛逃多年的殺人犯,正是因為不能登機才坐的火車。我問為什么?他說不曉得,是你們局里的命令。開玩笑嗎,三人押解兩人,幾天幾夜車程我怎么放心得下?魏仁勸我,既然局里通過當地公安機關聯系你,說明這些天我們的電話一直沒打通,要不你聽他們的。我說可能嗎!當即聯系局里,好不容易打通了,局長說:“我們想讓你早點兒回來,一直聯系不上你?!蔽覇枮槭裁矗烤珠L半天沒說話,最后道:“你家里的事?!蔽衣撓等~萍,電話關機。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渾身不自在。后來我想,女兒臨終我沒能見上一面,捐獻器官葉萍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正如葉萍說的:“生也不在,死也不在,你不是女兒的父親?!蔽艺娴暮懿慌?!
      妻子?~萍的決定,一定是傷心到家了。她要讓我內疚一輩子。向梅作為局里委托的隨同醫生,報告給局里了,局里再三勸阻,葉萍還是絕情地把女兒給火化了。我曾想,如果能挽回這一切,我寧愿承受所有的壓力。三年后,葉萍寄來了離婚協議,此外沒有任何解釋。
      躺在床上,回憶起警察生涯,總覺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偵破大案,還受害者公道,我問心無愧;但作為父親和丈夫,虧欠得太多了。女兒出生不在,死去也不在,這會像一根長長的鋼針,永遠扎在我的心里。但是我一直沒想到,曾經傷害過另外一個女人。我很難判斷,玲玲的不幸,是不是因我而起,也就是說,藤上的苦瓜與破土而出的嫩芽,之間有沒有必然的聯系。從娟子談及的證據,似乎十分肯定,尤其是我給她的信件與她給我的信件放置在一起。那么娟子這么做目的是什么,是向我證實,還是要我補償?一切重頭再來,還有這個可能嗎?
      我服役的地方,環境惡劣且十分危險,連里有一名戰士因高原肺水腫而犧牲;而我,頭兩年時常呼吸困難,持續干咳,渾身乏力,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昆侖山與喀喇昆侖山山脈相連處,有一塊海拔四千米高的達坂,那里,伸手可以觸摸天空,它的東南面,白云朵朵,山坡寂靜荒涼,有一座國內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園,我的戰友就埋在那里。這一切我預先曉得,因此,給玲玲的信算是一種訣別。
      玲玲的長相已經鐫刻在我的心里,尤其是眼睛,聰慧明亮,有點兒像女兒娟子。不同的是,一個心情奔放,所有光彩都堆放在臉上;一個含蓄掩飾,像給明媚的春天拉上了一道帷幕。
      我蒙?睡去,腦際的深處有一雙眼睛,遙遠而又明亮,仿佛在幾萬光年的太空閃爍著。一覺醒來,怎么也想不起剛才的夢。
      追贓十分順利,大部分損失已經挽回?;氐骄掷?,我一直想著娟子的話。次日,專門去醫院見了向梅,問起了她陪同葉萍和女兒去省城的過程。她驚訝地望著我道:“你問過幾次了,那么多年后,心里還是沒有放下嗎?”
      我搖搖頭答:“不是,至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BR>  她道:“那是怎樣?搶救的整個過程都告訴過你了,還告訴過你,器官捐獻人和接受者的個人資料都是保密的,前前后后必須執行'雙盲原則’,這是法律的規定,也是世界通行的做法。戴安娜遇車禍身亡后,捐獻多個器官組織,挽救了多名患者的生命,但是,受捐者信息至今無人知曉,這說明了什么?”
      “我明白,我明白你說的!那是擔心后遺癥。我了解這個,因此,不會出現你擔心的事,也不會產生任何道義和法律上的后果。”
      “你是執法的,又是領導,既然法律有禁止,我們怎么能夠違背?”
      “好吧,我只要一個名字,之后,再也不會提起此事,也不會采取任何行動,這樣的保證,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她搖搖頭轉身離去。我一把拉住她道:“我與魏仁相處多年,你應當了解我的為人,我理解你的原則,你們一直勸我找一個老伴兒,我覺得對不起妻子,也對不起月月,覺得只要還在大案隊干著,就沒有資格享受家庭的溫暖?,F在,我也許有了另外的想法,所以,請求你告訴我一個名字?!?BR>  她凝視我半天,然后嘆氣道:“我問問魏仁再說吧?!?/SPAN>

      我沒有責怪向梅,盡管相處多年,涉及法律問題,都有各自的職業操守,換位思考,難道自己不是在原則上鐵板一塊嗎?
      回想自己的一生,時常令我精神迷茫,包括玲玲和犧牲在邊陲的戰友,很多經歷變得異常遙遠,我不曉得自己所處的空間,時常覺得,一幕幕生活像小說中的故事,而玲玲只是故事中的一個角色。這些故事的情節,有多少是真實的?時空從來沒有給過我答案。這個想法像夢境,又像現實,我甚至不愿去分辨,只要存在,無關乎真假。正想入睡,魏仁來電話了,那頭只有輕微的呼吸,半晌道:“馬隊,相信你有充分的理由。如果你透露一點兒,向梅會更加放心?!?BR>  我堅決道:“魏仁,告訴你真實的情況,本身就是一種擴散,就不值得你信任了!”
      對方沒有說話,像在琢磨我話語的分量。過了一會兒,他說:“如果你改變了生活的態度,這是好事;如果這個名字與你的改變有關,我也明白了八九分??傊?,我相信你,不會有更多的麻煩!”
      “這話,才有幾分兄弟之情!”
      “馬隊,向梅的性格你了解,我再與她說說?!闭f完掛了電話。
      一連幾天,向梅都沒有消息。我曉得,不是因為她繁忙或是把這事擱置一邊,向梅內心有斗爭,有掙扎。器官捐獻中的“雙盲原則”,隔絕彼此的紛擾,雙盲像一把鋒利的刀,了結了多方的后患。
      終于,向梅打來了電話,她只是說了一個名字便掛了。我呆呆地坐在辦公桌旁,思緒像章魚的觸須一樣飛舞著。我極力想遏制思緒的無序漫延,但是,幾乎沒有任何作用。一個人因為另一個人的悲劇,另一個人卻給予想象不到的補償。這樣的因果,比我創作的所有小說都更加不可思議。我感覺在流淚,連忙去水池邊洗了一把臉。微信響起,是娟子發來的,內容很長——
      我告訴了母親,包括這些年讀你的書與深入了解你的生活和工作狀況;我背誦了母親給你信中的片段,欲喚起母親當年的回憶和為之失去的一切……母親說:“這是命,命該如此,人不可違?!蹦赣H痛苦了這些年,像是放下了,但她反反復復地追問細節,尤其是你在邊陲服役的情況,她的擔憂在無意間流露。其實母親沒有忘記,那種刻骨的思念,就像她更換的心臟,永遠伴隨著母親老去。雨生百谷,播種移苗,是春的最后一個節氣,那天,我將帶著母親與你見面。
      如果說,春分季節蝴蝶紛飛,谷雨便是山花爛漫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從入睡到清晨,做著同樣一個夢,有一種雙重困?_:藝校、劇團、部隊至警察職業的歸宿,本以為內心像一塊鐵了,不想,生活中還有新的期待走近。
      那日,萬里晴空,還是與娟子吃夜宵的那個包廂。太陽已經落山,窗外的四季竹碧綠青翠,清幽秀麗,跳動的琴弦,像小溪流水,在石縫中穿行,濺起浪花,幻化成歡快的樂曲。過了半個小時,玲玲只身出現在門口,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顧望著玲玲的身后。片刻娟子蕩出歡快的笑聲。一進門便道:“玲玲媽媽漂亮嗎?我就是想讓你看看,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會讓她干等在文波亭!”說著擁著母親坐下。
      我一時無語。娟子的訴說,在我心里留下一個病歪的身子和凄苦的面容,與我內心封存的影子十分相似,尤其因為我的失約,留給我那張怨恨的臉,一直纏繞著我的神經。而眼下,玲玲判若兩人,五十出頭的人啦,看上去才四十剛過,齊耳的短發,淡藍色的西服,身材苗條勻稱,眼角沒有一絲魚尾紋,雍容嫻雅,天生麗質。這讓我想起洗衣房最后的見面。我奇怪地望著娟子,懷疑她整個敘述就是一個騙局。
      娟子仿佛曉得了我心思,解釋道:“我也沒想到,術后母親變化如此之大!母親說,她身體里跳動著一顆年輕的心?!?BR>  我轉向玲玲,她微笑望著我。我問道:“這是真的嗎?”
      玲玲答:“這是最深切的感受,總覺得自己回到了從前,越活越年輕!”
      我點點頭,內心有一種莫名的喜悅。我一直以為,玲玲會回憶過去:洗衣房里的信,為什么失約,為什么參軍后一直沒給她寫信……但是玲玲沒問,像是歲月早已將往事遺忘一樣。她問:“一直一個人過著?”我答:“是的,再干幾年換個崗位,日子會有條理一些?!?BR>  玲玲點點頭道:“人的一生多不容易呀!”
      “每個人都很艱難!”
      娟子噘起嘴插話道:“我媽受的苦更多,有一半是外界造成的。”
      我明白娟子所指,正想說話,玲玲微笑道:“只要挨得起,挺得住,就會有好的一天,這是天意!”
      “媽,您挨著,別人未必。您半輩子吃的苦,說忘記就忘記了,那樣,就更別指望人家記著啦!”
      “所有的事都要看結局。馬顥吃的苦比我更多,心靈的創傷更深。但是我們都過來了,能挺過來,本身就很不容易。”
      娟子并沒有理會,照著先前的話題繼續道:“你們倆呀,就像兩只單飛的鴛鴦,轉了半輩子飛到一塊兒,反倒成了陌生路人啦。那些孤寂之夜,那些不曾寄出的信,每一個字都拴著心尖?,F在好了,只字不提了,仿佛進了太平洋,小河旮旯里的事都丟開了。媽呀,您一直信奉人隨天意,都說天命難違,怎么見得,二十多年之后的會面,不是老天排定的呢,不是老天在行人意呢!”
      “馬顥,你看我這閨女,伶牙俐齒的,沒一點兒寬容之心。為了這次見面,不曉得磨破幾層嘴皮子。其實呀,環境真能改變人的,尤其我們這些人,太微不足道了。馬顥不同,是做大事的人,我們想象的合理性,在別人那兒可能并不存在。因而,彼此寬仁顯得格外重要。比如你媽,沒有別人寬仁的捐獻,哪有我們的今天呢?”
      玲玲平靜的敘述,熨帖了我內心的皺褶。她的話有暗示,更多的卻是理解。她早已從陰影中走出來啦,化蛹為蝶,在多彩的花叢中翻飛了。
      “媽呀,您多漂亮呀!”娟子夸張地站起比畫著說,“您的身材勻稱挺拔,就像少婦;您的膚色潔凈白皙,猶如凝脂;您的眼睛像夜空的月亮;您瑩潤的頭發,散發著幽香……尤其術后,您一年比一年更年輕,一年比一年更加多姿多彩,人家追您、捧您、勸您,都讓您給回絕了,難道您心里還裝著另一個心儀的男人嗎?”
      玲玲指著娟子道:“沒大沒小,你在推銷你媽吶,你媽心里明白著呢!”
      我接話道:“看到你們母女倆,看到你現在健康的模樣,真是讓我感到欣慰!”
      玲玲點點頭,指著自己心臟道:“這都得感謝她!”
      “你試圖找過這個她嗎?”
      玲玲搖搖頭答:“曾想過,但是醫生的態度讓我放棄了。反過來說,找到了,又能給別人什么幫助呢?不如,讓她好好地藏在里邊,用我的溫度呵護她,默默聽她有節奏地跳動,私下里與她交談,親切而又溫暖。我每一天呀,在為自己活著,同時也是為她活著,仿佛我的身上有兩條性命。這么想著,就有了一種責任,讓她的生命在我的體內延續,這種延續又維持著我的軀體,做到這一點,不就是對自己最大的熱愛,對她和她的親人最崇高的敬重與安撫嗎!”
      我眼睛一熱,動情地看著玲玲。她陶醉在幻覺中,享受著幸福,又像慈母一樣,呵護那顆心臟。這樣的場景,可以打動任何人。玲玲變得更漂亮,更加楚楚動人了,她的變化與她的善良和慈祥分不開,她溫暖了我的心。
      這一夜,我們談得很晚,我們跨越了時空與時空留下的芥蒂,讓一個悲劇的故事,有了一個完美的結局,我感到了人世間的美好。
      走出包廂,燈光不明不暗,四季竹旁,玲玲凝視了很久,然后釋然一笑。我握著玲玲的手,手很軟,也很溫暖。玲玲微笑地望著我,我們的眼神在流動,內心的平靜,凝聚成一種永恒的諒解。我們一定是失態了,娟子一旁笑道:“媽呀,您刻意打扮了半天,當您要抖包袱呢,可每一句話都不在點子上。現在,望著這片竹子又觸景生情了?我都有些涼了,讓我干站著等呀!”我和玲玲聽了,同時笑了。
      這個晚上,娟子發了一段微信,很直白。我也不再尋找理由,一切都是多余的。我說:“不可能了,我和你媽媽只能是同學、校友,甚至親人!”回完,關了手機。
      我沒辦法告訴娟子,你母親玲玲的胸膛里,跳動著我女兒月月的心臟。
      責任編輯/張小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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